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九葉詩人-穆旦詩集三-(晚期作品)

第9章 晚期作品-9

愛情是個快破產的企業, 假如為了維護自己的信譽; 它僱用的是些美麗的謊, 向頭腦去推銷它的威力。 愛情總使用太冷酷的陰謀, 讓狡獪的慾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識破, 給她熱情的大廈吹進冷風。 愛情的資本變得越來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熱情; 只准理智說是,不准說不, 然後資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雖然她有一座石築的銀行, 但經不起心靈秘密的抖顫, 別看忠誠包圍著笑容, 行動的手卻悄悄地提取存款。 神 浩浩蕩盪,我掌握歷史的方向, 有始無終,我推動著巨輪前進; 我驅走了魔,世間全由我主宰, 人們天天到我的教堂來致敬。 我的真言已經化入日常生活,

我記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熱情。 我不知度過多少勝利的時光, 可是如今,我的體系像有了病。 權力 我是病因。你對我的無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無限的腐銹。 你貪得無厭,以為這樣最安全, 卻被我腐蝕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來是從無到有,力大無窮, 一天天的禮讚已經把你催眠, 豈不知那都是我給你的報酬? 而對你的任性,人心日漸變冷, 在那心窩裡有了另一個要求。 魔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裡滋長, 重新樹立了和你嶄新的對抗, 而且把正義,誠實,公正和熱血 都從你那裡拿出來做我的營養。 你擊敗的是什麼?熄滅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雖然我還受著你權威的壓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開闢了戰場。 決鬥吧,就要來了決鬥的時刻, 萬眾將推我繼承歷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醜陋的名稱!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人 神在發出號召,讓我們擊敗魔, 魔發出號召,讓我們擊敗神祇; 我們既厭惡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們該首先擊敗無限的權力! 這神魔之爭在我們頭上進行, 我們已經旁觀了多少個世紀! 不,不是旁觀,而是被迫捲進來, 懷著熱望,像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陣,歡呼一陣,失望無窮, 總是絕對的權利得到了勝利! 神和魔都要絕對地統治世界, 而且都會把自己裝扮得美麗。 心呵,心呵,你是這樣容易受騙, 但現在,我們已看到一個真理。

魔 人呵,別顧你的真理,別猶疑! 只要看你們現在受誰的束縛! 我是在你們心裡生長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們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統治,請看吧: 我們之間的關係將異常諧和。 我是代表未來和你們的理想, 難道你們甘心忍受神的壓迫? 人 對,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誰推翻了神誰就進入天堂。 權力 而我,不見的幽靈,躲在他身後,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寶座, 我有種種幻術越過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蝕劑伸入各個角落; 不管是多麼美麗的形象, 最後……人已多次體會了那苦果。 1976年 清晨在桌上冒熱氣的麵包 驅走了夜的懷疑之陰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陽的閃動

好似我自己額上跳動的脈搏。 呵,生之永恆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廣闊,家簷下的溫暖, 被鎖在鋼鐵或文字中的霹雷—— 這一切都由勞動建立在大地上。 我們無需以貧困或飢餓的眼睛 去注視誰的鬆軟的大麵包, 並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緒,像呻吟 我們想到的是未來的豐收, 田野閃耀,歡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殘稿 您寫的倒是一個典型的題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壞人不最壞, 黑的應該全黑,白的應該全白, 而且應該叫讀者一眼看出來! 您寫的故事倒能給人以鼓舞, 要列舉優點,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夠上錯誤, 這樣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寫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寫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總之,對此我們有一套規定, 最好請您按照格式填寫人名。 您的作品歌頌了某一個側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點, 這在我們看來都不夠全面, 您寫的主題我們不熟捻。 百花園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獨出一枝我們不便澆水, 我們要求作品必須十全十美, 您的來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多謝你,把一切治國策都“批倒”, 人民的願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設,你叫作“唯生產力論”, 認真工作,必是不抓階級鬥爭; 你把按勞付酬叫作“物質刺激”, 一切獎罰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學外國先進技術是“洋奴哲學”, 但誰鑽研業務,又是“只專不紅”;

辦學不准考試,造成一批次品, 你說那是質量高,大大地稱頌。 連對外貿易,買進外國的機器, 你都喊“投降賣國”,不“自立更生”; 不從實際出發,你只亂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顛倒了使用: 到處唉聲嘆氣,你說“鶯歌燕舞”, 把失敗叫勝利,把騙子叫英雄, 每天領著二元五角伙食津貼, 卻要以最純的馬列主義自封; 吃得腦滿腸肥,再革別人的命, 反正輿論都壟斷在你的手中。 人民厭惡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龍;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徹底完蛋, 你做出了貢獻,確應記你一功。 1976年 1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弔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語著什麼,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閒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於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2 寒冷,寒冷,盡量束縛了手腳,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

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綠色呢?血液閉塞住慾望,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 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 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 彷彿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 3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蕭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嚐,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那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 它使你感嘆,或使你嚮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4 在馬房隔壁的小土屋裡, 風吹著窗紙沙沙響動, 幾隻泥腳帶著雪走進來, 讓馬吃料,車子歇在風中。 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乾,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頭 把菸絲倒在紙裡捲成煙。 一壺水滾沸,白色的水霧 瀰漫在煙氣繚繞的小屋, 吃著,哼著小曲,還談著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 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 1976年12月 注:本詩第一章,在初稿及《詩刊》1980年第2期刊載時,每節最後一行均為“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詩人曾將本詩寄給朋友,經杜運燮提議,認為如此復沓似乎“太悲觀”,故改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屬和杜運燮所編《穆旦詩選》(1986)收入的即為詩人的改定稿。這裡選用的是《穆旦詩選》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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