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晚期作品-7
春意鬧:花朵、新綠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會在我的早年,散發著
秘密的傳單,宣傳熱帶和迷信,
激烈鼓動推翻我弱小的王國;
你們帶來了一場不意的暴亂,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夢;
從那裡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衛護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見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鳥,又在我眼前喧鬧,
我沒忘記它們對我暗含的敵意
和無辜的歡樂被誘入的苦惱;
你走過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憶
稍稍把你喚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築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輕浮的歡樂關在城外。
被圍困在花的夢和鳥的鼓譟中,
寂靜的石牆內今天有了迴聲
迴盪著那暴亂的過去,只一剎那,
使我悒鬱地珍惜這生之進攻……
1976年5月
綠色要說話,紅色的血要說話,
濁重而喧騰,一齊說得嘈雜!
是太陽的感情在大地上迸發。
太陽要寫一篇偉大的史詩,
富於強烈的感情,熱鬧的故事,
但沒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寫出我的苦惱的旅程,
正寫到高潮,就換了主人公,
我汗流浹背地躲進冥想中。
他寫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這我們從報紙上已經閱知)
只不過要證明自己的熱熾。
冷靜的冬天是個批評家,
把作品的許多話一筆抹殺,
卻仍然給了它肯定的評價。
據說,作品一章章有其連貫,
從中可以看到構思的謹嚴,
因此還要拿給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1
我珍重的友誼,是一件藝術品
被我從時間的浪沙中無意拾得,
掛在匆忙奔馳的生活驛車上,
有時幾乎隨風飄去,但並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屢次發掘,越久遠越覺得可貴,
因為其中迴盪著我失去的青春,
又賦予我親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書信和共感的細緻的雕塑,
擺在老年底窗口,不僅點綴寂寞,
而且像明鏡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顯得如此柔和。
2
你永遠關閉了,不管多珍貴的記憶,
曾經留在你栩栩生動的冊頁中,
也不管生活這支筆正在寫下去,
還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凍;
永遠關閉了,我再也無法跨進一步,
到這冰冷的石門後漫步和休憩,
去尋覓你漫煦的陽光,會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溝通這一片田園;
呵,永遠關閉了,嘆息也不能打開它,
我的心靈投資的銀行已經關閉,
留下貧窮的我,面對嚴厲的歲月,
獨自回顧那已喪失的財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這是一個不美麗的城,
在它的煙塵籠罩的一角,
像蜘蛛結網在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絲相交。
我就鐫結在那個網上,
左右絆住:不是這個煩惱,
就是那個空洞的希望,
或者熟稔堆成的蒼老,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使我的哲學愈來愈冷峭。
可是你的來去像春風
吹開了我的窗口的視野,
一場遠方的縹緲的夢
使我看到花開和花謝,
一幕春的喜悅和刺疼
消融了我內心的冰雪。
如今我慢步巡遊這個城,
再也追尋不到你的踪跡,
可是凝視著它的煙霧騰騰,
我頓感到這城市的魅力。
1976年6月
不知哪個世界才是他的家鄉,
他選擇了這種語言,這種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個臨時的帳篷,
於是受著頭上一顆小星的籠罩,
他開始和事物作著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爾碰見一個偶像,
於是變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樣,
把這些稱為友,把那些稱為敵,
喜怒哀樂都擺到了應擺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輝煌而富麗: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個時期,他就破了產,
彷彿一個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懲罰他,
但他失掉的不過是一個王冠,
午夜不眠時他確曾感到憂鬱: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另一個世界招貼著尋人啟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驚訝,
那裡另有一場夢等他去睡眠,
還有多少謠言都等著製造他,
這都暗示一本未寫成的傳記: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1976年
1
天空呈現著深邃的蔚藍,
彷彿醉漢已恢復了理性;
大街還一樣喧囂,人來人往,
但被秋涼籠罩著一層肅靜。
一整個夏季,樹木多麼紊亂!
現在卻墜入沉思,像在總結
它過去的狂想,激憤,擴張,
於是宣講哲理,飄一地黃葉。
田野的秩序變得井井有條,
土地把債務都已還請,
穀子進倉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氣,吹來了爽風。
死亡的陰影還沒有降臨,
一切安寧,色彩明媚而豐富;
流過的白雲在與河水談心,
它也要稍許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負著多年的重載,
歇下來吧,在蘆葦的水邊:
遠方是一片灰白的霧靄
靜靜掩蓋著路程的終點。
處身在太陽建立的大廈,
連你的憂煩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來吧,傍近他閒談,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這大地的生命,繽紛的景色,
曾抒寫過他的熱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淒清的蟲鳴,
綠色的回憶,草黃的微笑。
這是他遠行前柔情的告別,
然後他的語言就紛紛凋謝;
為何你卻緊抱著滿懷濃蔭,
不讓它隨風飄落,一頁又一頁?
3
經過了溶解冰雪的鬥爭,
又經過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這條河水渡過夏雨的驚濤,
終於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著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從陽光和泥土吸取著營養,
不知冒多少險受多少挫折;
在雷電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這滋長的樹葉,飛鳥,小蟲,
和我一樣取得了生的勝利,
從而組成秋天和諧的歌聲。
呵,水波的喋喋,樹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裡擴散,
卻見嚴冬已遞來它的戰術,
在這恬靜的、秋日的港灣。
1976年9月
2
才買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聞到蘋果淺紅的面頰,
多汁的梨,吃來甘美清涼,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長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顏色,
聽一聽樹木搖曳的聲音,
望一望大地的閒適與遼闊。
可是我緊閉的斗室
有時也溜進山野的來客:
當潔白的月光悄悄移動,
窗外就飄來秋蟲的歌;
暫時放下自己的憂思,
我願意傾聽著淒涼的歌,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鳴
把疲倦的心輕輕撫摸。
3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動工,
到秋天為美修建了住宅,
鋤頭在簷下靜靜靠著,
看白雲悄悄地把她載來。
可是收割機以更快的步伐
軋軋軋軋地在田野收割,
刮來陣陣冷風,接著又下雨,
風風雨雨,一天天把她搜索;
她歇息的青紗帳被掀倒了,
又穿過樹林,把葉子踏成泥,
搜呵,搜呵,大地嚇得蒼白,
水邊的蛙盡力向土裡隱蔽;
“變!”在追擊,像潰敗的大軍,
美從自然,又從心裡逃出,
呵,永遠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又是厭色的天空,厭色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