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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四不絕的希望

我的前半生 爱新觉罗·溥仪 4219 2018-03-03
有一天,我在御花園裡騎自行車玩,騎到拐角的地方,幾乎撞著一個人。在宮裡發生這樣的事情,應該算這個人犯了君前失禮的過失,不過我倒沒有理會。我的車子在那裡打了個圈子,準備繞過去了,不料這個人卻跪下來不走,嘴裡還說: “小的給萬歲爺請安!” 這人身上的紫色坎肩,和太監穿的一樣。我瞅了他一眼,看見他嘴上還有一抹胡茬子,知道他並不是太監。我騎著車打著圈子問他: “幹什麼的?” “小的是管電燈的。” “噢,你是乾那玩藝的。剛才沒摔著,算你運氣。幹麼你老跪著?” “小的運氣好,今天見著了真龍天子。請萬歲爺開開天恩,賞給小的個爵兒吧!” 我一聽這傻話就樂了。我想起了太監們告訴我的,北京街上給蹲橋頭的乞丐起的諢名,就說:

“行,封你一個'鎮橋侯(猴)'吧!哈哈……” 我開完了這個玩笑,萬沒有想到,這個中了官迷的人後來果真找內務府要“官誥”去了。內務府的人說:“這是一句笑話,你幹麼認真?”他急了:“皇上是金口玉言,你們倒敢說是笑話,不行!……”這件事後來怎麼了結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時我常常聽到師傅們和太監們說,內地鄉下總有人間:“宣統皇帝怎麼樣了?”“現在坐朝廷的是誰?”“真龍天子坐上了寶座,天下就該太平了吧?”我的英國師傅根據一本刊物上的文章說,連最反對帝制的人也對共和感到了失望,可見反對帝制的人也變了主意。其實人們念叨一下“前清”,不過是表示對軍閥災難的痛恨而已。我的師傅們卻把這些詛咒的語言抬了來,作為人心思舊的證據,也成了對我使用的教材。

不過中了迷的人,在徐世昌時代的末期,倒也時時可以遇到。有個叫王九成的商人,給直系軍隊做軍裝發了財,他為了想得一個穿黃馬褂的賞賜,曾花過不少功夫,費了不少鈔票。太監們背後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散財童子。不知他通過什麼關節,每逢年節就混到遺老中間來磕頭進貢,來時帶上大批鈔票,走到哪裡散到哪裡。太監們最喜歡他來,因為不管是給他引路的,傳見的,打簾子的,倒茶的,以及沒事兒走過來和他說句話兒的,都能得到成捲兒的鈔票。至於在各個真正的關節地方花的錢,就更不用說了。最後他真的達到了目的,得到了賞穿黃馬褂的“榮譽”。 為了一件黃馬褂,為了將來續家譜時寫上個清朝的官銜,為了死後一個諡法,那時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或者從遙遠的地方寄來奏摺。綽號叫梁瘋子的梁巨川,不惜投到北京積水潭的水坑里,用一條性命和泡過水的“遺折”,換了一個“貞端”的諡法。後來伸手要諡法的太多了,未免有損小朝廷的尊嚴,所以規定以下的不予賜諡,以為限制。至於賞紫禁城騎馬,賞乘坐二人肩輿,賜寫春條、福壽字、對聯等等,限制就更嚴些。那時不但是王公大臣,就是一些民國的將領們如果獲得其中的一種,也會認為是難得的“殊榮”。那些官職較低或者在前清沒有“前程”,又沒有王九成那種本錢,走不進紫禁城的人,如當時各地的“商紳”之類,他們也有追求的目標,這便是等而下之,求遺老們給死了的長輩靈牌上“點主”,寫個墓誌銘,在兒女婚禮上做個證婚人。上海地皮大王英籍猶太人哈同的滿族籍夫人羅迦陵,曾把清朝最末一位狀元劉春霖,以重禮聘到上海,為他準備了特製的八人綠呢大轎,請他穿上清朝官服,為她的亡夫靈牌點主。當時某些所謂新文人如胡適、江亢虎等人也有類似的舉動。我十五歲時從莊士敦師傅的談話中,知道了有位提倡白話文的胡適博士。莊士敦一邊嘲笑他的中英合壁的“匹克尼克來江邊”的詩句,一邊又說“不妨看看他寫的東西,也算一種知識”。我因此動了瞧一瞧這個新人物的念頭。有一天,在好奇心發作之下打了個電話給他,沒想到一叫他就來了。這次會面的情形預備後面再談,這裡我要提一下在這短暫的而無聊的會面之後,我從胡適給莊士敦寫的一封信上發現,原來洋博士也有著那種遺老似的心理。他的信中有一段說:

更重要的是,紫禁城從外國人的議論上也受到了鼓舞。莊士敦曾告訴我不少這方面的消息。據他說,很多外國人認為複闢是一般中國人的願望。他有時拿來外文報紙講給我聽,他後來抄進了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中的一段,是他曾講過的。這是刊在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九日天津《華北每日郵電》上的一篇題為《另一次復闢是不是在眼前? 》的社論中的一段: 當然,儘管在外國人的報紙上有了那麼多的鼓勵性的話,直接決定小朝廷的安危和前途禍福的,還是那些拿槍桿子的軍人。正如《華北每日郵電》所說,“奔走於軍人集會的處所,並非沒有意義”。我記得這年(1919)的下半年,紫禁城裡的小朝廷和老北洋係以外的軍人便有了較親密的交往。第一個對像是奉系的首領張作霖巡間使。

起初,紫禁城收到了奉天彙來的一筆代售皇產莊園的款子,是由我父親收轉的。我父親去函致謝,隨後內務府選出兩件古物,一件是《御製題詠董邦達淡月寒林圖》畫軸,另一件是一對乾隆款的瓷瓶,用我父親的名義贈饋張作霖,並由一位三品專差唐鉻盛直接送到奉天。張作霖派了他的把兄弟,當時奉軍的副總司令,也就是後來當了偽滿國務總理的張景惠,隨唐銘盛一起回到北京,答謝了我的父親。從此,醇王府代表小朝廷和奉軍方面有了深一層的往來。在張勛復辟時,曾有三個奉軍的將領(張海鵬、馮德麟、湯玉麟)親身在北京參加了復辟,現在又有了張景惠、張宗昌被賜紫禁城騎馬。張宗昌當時是奉軍的師長,他父親在北京做八十歲大壽時,我父親曾親往祝賀。民國九年,直皖戰爭中直系聯合了奉系打敗了皖系,直系首領(馮國璋已死)曹錕和奉系首領張作霖進北京之後,小朝廷派了內務府大臣紹英親往迎接。醇王府更忙於交際。因為一度聽說張作霖要進宮請安,內務府大臣為了準備賜品,特意到醇王府聚議一番。結果決定,在預定的一般品目之外,加上一把古刀。我記得張作霖沒有來,又回奉天去了。兩個月後,醇王身邊最年輕的一位貝勒得了張作霖顧問之銜,跟著就到奉天去了一趟。皖系失敗,直奉合作期間,北京的奉天會館成了奉系的將領們聚會的地方,也是某些王公們奔走的地方。連醇王府的總管張文治也成了這裡的常客,並在這里和張景惠拜了把兄弟。

這兩年,和張勛復辟前的情況差不多,復辟的“謠傳”弄得滿城風雨。下面是登在民國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醇親王派人到奉天送禮品、和張景惠來北京之後的兩個月)英文《導報》上的發自奉天的消息: 我從莊士敦那裡得知這段新聞,是比較靠後一些時間。我還記得,他同時還講過許多其他關於張作霖活動復辟的傳說。大概這類消息一直傳播到民國十一年,即張作霖又敗回東北時為止。我對上面這條消息印象特別深刻,它使我從心底感到了欣喜,我從而也明白了為什麼奉軍首領們對紫禁城那樣熱誠,為什麼端康“千秋”時張景惠夾在王公大臣中間去磕頭,為什麼人們說奉天會館特別熱鬧,某些王公們那樣興致勃勃。但是我們的高興沒有維持多久,掃興的事就來了:直奉兩系的合作突然宣告破裂,雙方開起火來了。結果奉軍失利,跑出了山海關。

令人不安的消息接連而至:徐世昌忽然下台;直軍統治了北京;在張勛復辟時被趕下台的黎元洪,二次當了總統。紫禁城裡發生了新的驚慌,王公大臣們請求莊士敦帶我到英國使館去避難。莊士敦和英國公使貝爾利·阿爾斯頓勳爵商議好,英國公使館可以撥出一些房間,必要時我可以作為莊士敦的私人客人,住到裡面去。同時還和葡萄牙和荷蘭公使館商議好,可以容納皇室其他人前去避難。我的想法和他們不同,我認為與其躲到外國使館,還不如索性到外國去。我向莊士敦提出,請他立即帶我出洋。因為我是突然之間把他找來提出的,所以這位英國師傅怔住了,他幾乎是來不及思索就回答我:“這是不合時宜的,陛下要冷靜考慮,徐總統剛逃出北京,皇帝陛下立刻從紫禁城失踪,這會引起聯想,說徐世昌和清室有什麼陰謀。再說,在這種情形下,英國也不會接待陛下……”

當時我卻沒有這種聯想的本領,因為人們不曾告訴我,張。徐之間以及張、徐與小朝廷之間暗中發生的事情,當然更想不到直奉戰爭之發生以及這一場胜負和東交民巷的關係。我當時一聽這個要求辦不到,只好作罷。後來時局穩定了下來,沒有人再提出洋,就連避難問題也不提了。 這是民國十一年春夏間的事。第二年,直系的首領曹錕用五千元買一張選票的辦法,賄賂議員選他當上了總統。小朝廷對這位直系首領的恐懼剛剛消失,又對另一位聲望日高的直系首領吳佩孚發生了興趣。後來到我身邊來的鄭孝胥,此時向我獻過策,說吳佩孚是個最有希望的軍人,他素來以關羽自居,心存大清社稷,大可前去遊說。這年吳佩孚在洛陽做五十整壽,在我同意之下,鄭孝胥帶了一份厚禮前去拜壽。但吳佩孚的態度若即若離,沒有明白的表示。後來康有為又去遊說他,也沒得到肯定的答复。事實上,吳的得意時代也太短促了,就在他做壽的第二年,直奉兩系之間發生戰爭,吳佩孚部下的馮玉祥“倒戈”,宣布和平,結果吳佩孚一敗塗地,我也在紫禁城坐不住,被馮玉祥的國民軍趕了出來。

在我結婚前這幾年滄海白雲之間,小朝廷裡王公大臣們的心情變化,並不完全一樣。表現最為消極的是內務府領銜大臣世續。他從了巴復辟起,越來越洩氣,後來成了完全灰心悲觀的人。他甚至和人這樣說過,就算復辟成功,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因為那些不知好歹的年輕王公,必定會鬧出一場比辛亥年更大的亂子。他又說:“就算王公出不了亂子,這位皇帝自己也保不了險,說不定給自己會弄個什麼結局。”他的主張,是讓我和蒙古王公結親,以便必要時跑到老丈人家裡去過日子。世續死於我結婚前一年左右,去世前一年即因病不再問事了,代替他的是紹英。紹英的見識遠不如他的前任,謹慎小心、膽小怕事則有過之。在紹英心裡,只有退保,決無進取打算。他要保守的與其說是我這個皇上,倒不如說是“優待條件”。因為保住了這個東西,就等於保住了他的一切——從財產生命到他的頭銜。他是首先從莊士敦身上看到這種保險作用的。他寧願把自己的空房子白給外國人住,也不收肯出高租的中國人為房客。莊士敦自己不願意領他這份情,幫忙給找了一個外國人做了他的鄰居,在他的屋頂上掛上了外國的國旗,因此他對莊士敦是感思不盡的。

處於最年輕的王公和最年老的內務府大臣之間的是陳寶琛師傅。他不像世續那樣悲觀,不像紹英那樣除了保守優待條件以外,別的事連想也不想,也不像年輕的王公們對軍人們那麼感到興趣。他並不反對和軍人們聯絡,他甚至自己親自出馬去慰勞過馮玉祥,在商議給軍人送禮時,出主意也有他一份,不過他一向對軍人不抱希望。他所希望的,是軍人火併到最後,民國垮了台,出現“天與人歸”的局勢。因此,在張勛失敗後,他總是翻來覆去地給我講《孟子》裡的這一段: 陳寶琛本來是我惟一的靈魂。不過自從來了莊士敦,我又多了一個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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