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詩選

第14章 關於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大約是五年前,在我工作的報館附近的曙光書店,老闆馬國明拿出三本亞當·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的書給我。一本是詩集《神秘主義入門》(Mysticism for Beginners),另兩本是散文集《兩個城市》(Two Cities)和《另一種美》(Another Beauty),後者由蘇珊·桑塔格作序。 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我瀏覽詩集裡的詩,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我在到沃爾科特和後期的布羅茨基的詩中,都曾體會過這種熟悉的陌生感。他們處理日常生活時,總是留有足夠的空間,彷彿是抽象的,且含有一種明顯的當代性。這是一種尖銳的日常性或者說日常的尖銳性。 如果瀏覽一本詩集而有點陌生感,而非一看就不喜歡(充滿陳腔濫調),一般來說就有讀頭,這是我的經驗。 《神秘主義入門》只有七十頁,很薄,只有不到五十首短詩,就連封面設計也淡雅。所謂《神秘主義入門》並非這本書的主題,儘管它確也有點神秘主義色彩。書名指的是詩集中一首詩,在詩中作者看見一名德國青年在咖啡店露台展讀一本書,叫做《神秘主義入門》,於是抒發了一番意味深長的感想。

在買了詩集約一星期後,我因耳垂下長了一個小膿包,午夜下班後便去附近醫院看急診。我知道可能要等上一兩個鐘頭,該帶本什麼書呢?辦公桌上那本薄薄輕輕的《神秘主義入門》映入眼簾,於是抓了就走。在候診室,我打開詩集。那種陌生感依然吸引著我,接著我慢慢讀出某種寧靜、輕快、愉悅的東西。還讀到一些格言似的句子,例如: 當我讀到《自畫像》的時候,我的興趣高漲起來;讀到《三個天使》,驚嘆不已;讀到《善心的修女》,再次讚歎。 《自畫像》佳句迭出:“我的半天過去了。有一天半個世紀也會這麼過去。”將半天與半個世紀放在同一行里,既自然而又令人吃驚,生命的短暫、寶貴和生命在這跨度裡可發揮的主動性,全都包含在內了。 “我在音樂中看到三種元素:軟弱、力量和痛苦。/第四種沒有名字。”前一句已夠有概括力的了,後一句則把這概括變成抽象,變成無限。這些句子都是層層推進,或突然把小放大,在常識中披露真理。再如“我已不再年輕,但總有人更老”,也只是把老生常談翻新而已,但詩歌的妙處,往往就是在這裡,尤其是當常識被變成真理那一瞬間,我們都愣住了。而在“觀看我的同類們被嫉妒、憤怒/和慾望所驅策,充滿活力”中,這“充滿活力”也同樣令人意料不到。這句詩,像上面其他詩句一樣,並不是被發明出來的,而是被發現出來的,這“充滿活力”是呈現世界的矛盾本質,使得這句詩也立即生機勃勃,把“扁”的敘述變成“圓”的張力。 《自畫像》顯然受馬查多的影響,所以作者在臨結尾時不能不提馬查多。馬查多在其詩中說:“當最後告別的那一天到來,/當那艘永不返航的船準備啟航,/你會發現我在船上,輕鬆,帶著幾件隨身物品,/幾乎赤裸如大海的兒子。”

《善心的修女》並非寫修女,而是寫童年。用善心的修女來形容從河邊升起的纖細的楊樹,實在太奇特了,而更自然且又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去說“不害怕陌生人”。 “槳果這麼黑,夜晚也羨慕”我沒把它譯成更明白的“槳果黑得連夜晚也羨慕”,是為了保留原來的逗號所給的空間,尤其是保留原來不過分強調的語氣。 這些美麗而哀傷的句子,把小孩的天真和成年人的理解揉合起來,把近在手邊的、小小的地圖和郵票與遙遠的、廣大無限的痛苦揉合起來。簡言之,把美與殘忍揉合起來。 《三個天使》中,所有人的抱怨都那麼真實也都那麼陳套,而兩位天使的安慰儘管充滿詩意和冠冕堂皇,但也難以撫慰——而難以撫慰也是面對這種場面的一種陳套了。所有那些抱怨、訴苦和安慰,也都已變成人間苦難的大合唱的飾音了。那長久沉默的天使是全詩最有詩意和最神秘的,代表著詩人所了解或假設的更高的存在對芸芸眾生的態度。他是全知道了,全看到了,也許他最痛苦,也最接納。沉默是一切的總和。沉默也許是真正的救贖之道。

我相信,我遇到又一個大氣派的詩人了。手術後,我必須每天早晨到住所附近醫院洗傷口,連續一個多月,而在這期間,我就在候診室讀這本詩集,即是說,我把它讀了二三十遍。在大約讀了半個月之後,我上網訂購他的最新詩集《沒有終結:新詩和詩選》(Without End: New and Selected Poems)。在詩選還未寄至的時候,我忍不住在書架上翻各種歐洲詩選,找他的詩看。但我發現,他以前的詩並不吸引我,頗抽象,也有點枯燥,是典型的東歐詩,也是典型的好詩(指技術之無懈可擊)。而《神秘主義入門》則是具體、多空間、鬆散得近於清淡,那是一種大境界,個人聲音如此清晰,不是一句“好詩”可以概括的。我又讀他的散文集,亦是角度獨特,但不致於像他的詩那樣給人只此一家之感。

《沒有終結》收到後,我從頭至尾把它讀了兩遍。我的感覺得到證實,扎加耶夫斯基是在大約八十年代未期、九十年代初期,也即是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找到自己的聲音的。他是波蘭詩人,生於一九四五年,是他那一代詩人中最重要的詩人。曾介入團結工會的抗爭,八十年代流亡法國,現在巴黎和美國休斯敦大學交替居住。我還從他某些詩的題獻中,得知他與前輩波蘭詩人米沃什、布羅茨基和沃爾科特有交往。 在《沒有終結》中,最令我著迷和反复閱讀的是前面約五十首新作,即是繼《神秘主義入門》之後的作品。這些詩作,乍看起來似乎沒有像《自畫像》、《三個天使》和《善心的修女》那樣眩目的作品,實際卻是,他的境界愈來愈大,技巧愈來愈隱蔽。另外就是他非常有耐心地營造詩中的音樂。在《神秘主義入門》一詩中,他就展示他這種耐性,全詩實際上只有兩句,後一句多達二十餘行——而我自己一直酷愛寫一句直落的詩,因此簡直有遇到知音的喜悅。

但在扎加耶夫斯基這批新詩中,他對音樂的營造更有耐性,猶如馬勒的交響曲的樂章。最明顯的是《維琴察的早晨》和《卡西斯的日出》,前者要說的其實就是最後一節,也即對布羅茨基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充滿深情的悼念,但作者並不急於切入主題,而是用了兩節時來鋪排,描繪周遭的風景,把氣氛擴散,把節奏調慢調低,然後才在最後一節潮水般升起,掀起飛濺的巨浪;後者要說的實際也就是日出那個鏡頭,但是詩人花了多大的筆墨去描繪黎明前後的風景!我個人認為,《卡西斯的日出》和《嘗試讚美這殘缺的世界》是紮加耶夫斯基最傑出的作品。 音樂,風景。扎加耶夫斯基確實是喜歡音樂又喜歡藝術。像上面提到的《維琴察的早晨》和《卡西斯的日落》就像兩幅印象派的油畫。這是就全詩的整體印象而言。在不少詩作的具體句子中,他也常常製造印象派的效果。例如“八月的酷熱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楊樹和房屋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溶化成一團團”。但他在寫到細微之處,又往往能保持絕對的清晰,例如《嘗試讚美這殘缺的世界》中最後幾句:

扎加耶夫斯基還有不少較短的詩,可稱為小品詩,包括對繪畫的觀後感和對詩歌的讀後感,也都意境深處。例如對弗美兒那幅戴珍珠的女孩的描寫,勝過所有關於這幅名畫的評論,極能引起我們的共鳴。另有一些詩點綴著格言式的句子,注入輕鬆的元素,那並非為了調劑,而是詩人站在較遠的位置看人類的處境。實際上,哪怕是在他最深情的作品中,在最嚴重的時刻,他也往往能抽身而出,以一種略帶諷諭的角度來處理。就像他在哀悼朋友時,也能把“悲傷”與“歡樂”置於同等的地位——同樣是把生活和世界“圓化”而非“扁化”,因此也使得悲傷和歡樂都更真實。 我發現他是我理想中那種令人喜愛的詩人,而不只是好詩人或大詩人。當你新喜愛一位詩人,他立即會在你身上產生某種排斥性,排斥其他詩人,甚至排斥你喜愛的其他詩人。然後,經過一段時間,讀悉了,你就會把這位新喜愛的詩人移到你喜愛的詩人的萬神殿,並期待另一位新喜愛的詩人的出現,而每逢沒有新發現的詩人可讀,便把萬神殿裡的詩人請出來。而扎加耶夫斯基在我身上產生的排斥性是如此巨大,我甚至發現我在此之前幾位最貼近我心靈的詩人,萊奧帕爾迪、托馬斯·哈代、安東尼奧·馬查多、菲利普•拉金、布萊希特、愛德華·托馬斯、卡瓦菲斯、翁巴托·薩巴等等,也都得暫時退避一舍。

扎加耶夫斯基產量不多,他在一首詩中說道: 我寫得很慢,彷彿我可以活兩百年。 從《神秘主義入門》之前的詩集《畫布》(Canvas)到《神秘主義入門》,再到之後詩選中的“新詩”,可推斷他每年約寫十餘首詩,是很理想的成熟詩人的產量。 值得一提的是,英譯者Clare Cavanagh譯筆無比精妙。他是《神秘主義入門》和詩選中的新作的譯者,即是說,扎氏新近作品都是由他操刀的。 最後:當我在書架上找一本詩集的時候,偶然發現其實我早已有紮加耶夫斯基第一本英譯詩集《震顫:詩選》(Tremor: Selected Poems),前面有米沃什的序,封底有布羅茨基的推薦語。我在扉頁上寫明是一九九○年在曙光書店買的。我想,我當初買它,是因為兩位名人的推薦。但是,我顯然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震顫》沒有在我腦中留下印象,並非我的過錯,它確實遠遠比不上後來的紮加耶夫斯基。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