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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惜墨如金——中文電報的奧秘

觸電的帝國 马伯庸 11921 2018-03-20
可能不少人都還記得,小學時代的應用文訓練裡總有練習寫電報的內容。老師先給出一件事,然後要求大家擬定電文,誰能用最少的字數把事情說的最清楚,就能得一朵小紅花,讓鄰桌女生多看自己一眼。 我那時候好奇,問老師為啥作文都是字越多越好,電報卻是字越少越好。老師回答說因為電報比較貴,所以要省錢。我生性不求甚解,沒繼續問下去為啥電報會那麼貴。 現在我知道了,電報最大的特點,就是惜墨如金。電文和其他文體截然不同,講究言簡意賅,能一個字說清楚的絕不用兩個字。沒辦法,貴啊。一直到電報行將消亡的時候,它的費用在郵政手段裡還是屬於比較高昂的。 李敖講過一個故事。 1948年的時候,中國海軍在南海抓了一個大海龜,各大報紙都把這當奇聞軼事來報導。但其他報紙都說抓到的是玳瑁,唯獨《世界日報》駐上海記者說是烏龜。當時的主編成舍我大怒,發去電報責問,全文僅10個字:“人皆玳瑁,我獨烏龜,何也?”其對字數的計較,可見一斑。

甚至在新文化運動時爭論文言文與白話文優劣時,電報還屢屢現身而出當裁判。 黃侃(一說章太炎)就拿電報舉過例子,說如以白話文來寫:“爸爸死了,快點回來呀。”實在囉嗦,若用文言文寫,只須4個字:“父亡速歸。”可見文言可適合於新時代生活。 另外一個傳說是關於胡適的。有一回他在北大給人講課,免不了頌揚白話文幾句,有學生起立質疑。於是胡適說前兩天有人邀請他去作行政院秘書,被他推辭。他讓學生以此事為例,讓他們以文言文擬一封推辭電報。其中一封用字最少的文言電報是“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胡適大筆一揮,用白話文只寫了5個字:“幹不了,謝謝。” 這兩個故事都有偏頗之處,故意把反對的文體寫得很長,把支持的文體寫得很短,權當趣事則罷。但這也反證電報費用之貴,已經使人達到對字數錙銖必爭的地步。

可是電報為啥這麼貴呢?電報的費用主要是產生於兩個環節。 第一是它的傳輸費用。 電報的原理很簡單,說白了就是通過線路傳遞長、短電脈衝信號之間的規律性交替。不過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 咱們的想像中,電那和光的速度一樣,都是每秒30萬公里,拿電來通訊可以瞬息跨越幾大洲,無比快捷。其實沒那麼簡單,電報原理被提出來以後,科學家通過大量實驗已經知道,電流通過電纜的速度取決於電纜的電阻和靜電容的乘積,信號的推遲比例等於電纜長度的平方。換句話說,電纜越長,信息傳遞速度越慢。 早期的電報以直流傳輸於架空單線鐵路,以地氣完成迴路,不能跨越海峽或遠涉重洋。 1850年,第一條水線跨過英吉利海峽,和法國連接到了一起,並產生了一個新的英文單詞cable——海底電纜。

世界上第一條跨洲電纜是1858年從華盛頓穿過大西洋鋪到倫敦的海線。當時美國總統布坎南發給英國首相巴麥尊一封電報:“上帝保佑,希望電報能成為民族永久和平與友誼的紐帶。”這封電報的願望很好,一共150個字母,卻足足發了30個小時。這條電纜命運多舛,鋪設的時候就曾經在12000英尺水下崩斷。等到建完後一個月,因為電纜絕緣被擊穿而徹底報廢。 一直到開爾文勳爵(又名威廉·湯姆遜)改進了無定向反射電流計、發現了正負電流發報規律,電報的傳輸速度才有了提高。後來經過科學家不懈努力,這個技術難題基本得到了解決,但成本仍舊相當高昂。 第二種是電報的譯碼成本。因為電報傳遞的只是信號,還必須讓人把文字翻譯成電碼,再把電碼翻譯回文字。這在電腦面世之前,是個吃力的活兒。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人,應該還記得列寧去世那一段兒:


在舍佩托夫卡火車一站的報務室裡,三架莫爾斯電報機啪嗒啪嗒地響著,只有內行人才能聽懂這不絕於耳的密語。 兩個女報務員都很年輕。從開始工作到現在,經她們手收發的電報紙條,頂多也就兩萬米長,可是,跟她們同事的老報務員卻已經超過二十萬米了。收報的時候,他用不著像她們那樣,看著紙條,皺著眉頭,去拼讀那些難認的詞和句子。他根據電報機的嗒嗒聲,就能把電文譯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在紙上。現在他正在收聽並記錄電文:“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 ……他看得入了神,竟忘記了聽機器的響聲。等他回過頭來,已經漏過了一段電文,他托起紙條讀道:“一月二十一日晚六時五十分……”他迅速抄下這段電文,然後放下紙條,用手托著頭,繼續往下聽:“在高爾克村逝世……”

他慢慢地記下來。一生中他不知收聽過多少訃聞和喜訊,他總是最先知道別人的痛苦和幸福。那些簡略而又不完整的句子究竟說些什麼,他早就不去留意了。他耳朵聽著,手機械地記著,根本不理會它的內容。 不過是某某人死了,通知某某人而已。老報務員已經忘了電文開頭的幾個字:“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機器嗒嗒地響著,他邊聽邊譯:“弗……拉……基……米……爾……伊……裡……奇……”他平靜地坐在那裡,已經有點累了。 在某個地方死了一個叫做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的人。他現在把這個噩耗抄下來,有人收到後會悲傷地放聲痛哭。可是這跟他毫不相干,他不過是個旁觀者。機器嗒嗒地拍出幾點,一劃,又是幾點,又是一劃。老報務員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立即譯出第一個字母,在電文紙上寫了一個“R”,接著又寫上第二個字母“W”,然後又工整地寫上“H”,兩豎中間的短橫還特意描了兩次。 “H”後面是“X”,最後一個字母一听就知道是“H”。

收報機接著打出了間隔,他只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瞥了一眼剛剛抄錄下來的五個字母,拼在一起是:“REHXH”(“列寧”)。
熟練的莫爾斯電碼電報員一秒可以傳送一個字母,但培養出一個合格、高效的電報員卻十分不容易。每天面對著不同的點、劃,就算是鐵人也都麻木了。這種狀況一直到1920年發明了電傳打字機,電報員才算解脫了抄電譯電這個苦差事。 在清末民初的中國,電報員是個十分吃香的工作。晚清各電報局的報務人員都由電報學堂的學生組成,每月可以拿到30兩銀的薪水,民國時期的電報員每個月也有100元的收入,而且從不拖欠,相比起一般人來說,待遇相當優厚了。甚至跟同時期的歐、美同行相比,中國電報員的薪水也算得上高人一頭。英國同時期電報員年收入只有5.8英鎊,美國著名大財閥安德魯卡內基在匹茲堡市大衛電報公司當電報員的時候,月薪一開始只有13美元。

這是什麼原因呢? 不是物以稀為貴,也不是因為中國CPI比較低,而是因為中國電報員比國外同行更辛苦。 這其中的原因,就涉及到中文的電報碼問題。 電報是靠信號傳播的,這樣就需要用一套系統把文字轉譯成電信號。莫爾斯最大的貢獻就在於創立了莫爾斯電碼,用點、劃兩種狀態組合成了26個英文字母以及10個阿拉伯數字。不過莫爾斯電報使用的是“不等長碼”,每個字母和數字之間的碼長都不等。比如E用一個“.”來代表,而Y則是“-.--”,兩者之間差著三位電碼,容易造成混亂。一直到1874年,法國人艾米爾博多(EmileBaudot)才發明了基於等長碼技術的博多電傳碼。 隨後各國雖然文字有所不同,但都是以這個系統為基礎來發展的。

到了中國這裡,問題就來了。 英文字母只有26個,德文字母有30個,意大利字母有21個,就算是夾雜了漢字的日文,也可以用五十音圖來表達。只要配合相對應電碼,就可以很簡單地進行收發報。 但中文不同,中文用的是方塊字,以單一漢字為基本單位,光是常用漢字就有3000多個。指望把只有點、劃兩種元素的電報碼排列成3000種不同組合,這是不可能的,就算編成了,也異常冗重。 電報剛傳到中國的時候,都是外國人在使用,這個問題還不算太明顯。可當電報的應用範圍逐漸擴大以後,中文電碼的嚴峻性就凸顯出來了,總不能讓中國人在中國也用英文互相發電報吧?那時候的形勢有點像電腦剛開始在中國流行開的時候,一批人叫著“漢字不亡,中國必亡”;還有一批人玩命地琢磨漢字編碼。如豆的油燈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王永民揮汗如雨地琢磨著。

中國最早出現的中文電報編碼,是一種所謂“四碼法”。發明者已經不可考,最先把這種辦法整理出來是在1873年,一個駐華的法國人威基傑參考《康熙字典》的部首排列方法,選了6800個漢字,編成《電報新書》,後來鄭觀應把這本書改編了一下,使之更適用於中文,增加了更多漢字,改名叫《電報新編》。從此這種“鄭碼”便成為中國電報長期以來一直採用的系統。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四碼法是一種最簡單的編碼,它不用什麼技巧,單純靠蠻力。它以10個阿拉伯數字對應漢字,每一個漢字用4個數字的組合表達。比如李2621、鴻7703、章4545。發報員只須把這12個數字發出去,接報員就能根據這12個數字重新組合成“李鴻章”。那封著名的東南自保電報:“此亂命也,粵不奉詔。”翻譯成電碼,就是“2974/0052/0730/0048/4727/0008/1144/6096”。

國外都是三碼組成一個語素,只有中國是四碼,所以叫做四碼電報。 有一種說法說四碼電報法是1840年李鴻章請丹麥人編寫的,這是瞎說。 1844年莫爾斯才在美國國會大廈公開演示他的電報機,李鴻章哪有那種能力提前四年就找人編電碼? 四碼電報是流水式的,和字形沒有關係。說的簡單點,就是把一個個漢字與四個數字組合完全隨機地拉郎配,沒有規律。背誦起來十分辛苦,優點是絕無重複。所以看老照片老電影,譯碼員需要常備一本漢字編碼書在手邊,以便時時查詢。 對於生手來說,這種東西用起來十分痛苦,但如果熟練以後,速度就能達到一個很高的境界,就像裡面那個老譯電員一樣,斜眼一瞥,腦子裡就自動跳出相應文字來。咱們國家現在電報業務接近取消,很多老資歷的電報員改用電腦,他們改不了老習慣,仍舊用電報碼輸入法打字,一分鐘也能打到90多個字。 這就是賣油翁的境界,“唯手熟爾”。中文電報員的標準規範,就是一邊全神貫注地讀電碼,一邊手在電報紙上寫下數字,然後把讀到的數字四字一組譯成中文。有更牛的人,連看都不看,光憑耳朵听就能下筆抄錄墨不加點。 據統計,清末的中文電報房每分鐘大概可以發出20~25個華文明碼。每一份電報的費用是按照七字一算。七字之內都按照七個字收費,七字以外另外結算。 咱們就拿陳嘉庚老先生在抗戰時的一封電報作個例子。在兩頁電報紙的下方印有一排排四字一組的數字,這個就是中文電報碼。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以前電報碼都是手寫的。到了1933年的時候,中國正式引入打字電報機,從此電報碼的抄錄全都變成機器流程,鉛字印刷,省卻了無數人力。 在電報碼的附近,是譯好的中文,每四個數字上就有一個手寫的漢字在那裡。當時的電報譯員最繁重的工作,就是要靠人工逐字逐句把電報碼翻譯過來。 關於陳嘉庚先生的那封電報本身,其實也有故事。 1938年10月,汪精衛發表“和平”談話。陳嘉庚聽到了十分憤怒,連續發了5封電報給他,予以斥責。恰好在10月28日重慶召開了第二屆國民參政會。陳嘉庚那時遠在新加坡,就在10月26日發了一封電報給重慶,裡面闡述了自己的參政提案。 當時他的提案一共有三個:“一、日寇未退出我國土之前凡公務員對任何人談和平條件概以漢奸國賊論;二、大中學校在抗戰期間禁放暑假;三、長衣馬褂限期廢除以振我民族雄武精神。” 這個提案甫一由大會秘書處公佈,立刻得到了極大反響,當即就有19個參議員聯名附署。據說開大會的時候,坐在台下的汪精衛聽到大會主席公開朗讀該項提案時,面色蒼白,如坐針芒。兩個月以後,他就用行為給陳嘉庚這一提案作了最佳的註腳。 陳嘉庚的提案後兩條無關宏旨,但第一條可謂是鏗鏘作響、擲地有聲,以至於長久以來大家都只記得這一條,而忘了其他兩條的存在。一直到前一段時間這封電報的原件重新面世,世人才得以窺得陳氏提案全貌。 四碼電報影響至為深遠,1926年王雲五發明四角號碼檢字法,正是沿用“四碼電報”這一形式,四個數字表達一個漢字。但是王雲五最大的貢獻在於,他從漢字結構入手,讓漢字和數字之間建立起了獨特的聯繫。不知為什麼,這種檢字方式始終未應用在電報系統上,大概是考慮到漢字編碼之間時有重複,不夠牢靠的關係吧。 四碼電報法持續的時間相當長,一直到1925年,才有註音字母電報法在東北實行了一陣;到了1949年,全國改用拉丁化新文字電報;到了1958年,改用拼音電報。但四碼卻始終牢牢把持著主流,直到電報消亡。 儘管四碼法解決了中文電報的問題,但四個編碼一個漢字,效率還是比較低。尤其是當時電報線路都由洋人把持,收發的費用都極其昂貴。當時電報的費用往往一個字就得數兩白銀。為此清廷曾經專門下令,讓各級官員沒緊急的事就別發電奏、電牘,就算發也盡量長話短說,什麼我主萬歲、乞伏太皇太后聖安、惶恐頓首之類的客套話都一概免去。 比如說,光緒十年(1884年)五月二十七日,中法關係正在緊張的時候。李鴻章發給過總理衙門一封電報:“密廿六幼樵電告閩河口來法兵船三隻鴻沁”,全文共有18字。幼樵指張佩綸,鴻指李鴻章,全電文的意思是,福建海境出現了法國來的三隻軍艦。 而張之洞受命接濟台灣軍火,也曾經電告福建“有旨停運渡台軍火暫勿運稍俟之和約成則運款局敗亦運朔”。意思是現在上頭正談判呢,先別運過去,合約談成了再運,合約談不成也運。 中國最講究禮儀,什麼都能省但禮數不能省,不過落實到電報上,就連這點都不得不讓步了。有一封清廷駐古巴參贊給皇家的一封祝壽電報,就簡單地寫著“皇上登巡,古巴華僑及古巴政府均特賀。”如果哪位官員上正統賀表時,在紙上只寫上一句“皇上生日快樂”,恐怕腦袋早搬家了。 有一次,光緒皇帝收到駐英法大臣郭嵩燾的一份奏摺,在奏摺裡,郭嵩燾參了駐德國大臣劉錫鴻一本,說劉錫鴻“濫用經費”、“揮霍巨糜”、“駐歐使館不堪重負”云云。後來經過調查,發現劉錫鴻在4個月內發至七八次電報,而且全是私事小事。光緒皇帝十分震怒,立刻下旨將他撤職查辦。清政府派出的駐外使節,一般都是四品以上大員。這等顯赫官員竟只因為多發了七八次電報就被處分,可見這電報費用貴到了什麼程度。 當然,也並非一味為了省錢而盡量減字。中法戰爭在台灣打的最激烈的時候,張之洞一日之內三電李鴻章,每封都在數百字,詳述戰況,以免貽誤戰機。 歐美國家為了節省電報字數,往往採取縮寫形式:“GM”代表早上好,“SFD”表示停下來吃飯,英國農業部在印度使用“envelope”一詞表示“大群蝗蟲已經出現並毀壞莊稼”。人們為了省錢,還經常使用英語單詞“停止”(stop)代替句號來結束一句話,因為“停止”這個詞免費,而一個句號卻要收取額外的費用。中國也有類似的習慣,各類特別業務,除另有收費規定外,均需在電文末了加一規定字樣,如加急寫“急”,校對寫“對”,候複寫“复”字。 除了這些,中國人獨具隻眼,發明出了極富中國特色的省字方式。 英文用阿拉伯數字表達,就可以表達全部日期,而中文如果寫全的話,最少也得4個字(一月一日),最多得6個字(十二月卅一日),每個漢字用4個數字編碼,就是16~24組,效率相差太遠了。為了最大限度地節省字數,有人就發明了一種特有的韻部計日。這個人叫洪鈞。 洪鈞是晚清一代奇人,一生乾了無數讓人咋舌的事情。他是同治七年的狀元,以膽大妄為而著稱。他50高齡那年,敢在父喪期間納了一個14歲的妾,渾然不顧輿論濤濤。這還不算什麼,他以出使四國大臣之尊,帶著這小妾周遊歐洲列國,一時各國轟傳,爭相報導保守的東方古國出了一位情聖大臣。洪鈞於光緒十九年八月病逝,他的那個小妾脫離洪家,重操青樓舊業,改了個名字叫賽金花,一時艷絕十里洋場,從此還有了一部名作…… 洪鈞這人很怪,一生討厭西方文化,連照相都不肯,卻動手改造了中文電報碼。 他對付日期的辦法是:以十二地支來代表十二個月,再以平水韻的韻部來代表日期。前面15天用的是韻目上平聲的全部,接後是韻目上聲的10個,再來是韻目去聲的5個,一共是30天。當然,編碼也並非嚴格按照韻部來排列,比如第三十日本該用“陷”,但是這字不吉利,就換成了“卅”字;使用公曆以後,又加了一個“世”字代表三十一日,因為“世”字拆開恰好是廿、十、一,偶爾也會用“引”字代替。 對應關係如下:
對應關係為 一日:東、先、董、送、屋 二日:冬、蕭、腫、宋、沃 三日:江、餚、講、絳、覺 四日:支、豪、紙、寘、質 五日:微、歌、尾、未、物 六日:魚、麻、語、禦、月 七日:虞、陽、遇、曷、麌(上鹿下吳) 八日:齊、庚、薺、霽、黠 九日:佳、青、蟹、泰、屑 十日:灰、蒸、賄、卦、藥 十一日:真、尤、軫、隊、陌 十二日:文、侵、吻、震、錫 十三日:元、覃、阮、問、職 十四日:寒、監、旱、願、緝 十五日:刪、咸、澘、翰、合 十六日:銑、諫、葉 十七日:篠、霰、洽 十八日:巧、嘯 十九日:皓、效 二十日:號、哿(上加下可) 廿一日:馬、箇 廿二日:養、祃 廿三日:梗、漾 廿四日:迥、敬 廿五日:有、徑 廿六日:寢、宥 廿七日:感、沁 廿八日:儉、勘 廿九日:艷、豏(左豆右兼) 三十日:陷 卅一日:世、引
地支也是這麼排列的,從一月的子排列到十二月的亥。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種規矩疊屋架床,囉嗦得很,但對於那時候的人來說卻是恰到好處。那會兒能接觸到電報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都是科舉出身,除了四書五經還得懂詩詞歌賦。 清代詩歌都有個顯著特點,就是嚴格遵循韻律規則。讀全清詩的時候不難發現,那些詩寫的一首比一首難看,但絕不出韻。這大概和乾嘉學派的嚴謹作風有一定關係。反正那些官員對韻部的熟悉程度,和現代人熟悉漢語拼音差不多。用韻部代替日期,他們一望字,便知是哪個韻部,自然知道是哪一天。 有了這麼一個規矩以後,日期就被壓縮為1個漢字,4個數字,效率就高多了。比如馬日事變當天,電報的落款都會寫著“辰馬”,熟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五月二十一日,兩個字就搞定了。黎元洪復任總統時候發布的通電落款為巳魚電,一看便知是六月六日,方便得很。 所以咱們讀民國史,動輒提到什麼馬電、艷電、皓電、銑電,都是以當日電報編碼來代稱日期。比如汪精衛那封給蔣介石的著名叛逃電報發於1938年12月29日,29日為艷字,故名“艷電”,成了一個專有名詞。 1947年12月24日,白崇禧從漢口發出呼籲蔣介石停戰電報,亥指十二月,又是二十四日,所以史稱“亥敬電”。 1938年11月份,日軍進入湖南,蔣介石決定實行焦土政策,下令湖南主席張治中把整個長沙燒掉。結果還未及疏散群眾,長沙南門口外的傷兵醫院意外失火,導致其他地區縱火隊員以為行動開始。結果大火從當天晚上燒到次日中午,長沙軍民傷亡慘重,成為震驚中外的一次大事件。這起火災是從11月12日夜間開始燒起,12日的韻部代碼是“文”,所以這次事件又被稱為“文夕大火”。 韻目代日這個方式影響極廣,以至於當時許多人寫日記寫信什麼的,都以韻字來代日期。胡漢民臨終以前給張學良寫了封信,抬筆就是:“漢民皓日抵港,辱承關念,特謝。” 所以說洪鈞這個人還是很有影響力的。據說他還曾經以乾支代替“一”、“十”、“百”、“千”,改四碼為三碼,費用一下子減少四分之一,一年下來省下來的錢可達數万兩。 說到電報韻目代日,有一件軼事實在是名傳千古,而又讓人哭笑不得,實在不能不提。 話說1911年,辛亥革命名義上取得勝利,但是實際上各地政權多把握在舊清朝官僚的手中,革命進行的很不徹底。比如原湖南諮議局議長譚延闓自任湖南軍政府都督,原清政府廣西提督陸榮廷自任南寧軍政府都督,都是軍閥的勢力開始抬頭,中央對地方鞭長莫及的標誌。 陸榮廷此人善觀風色,他先是支持袁世凱登基,在他的勢力範圍廣西內大肆搜捕革命黨人。後來見情勢不對,又反噬一口,通電全國宣布倒袁。 1916年6月6日,僭竊帝位的袁世凱在千夫所指的壓力下病死,黎元洪出任大總統。為拉攏陸榮廷,黎元洪任命陸為廣東督軍。當時的廣東現任龍濟光自然不肯,陸榮廷於是率桂軍進攻廣東,龍濟光不是對手,率殘部敗退到海南島上,最後忍氣吞聲得了個兩廣礦務的銜頭了事。廣東於是被舊桂系佔據。 後來陸榮廷趁著黎元洪和段祺瑞府院之爭的機會,驅逐了孫中山,並且通電全國,聲明兩廣自主。此舉其實是想在事實上形成區域割據,方便自己做土皇帝。這種開歷史倒車的舉動實在是天理不容,一時造成了廣東人民“恨桂殊深”的局面。 1920年,孫中山看到舊桂系在廣東已經搞得天怒人怨,於是電令陳炯明,要他以“破釜沉舟”的氣勢進攻,消滅盤踞在廣東的桂系軍閥莫榮新、陳炳昆、馬濟等人。 本來此仗並不好打,雖然精銳程度有所不及,但桂系兵力足足多出粵軍一倍。而且桂系還陸續從各地調集沈鴻英、林虎等部前來支援。粵軍雖然佔了地利和人和,一時卻也難以取得突破性的勝利。 而正在戰局膠著不下之際,一封電報——準確地說是一封電報中的一個字卻魔術般的改變了整場戰爭的走向。 9月22日,正與粵軍血戰的沈鴻英接到了一封軍事電報,文尾署有“督軍馬”的字樣。綠林出身的大老粗沈鴻英壓根不知“馬”是21日的代字,尚以為與他素有不和的馬濟當了廣東督軍,於是憤怒地留下一句千古名言:“還打個卵,替人家打天下。”當即下令撤軍。 沈部是中路軍,負責正面抵抗。他一撤走,失去憑依的兩翼也只好跟著狼狽撤退。大敗之餘,舊桂系大勢已去,陸榮廷只好與粵軍議和。 11月,舊桂係部隊退出廣東,返回廣西,第一次粵桂戰爭結束。 這場戰爭引發了什麼後果呢?陳炯明經此一役,聲望和實力都隨之高漲。本來就和孫中山政見不合的陳有了底氣之後,雙方的矛盾加快激化。孫中山派人刺殺陳,未成功,陳炯明於是炮轟廣州觀音山總統府,差點炸死了孫中山。 中山先生匆忙搭上海軍永豐艦避難,和陳一向有競爭關係的蔣介石聞訊星夜趕至廣州,登艦侍護孫中山40餘日,衣帶不解。還寫下《孫大總統蒙難記》一書,並請孫中山作序…… 這一系列舉動,深深感動了孫中山。後世人論起蔣介石如何成為孫中山政治接班人,多認為從此時起。 小小的一個“馬”字,一個老粗軍閥的無知,卻成了這一系列影響中國歷史走向的大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雖然說這件事陰錯陽差之間,實在只能讓人無語了…… 其實類似的笑話,軍閥們還鬧過不少,有些還被傳為奇談。比如陳樹藩有一次與靖國軍郭堅在陝西境內大戰,郭堅抵擋不住,拍了封電報到時任河南督軍的趙倜,一共十六個字:“陳賊打我,你賊不管;我賊完了,你賊不遠。”言簡意賅,大俗若雅,可謂奇葩。 省字能省到什麼程度才是個極限呢?全世界最短的電報是法國文豪雨果發出的,他寫出巨著後,把書稿寄給了書商。由於急於想知道讀者反映和銷量如何,雨果就給書商發去了一條全文只有一個標點“?”的電報,靈犀在心的書商則回复“!”,雨果於是放心。而中文最短電報的世界記錄是半個字,記錄保持者是民國有名的“白髮才女”張允和。 話說民國初年,蘇州城九如巷住著一家名門,家主名叫張冀牖,又名張吉友。說起張家的先祖張樹聲,可是大大有名,此人是淮軍將領,李鴻章屬下重臣,積功升至兩廣總督。在鎮壓太平天國期間,他手創“樹字營”,台灣首任巡撫劉銘傳、平定朝鮮壬午政變的吳長慶等名將都出自他的麾下。 張樹聲身為封疆大吏,自然傳下家財無數,據說僅張家名下的良田就有萬頃之多,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豪富之家。按理說,生在這樣的家庭中,只要不過於浪蕩,那真的是可以躺在父祖餘蔭下吃喝玩樂一輩子了,但張冀牖卻是這個豪富之家中的一隻黑羊。他生平潔身自好,不賭博、不吸煙,不喝酒,雖然出身武門,生平卻只愛結交教育和文藝界人士,和蔡元培、胡適等名人以及張聞天、侯紹裘等中共早期黨員交往頗密。他在蘇州投資創立了樂益女中,聘請柳亞子、葉聖陶、匡亞明等名流任教,此地後來還成為蘇州歷史上最早的中共獨立支部所在地。 更加難得的是張冀牖雖然出身舊式家庭,卻有一顆開明的心,對子女的教育和戀愛從來不做限制。曾經有人托媒人向他提親,他笑嘻嘻地說:“兒女婚事,他們自理,與我無干”,這在當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會風氣下真是難得。他給四個女兒取名為元和、允和、兆和、充和,每人的名字裡都有兩條腿,就是寄託了希望女兒們能成為獨立、自主的新女性的心願。為了避免子女受到家族不良習慣的侵襲,他還學習孟母三遷,從老家合肥先遷上海,後來又搬到了風景秀麗的蘇州定居。 在這樣的熏陶下,張家的六子四女,皆有不凡成就。不但都畢業於名牌大學,成家立業後,都各在文學和音樂領域有頗深造詣。特別是張家四姐妹,更是鍾天地之靈秀,個個或慧黠、或溫婉、或俏皮,被人譽為“最後的大家閨秀”。她們在家中自辦了刊物《水》,自家人寫、自家人印、自家人看,成了中國獨一無二的家庭文學刊物(1996年2月,此刊在北京復刊)。葉聖陶由是感嘆:“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大姐元和嫁給了崑曲名伶顧傳玠,二姐允和與著名語言文字學家、漢語拼音創始人之一周有光結為連理,三姐兆和的夫君是著名作家沈從文,小妹充和則遠嫁了外籍漢學家傅漢思……每一對都是琴瑟和鳴,相守情深。雖然不比唐代名將郭子儀七子八婿的富貴逼人,但張家的後代也自多幾分閒逸的詩情樂韻吧。 順便插一句,張家的後代雖然已經在全世界開枝散葉,但六子中的老五張寰和先生一家如今仍然住在蘇州五卅路與十梓街交叉口西北側的九如巷,本書讀者如有機會,可以到此一訪。 這個有名的“半字電報”風流佳話,就發生在二姐允和和其三妹夫沈從文之間。 有這麼一個說法,代表中國近代小說最高成就的是所謂“雙城記”,意即錢鍾書的和沈從文的。 1928年,沈從文經徐志摩介紹,被很看重他才華的胡適邀到上海中國公學任講師,主講大學部一年級現代文學選修課。然而他本性木訥內向,不善言辭,小說寫得好,教學卻非其所長。當時胡適給他上一次課的酬勞是大洋6元,可沈從文生怕遲到,緊張到第一次上課花了8元錢雇了包車匆忙趕去。課講的也是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引得台下女學生們笑聲一片。 頭次上課雖然失敗,可沈從文不悲反喜,因為他一眼就喜歡上了台下偷笑的一個女學生。這個女學生,就是張家三女張兆和。 張兆和當時在中國公學讀一年級。她不像二姐允和是個飛揚灑脫的急性子。卻也自有自己的小性格在。要好的女同學因為兆和皮膚微黑,又喜歡穿男裝,給她取了個綽號“黑牡丹”——這恰恰對了沈從文的胃口,他筆下里的翠翠、裡的夭夭,都是黑美人。 一則為師生,二則年紀懸殊(兩人相差8歲),三則沈從文是個面皮極薄的人,周圍的人多不看好這段戀愛。可笨人也有笨辦法,沈從文就發揮了他的特長——寫作,開始對兆和進行了熱烈的情書攻勢。 雖說沒敢當面示愛,但第一封信裡,沈從文就直截了當地對意中人講:“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了你……”隨後情書的洪流滾滾而來,他說自己“常常為憂愁扼著,常常有苦惱”,又說“男子愛而變成糊塗東西,是任何教育不能使他變聰敏一點,除非那愛不誠實”。 身為中國公學的一枝花,張兆和不是頭一次接到男生的求愛信了。面對沈從文的追求,她一開始是淡然處之,把沈的信和其他人一樣,編上“青蛙1號”、“青蛙2號”的編號收藏了起來。但很快,她就覺得不對勁了。隨著時間推移,沈從文的信也越來越熱烈大膽。老實木訥如他,在愛情的驅使下,竟然寫下了這樣熱烈的詞句:“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你的肉體。” 張兆和雖然獨立開放,但畢竟是個名門所出的大家閨秀,看到這樣的文字,不禁氣紅了臉。羞惱之下,她推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把沈從文寄來所有的信摔到了辦公桌上,要胡適給她個公道。 不料胡適更是個妙人,他笑瞇瞇地看了信,卻吐出一句妙語:“有什麼不好!我知道,他頑固地愛你!”隨後更說:“我和你父親很熟,又是安徽同鄉,要不,我跟他說說做個媒?” 氣壞了的張兆和憋了半天,只好吐出一句:“我很頑固地不愛他!”恨恨而去了。 有了校長大人的默許和縱容,士氣大振的沈從文發動了更猛烈的情書攻勢。但是,張家三小姐這座冰山可不是好爬的,沈從文的信一封一封寄出去,卻如泥牛入海般沒了消息。 老實人要是執拗起來,九頭牛也是拉不回的,沈從文的愛情長跑歷經3年零9個月,一直拼到了張兆和從中國公學畢業回家。也虧得沈從文能堅持,張兆和畢竟不是泥塑木雕,在他數年如一日,如此癡情的全心戀慕感動下,也多少有了點鬆動之意。 眼看勝利就在眼前,沈從文又拿出了死纏爛打的老辦法。當時正在青島大學任教的他在巴金的指點下,風塵僕僕趕到了蘇州,還背了一大包的文學名著和一對精緻漂亮的書夾準備送給張允和。 當時張冀牖和其夫人住在上海,蘇州大宅中只有張家姐弟。沈從文數次登門拜訪,每次都托故坐好長時間才走,被捉狹的張家姐妹取了個外號“爛板凳”。雖然兵法上說:“千里奔襲,必厥上將軍”,但或許是一腔赤誠真能感天動地吧,沈從文這臨門一腳起了關鍵作用,張兆和終於羞答答地露了口風,跟沈從文說只要父母不反對,就答應他的求愛。 興奮的沈從文回到青島,立刻寫信給張兆和,信中托張家姐妹中跟他較熟、性格也最急公好義的二姐允和幫他向張家二老提親。在這封信裡,沈從文充滿詩意地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冀牖一向開明,絲毫不以張家豪富,而沈從文只是個湘西窮書生而生門戶之見,痛快地回信告知張家姐妹,對此婚事表示同意。 張家姐妹得到父親的允可,歡喜地一同來到電報局,張允和於是發出了這封至今仍被人們傳頌的“半字電報”:“山東青島大學沈從文允”。這個“允”字妙入毫顛,既是電文內容,又是落款;既表明了張家對從文和兆和婚事的讚同,又是身為“媒婆”的張允和的“簽字畫押”,真可謂是半字道盡無窮意,一封電報結良緣啊。也正因此,沈從文每次見到張允和,都會叫她“媒人”,這個稱呼一直沿用到到1988年沈從文去世。 這段佳話還有個小小的註腳,兆和生怕沈從文這個老實頭不明白二姐電報的含義,又偷偷一個人回到電報局,擬了一封電報“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兆”。無奈發報員看電報是白話,又有平常從未用過的“吧”字,堅持不給發報,兆和求了好半天也沒有答應。否則,這封電報沒準還能以“第一封電報情書”之名一同載入電報史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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