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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註釋]

水繪仙侶 柏桦 9734 2018-03-20
[註釋] 2心理時間這一年是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我們的主人公已經相識三年。三年前,29歲的冒辟疆因應制來到秦淮,並在吳應箕、方以智、侯朝宗等人的極力推薦下,第一次見到了董小宛: 乙卯,應制來秦淮。吳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嘖嘖小宛名。辟疆曰:未經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時時從名流燕集間,聞人說冒子,則詢冒子何許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負氣節而又風流自喜者也。”(張明弼: 《冒姬董小宛傳》 ) 雖然此後冒辟疆“同密之屢訪”董小宛,但其真正鍾情的卻另有其人,而且這一年春天他就是為了履踐與此人的婚約才重臨秦淮的,這個人正是讓吳三桂“衝冠一怒”的陳圓圓。 但命運作祟,就在冒到來前不久,陳被豪強萬金劫去。於是,這才有了冒辟疆鬱憤夜遊,滸墅重訪董小宛一幕。就從這一夜開始,董對冒展開了強大的愛情攻勢,當下表示願以身相許,第二天,她又帶著病痛,追隨冒出行,且“誓不復返”。在兩人偕遊的27天,冒27度辭別,董失聲痛哭。最後,冒不得不答應在金陵鄉試完畢後就與其完婚。這樣,僅僅用了27天的時間,一段被預言的婚姻不日就要展開。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所有的命運都在這個春日的夜晚進來,而且太美,全不察覺!是非善惡,都要等到九年後董香消玉殞方見端倪。

但話須說回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二十四時,山河歲月,再好再壞,也都是這個命數。所謂快慢,不過是人心不同而已。好的時光總是匆匆,壞的時候也往往度日如年。於是,秒盤上滴滴答答的鐘聲之外,我們還聽得見人心裡那喜怒哀樂的時間。 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MarioVargasLiose)在他的《中國套盒》裡說:有一個計時順序的時間,還有一個心理時間。計時順序時間是客觀存在的,獨立於我們的主觀感覺之外的,是我們根據天體運動和不同星球所佔據的不同位置計算出來的,是自從我們出生直到我們離開世界那天都在消耗我們生命的時間,它主宰著萬物生存的預示性曲線。但是,還有一個心理時間,根據我們的行止能夠意識到它的存在,以種種不同的方式由我們的情緒支撐著的時間。當我們高興時、沉浸在強烈和興奮的感覺中時,由於陶醉、愉快和全神貫注而覺得它過得很快。相反地,當我們期待著什麼或者我們吃苦的時候,我們個人的環境和處境(孤獨、期待、災難、對某事的盼望)讓我們強烈地意識到它的流動時,恰恰因為我們希望它加快步伐而覺得它停止、落後、不動了,這時每分每秒都突然變得緩慢和漫長了。

這所謂的“心理時間”、“物理時間”原是20世紀初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Bergson)提出來的,他的“生命哲學”和“心理時間”為後來的意識流小說奠定了思想基礎。他的哲學敘述像詩一樣,深受時人歡迎,哲學家詹姆斯?懷特海(JamesWitehead) ,作家普魯斯特(MarcelProust),畫家莫奈(ClaudeMonet) ,音樂家德彪西(ClaudeAchilleDebussy)都是他的“粉絲”,遠在中國,粱漱溟也把他引為知己。他在法蘭西學院的講座座無虛席,每每被如痴如醉的女士包圍。這些原都不足為奇, 奇就奇在這位哲學家竟然拿了個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說他的哲學作品是“雄偉的詩篇”。

可惜,這裡我並不准備引上一段他的詩化哲學,有心人自可尋來一閱。我這裡倒想讓張愛玲為我們唱上一段中國的,且看看那中國歲月裡的時間魅力到底是何等模樣: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鐘頭調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鐘。” 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16攜偶踏波:旅遊的時尚卜正民研究明代的商業與文化,有一節講旅遊和書信,其中他討論了“遊歷的女性”。他說: 像明代中國的許多其他東西一樣,旅遊也僅僅是男人的事情。 ……女性是沒有外出遊歷的自由的,但進香顯然除外。雖然男人們也去進香,但女性特別執著於進香,則是明代社會女性忠孝角色的延伸表現。她們比男人更虔誠地祈求神靈的保佑、照看祠堂、延請巫師。在這一過程中,她們中間建立起了一個部分獨立於男人世界之外的情感交流世界。這種獨立使一些男子不安,他們批評女性不該去寺院進香,不該參加秘密宗教組織。只有當乾癟老嫗——那些年紀老得不會引起男人注意的婦女——參加的時候,這樣的活動才可以舉行。 (卜正民: 《縱樂的困惑》 )

為了說明這個觀點,卜正民專門引了《醒世姻緣傳》裡一段描寫進香婦女可笑模樣的諷刺文字: 一群婆娘,豺狗陣一般,把那驢子亂串亂跑。有時你前我後,有時你後我前。有的在驢子上抱著孩子;有的在驢子上墩吊鬏髻;有的偏了鞍子墜下驢來;有的跑了頭口喬聲怪氣的叫喚;有的走不上幾里說肚腹不大調和,要下驢來尋空地屙屎;有的說身上不便,要從被套內尋布子夾屄;有的要叫兒吃乳,叫掌鞭來牽著韁繩;有的說麻木了腿骨,叫人從鐙裡與他取出腳去;有的掉了丁香,叫人沿地找尋;有的忘了梳匣,叫人回家去取,跐噔的塵土扛天,臊氣滿地。 可是,既與卜的描述不同,也與他的引證不一,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旅遊顯現了另一種俊逸的“攜偶踏波”之美。

千萬人爭步擁之,謂江妃攜偶踏波而上徵也。 (張明弼: 《冒姬董小宛傳》 )而且,從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來看,董小宛似乎不只這一次出遊,在此之前她就曾遊歷西湖、黃山等地,而且時間之長,匪夷所思: 在庚辰夏,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遊黃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嶽,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 從上述材料可以見出,旅遊在董冒二人的感情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儘管婚後兩人安心過起了一種隱逸生活, 但可以想像他們已經將旅遊轉移到了那片巨大的水繪園。白日蕩舟,夜間涼亭私語,都表現出一種昔日踏波的旅遊之美。 巫仁恕曾經指出,明中葉以後,士大夫的旅遊之風已經十分盛行,對旅遊的線路(“旅道”)以及各種旅遊用的交通工具和攜帶的器具(“遊具”)格外講究。比如, 裡寫南京的明媚春光裡,有錢的遊客“花里行廚攜著玉缸,笛聲吹亂客中腸”。這裡的“行廚”,就是遊具的一種,食盒內裝著酒食,由僕人攜帶或肩挑至旅遊之處。

除此之外,李孝悌還專門舉了高彥頤書中所展示的“提爐”和“山遊提盒”。前者下方有火爐可供熱水、暖酒,中間有煮粥的圓鍋、茶壺,上方則是盛炭用的方箱;而後者也分好幾層,可分置壺、杯、筷子、大碟、小碟等。考究和情趣可見一斑,實在是現在的旅遊不能比擬的。 33涼亭私語到霧重月斜夜闌人靜,霧重月斜,這是我們講自然環境時常用的形容,那是說它清寧美好,而又空闊乾淨。但一個時代也有它的日昇月落,山高水遠,所以藉過來說也是一樣的秀美。正好像我們說到了長河落日,那就是唐朝,而說到曉風殘月,那便是宋代。 至於霧重月斜,也許五四是最好的寫照。胡蘭成在《山河歲月》裡是這樣講的: 民國初年上海杭州的女子,穿窄袖旗袍,水蛇腰,襟邊袖邊鑲玻璃水鑽,修眉俊目,臉上擦粉像九秋霜,明亮裡有著不安。及至五四時代,則改為短衫長裙,衫是天青色,裙是玄色,不大擦粉,出落得自自然然的了。那時的青年是,男子都會做詩,女子都會登山臨水,他們不喜開會,不惹群眾,而和朋友或愛人白日遊冶,夜裡說話到霧重月斜。他們輕易離家去國,無人可以責其負心,而去到希臘羅馬或美國呢,希臘羅馬美國亦像在貴客面前不可以訴說辛苦恩怨事,他們是到了那裡,那裡即呈吉祥,他們有這樣的奢侈,連脂粉都怕污了顏色。

以前我們單是知道五四的熱血和吶喊, 卻忘了鴛鴦蝴蝶的三春花事, 張愛玲的流言蜚語,當然更忘了新青年的簡靜與朴素。 “是這樣的美景良辰,人世正有許多好事情要做。他們廢棄文言要白話,破除迷信要科學,反對舊禮教而要男女自由戀愛。”(胡蘭成: 《山河歲月》 ) 是這樣世俗的明亮,才讓草木不驚,民國堂堂,即便是風來吹它,雨來淋它,亦是這樣的風日晴妍。那浩蕩的歲月裡,登山臨水,做詩私語,直到霧重月斜,那真是有行事的大灑然。 董冒兩人生在大明朝的風雨飄搖裡,金戈鐵馬的變故要來,卻也只燒茶煮飯,飲酒唱詩。 他們是做悠悠人世裡的一對小夫妻。空曠的天地,多少悲歡離合,亦只是這樣的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此情此景,不禁讓我記起多年前所寫的《演春與種梨》一首其一,現錄如下,以示慨然:

日暮,燈火初上 二人在園裡談論春色 一片黑暗,淙淙水響 啊,幾點星光 生活開始了…… 暮春,我們聚首的日子 家有春椅、春桌、春酒 啊,紙,紙,紙啊 你淪入寫作 並暫時忘記了…… 44食中情趣——盒子會上面我們說食之種種,食是養小,食是歷史,食之殘忍與日常,這裡我們講食的比賽,食的精緻情趣——盒子會。所謂盒子會,顧名思義那是食盒的大聚會。 它是明代南京妓業的歲時風俗,多在每年上元佳節(元宵節)舉行。屆時,擇一清幽之所,諸結拜之名妓競妍新妝,各攜一食盒赴會。以所帶果品餚饌或玩意兒之新奇為勝。席間各人演奏或演唱,作為娛樂,一連多日。余懷的里說: 沈石田作《盒子會辭序》:其序云:“南京舊院,有色藝俱優者,或二十、三十姓,結為手帕姊妹。每上元節,以春檠、巧具、殽核相賽,名'盒子會'。凡得奇品為勝,輸者俱酒酌勝者,中有所私,亦來挾金助會,厭厭夜飲,彌月而止。席間設燈張樂,各出其技能,賦此以識京城樂事也。”辭雲:“平康燈宵鬧如沸,燈火烘春笑聲內。盒奩來往鬥芳鄰,手帕綢繆通姊妹。東家西家百絡盛,裝殽飣核春滿檠。豹胎間挾鰉冰脆,烏欖分攙椰玉生。不論多同較奇有,品色輸無例賠酒。呈絲逞竹會心歡,裒鈔裨金走情友。哄堂一月自春風,酒香人語百花中。一般桃李三千戶,亦有愁人隔牆住。”

其實,盒子會也並不總是限在上元節這天,第五出《訪翠》裡描述的就是清明這一天。 [生]是了,今日清明佳節,故此皆去赴會,但不知怎麼叫做盒子會? [醜]赴會之日,各攜一副盒兒,都是鮮物異品,有海錯、江瑤、玉液漿。 [生]會期做些什麼? [醜]大家比較技藝,拔琴阮,笙簫嘹亮。 但不論是上元,還是清明,這諸多美麗的往事都已花落水流,一去成空了。我們今天的人惟有在典籍裡才能看那精緻的生活,想那一夜春風了。 47生活專家董冒二人耽於小道,以逸樂為尚,特別是董不但“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在釀飴為露、烹茗焚香之事上也是無所不精,彷彿一部活的生活百科全書。上面提到的冒的《岕茶匯抄》就是一種見證。此處說的洗滌、煎製之細瑣工作,事實上上面都已引過,本可以省去不說,但實在是這裡面大有趣味,所以,不怕麻煩再引一次:

烹時先以上品泉水滌烹器,務鮮、務潔。次以熱水滌茶葉,水太滾,恐一滌味損。以竹箸夾茶於滌器中,反复滌蕩,去塵土,黃葉老梗,盡以手搦幹,置滌器內,蓋定少刻,開視,色青香洌,急取沸水潑之。夏先貯水入茶,冬先貯茶入水。 泡製一盞小小的香茗,就需如此耗費功夫,這足以見出對一種精緻華美生活的崇尚乃是兩人共同的追求,甚至是整個明清文人的追求。王鴻泰在《閒情雅緻——明清文人生活經營與品賞文化》裡說: 明朝後期士人“閒隱”理念的具體落實乃開展出一套“雅”的生活,而所謂雅的生活可以說就是在生活領域內,放置新的生活內容,這些生活內容如上所言:無非“若評書、品畫、瀹茗、焚香、彈琴、選石等事”,也就是說將諸如書畫、茶香、琴石等各種無關生產的“長物”(或萬物)納入生活範圍中,同時在主觀態度上耽溺其中,對之愛戀成癖,以致使之成為生活重心,進而以此來營造生活情景,作為個人生活的寄託,如此構成一套文人式的閒尚文化。 可惜,這種生活的閒尚和逸趣,在後來的日子裡逐漸被烽火和時事摧殘了,生活裡只有水與火,文字裡光有血和淚,到處都是感時憂國。所以,老舍的出了名,但周作人的苦茶庵,怕只在知識階層才有所流傳,而且聲名不見得有多好。正是國難危亡的時候,他說什麼: 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遊乃斷不可少。 這樣的樂得逍遙,或許於今天看來都是奢侈之舉,但是,閒裡有深意,俗中大道理。我想,換了老舍,絕對是體驗不了周作人這樣清白秀美的意思來的,當然我無意品評高下: 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為忙裡偷閒,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現實中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 55香味就是鴉片波德萊爾對鴉片的沉溺是他成為“惡魔詩人”的重要原因。而且,不同於超現實主義者藉吸食鴉片來獲取“自動寫作”的靈感,波德萊爾不僅僅只是將鴉片視為一種輔助性工具,他對其熱烈讚頌,並將其視為一種神聖的之物: 啊,正直、微妙、全能的鴉片!您既使富人也使窮人稱心如意,給不治之傷和“誘使靈魂背叛”之悲痛以緩解和安慰;您是多麼雄辯有力啊!以您滔滔不絕的勸慰,憤怒的原由悄悄地溜走了,殘忍無情的人也心軟下來,一個晚上甜美的酣睡可以給罪人帶來他嬰兒時候的美麗幻想,並洗淨他手上的血污。啊,公道正直的鴉片!您將我們傳喚到夢的法庭,使受誣告而瀕於絕望的無辜者獲得勝訴,揭穿了偽證,推翻了不公道的法官的判決;您以頭腦中的幻像在黑暗的內心建造起比巴比倫和赫卡湯皮爾還壯觀的城邦和廟宇, 菲迪亞和普拉克西託的手藝也比不過您;您“從睡夢的王國中”將久已埋沒的美人和宜家宜室的佳麗召喚到陽光底下,洗淨了她們“墳墓中帶來的污穢”。您只把這些禮物贈予人;您隨身帶著樂園的鑰匙,正直、微妙、全能的鴉片啊! (戈蒂耶TheophileGautier: 《回憶波德萊爾》 ) 波德萊爾對鴉片的沉迷和全身心的投入近乎到達瘋狂和偏執的地步, 但也正是這種瘋狂使得他成為一個轉折性的詩人,他開始了一個全新的時代。鴉片作為一種具有負面道德意涵的物品,歷來為人側目,但波德萊爾卻斗膽一反常態,這正是他的非比尋常之處。當然,我這樣說並無意於為鴉片或波德萊爾吸食鴉片的行為開罪,而是想指出這種對事物的痴迷態度,在塑造一個人的品性上的重要性,而這正好比董小宛和冒辟疆對諸種香料的沉溺是說明他們逸樂品質的最好證明一樣。 我們常以“玩物喪志”來指責那些耽於小道、小物的人們,但事實上,這種對瑣碎不及之物的鍾情,正好說明了營建一種精緻文化品位的基本需要。李孝悌對此曾有過精彩論述,她說: 在習慣了從思想史、學術史或政治史的角度,來探討重要影響的歷史人物後,我們似乎忽略了這些人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在形塑士大夫文化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結果是我們看到的常常是一個嚴肅森然或冰冷乏味的上層文化。缺少了城市、園林、山水,缺少了狂亂的宗教想像和詩酒流連,我們對明清士大夫文化的建構,勢必喪失了原有的血脈精髓和聲音色彩。 (李孝悌: 《戀戀紅塵》 ) 是的,無論是鴉片,還是香料,它們都可以被視為道德上的頹廢( decadence)之物,但同時,它們亦可被視為現代性的頹廢面相,這是一種去其節奏的現代實踐,它暗示了事物在脫離一般化認識之後可能具有的現代能量,而這正是一種王德威意義上的被壓抑的力量。 迷魅幻影,總有一天它們會統統返回曆史的地表。或許,這正是冒辟疆和董小宛值得關注和留戀的真實意義。 60轟飲《佩文韻府》 “飲”字篇,列“飲”之眾生相:寒飲、巢飲、極飲、荒飲、素飲、海飲、率飲、六清飲……品相之豐,卻獨缺“轟飲”一項。范成大《天平寺》 : 舊遊彷彿記三年,轟飲題詩月滿山。 山上白雲應解笑,又將塵土涴朱顏。 《辭源》釋義: 轟飲,猶言鬧酒,痛飲。 又《辭海》上說: 轟飲,謂群聚縱飲,大聲讓詉也。劉因詩: “山中喚起陶弘景,轟飲高歌穆勒川。”從以上解釋來看,所謂轟飲,那是巴赫金式的狂歡飲宴,聚眾歡歌。冒辟疆雖不善飲,但他卻十分好客,善於款待賓朋。他的祖父冒夢齡和伯祖都是豪飲之人,冒13歲時,兩人先後致仕歸里,在洗缽池上建逸園,宴請四方賓客,常常轟飲至深夜,從床頭到門外都擺滿酒具。 後來,水繪園傳到冒辟疆手中,這裡更是成了一個遺民嘉年華的大世界:觀有元之季,賢人誌士,抑鬱不平,輒寄之飲酒賦詩以自娛,而其時必有賢豪長者以為之主。 ……今辟疆捐棄一切,而獨與友朋耽詩酒,園亭絲竹之盛,視昔有加。 (葛雲芝: 《五十雙壽序》 ) 葛雲芝的這段回憶,通過比較元末與明末聚會飲宴的不同,強調了後者的繁盛。水繪園的轟飲生活是“四十載賓朋之盛,甲於大江南北”。另外,冒辟疆年輕時在南京時的排場更是宏大驚人,為了招待這些四方同人,常常“出百餘金,賃桃葉河房前後廳堂閣樓凡九,食客日百人”,但也因這經年累月的轟飲,冒最終是落得床頭金盡。 在這些轟飲生活中,最有名的莫過於康熙四年(1665年)的修禊活動,李孝悌說,這簡直就是一次臻於極致的文化展演。但這裡我們暫且按下不表,而是另引一段與轟飲生活相關的文字來佐證這種歡宴的貴氣與隆重,並從中看出這種飲宴的文化意義。這段文字出在孫之梅的《南社研究》 ,書裡講: 12月柳亞子有事至峴江,峴江有一酒樓,酒樓有一紅顏女子當壚,柳亞子邀陳去病、王玄穆、凌莘子、陳蕺人、費公直及堂弟摶霄、率初等十馀人集合酒樓,轟飲三夜,柳亞子寫有《次韻和巢南兼示同人》 、 《贈玄穆用巢南韻》 、 《墜樓三章次韻和巢南》 、 《無端八章次韻和巢南》 、 《迷樓題壁次韻和巢南、玄穆聯》 、 《步虛一章次韻和巢南》 、 《望衡一章次韻和巢南》等詩。這次聚飲聯日竟夕,柳亞子說:“我們盡日沈醉於此,差不多像入了了迷樓。從前,隋煬帝的迷樓是迷於色,我們這個迷是迷於酒。所迷不同,其為迷一也。”迷於酒是表,借酒澆愁則是實。柳亞子和詩云:“欲憑沉醉敵淒寒,拼以溫黁護肺肝。 ”《 〈迷樓集〉序》亦云: “僕本恨人,埋愁無地,填胸塊壘,得醽醁澆之,乃蠕蠕欲動。”迷樓之地,迷樓之酒,甚至是中反复讚美的擋路女不過是這群對國事失望文人發洩鬱悶牢愁、 安置飄忽無著靈魂的媒體。 無論是水繪園的遺民世界,抑或是南社的轟飲論詩,都是歐陽修的“醉翁之意”,不禁讓人想到賀鑄《六州歌頭》一曲: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灑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 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83回憶是一種命運普魯斯特的皇皇巨制是一本關於回憶和遺忘的小說,它的內容並未像它的體例那般波瀾,裡面通是些尋常的景物。斯旺家的小路,紅茶輕蘸的瑪德琳……樣樣都是小件。宇文所安爆得大名的,談到羊祜,談到墮淚碑,孟浩然的詩裡也有人世代謝,往來古今,但他真正在意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那兩三滴屬於羊祜和我們的眼淚。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复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 據《晉書?羊祜傳》所說,西晉名將羊祜好樂山水,每風景必造之。在他鎮守荊襄時,常登峴山飲酒詠詩,且終日不倦。有一次他對同遊者感嘆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沒無聞,使人悲傷!”羊祜生前有政績,死後襄陽百姓在峴山上立廟樹碑紀念他。由於百姓望碑落淚,所以杜預稱此為“墮淚碑”。 浩然登此地,也見碑墮淚,可見心情是複雜的。浩然墮淚原因有三: 其一,一二句,詩人從大處著眼,惜嘆人終將一死,春秋代序,時光流逝。此一哭。 其二,三四句,如畫江山留下先人勝跡,今天浩然攜子登臨,寄懷古人。此二哭。 其三,五六句,詩人點明弔古之時間正值寒冬,由景渲染悲情。此三哭。 七八句那可就是真正的大哭了! 宇文所安的用了大量篇幅來談此詩,他認為: 孟浩然的詩使我們恍然置身於一場追溯既往的典禮中:所有在我們之前讀到“墮淚碑”的人都哭了,現在,輪到我們來讀,輪到我們來哭了。 羊祜曾在峴山哭過,後來的人讀了羊公碑又哭過。 在前六句詩裡,我們做他(羊祜)作過的事,感受他感受的情感。此時與彼時的區別在於這座石碑,在於刻在上面的名字和隱藏在背後的、《晉書》告訴我們的那段逸事。區別在於:羊祜登高、眺望,然後流淚;我們閱讀、登高、眺望、讀碑文,然後落淚。這裡,是“名”和“銘”把我們的經驗聯成一體。直到“讀罷”,我們才流下眼淚。 是的,回憶作為命運,它本身就如同日常生活一樣,是簡單的。感情讓他變得複雜和深厚。不論冒辟疆有沒有得到這首以“憶”字當頭的不祥簽詩,回憶都將成為他不可避免的命運,我想這一點可以從他對一個已逝王朝的追憶中看出來。 先生已病足,兩豎扶以出見客,然渥顏美髯鬢,飄飄如神仙中人。談論今古,指畫時務,如金石之鏗堅,江河之縣住,英氣勃勃,猶在眉宇間。恆居召客,壺觴絲竹,必盡座客歡。 或談及啟禎遺事暨江左冶遊諸細故。雖酒闌燈炧,坐客頭觸屏欲睡,尚娓娓不肯少休。 (徐倬:《恭祝大徵君前司李巢老伯七袞榮壽序》) 70歲的冒辟疆談起過往,縱使聽者昏昏,酒闌燈盡,亦是興致不減。可見不光是對“故人零落”, 還是“生平盛賞豪舉”,他都一一不能忘卻,因為這已經成為他遲暮之年唯一的精神寄託。以前水繪的把酒論文,絲竹歌舞,如今都兌換成了夢迴酒醒,歷歷追憶。只是形式上的不同,這兩者事實上都同是一種回憶。冒辟疆的生辰和個性注定他只能是一個回憶者,一個前朝的“遺民”,本朝的“憶者”。而古今前後的對比,則成為這回憶的導線: 辟疆東都名士,秦川貴遊,風流映坐,聲華被物,名都美人,更相迭和。指囷割宅,傾身弗給。客來萬里,歌艷四時,固賢豪之勝概,亦文人之福澤矣!而今乃紙窗雪夜,梵林清晝,獨與二三高人衲子,寒吟淒詠於殘香活火、疏燈薄醉之中,如理么弦,如扣哀玉,如幽蘭之過雨,如秋城之送砧。蓋其結習豪情,剷除淨盡,霜降水落,澄懷味道,故能撥棄一切,披寫天真。 (龔鼎孳:《水繪庵文二集題詞》) 水繪園成了水繪庵,華庭成了淨地,中間多少人世的悲涼,而無疑董小宛的傷逝是其中重大的因素。儘管冒辟疆寫《影梅庵憶語》有很大的成分是出於對一種士大夫和文人苦心經營的精緻品味和風雅文化的維護,但不可否認的是比起那些大量複製的“麻姑幻譜”和“神女浪傳”來,冒的這篇名文有著更多的真實的感情: 上帝,讓每個人死得其所吧 死亡來自於每個生命 在生命中我們擁有愛情、意義和苦難(里爾克RainerMariaRilke:《貧窮與死亡之書》) 也許里爾克的這幾句詩剛好用來表現這一段17世紀的愛情和一段成為命運的回憶。 92夢示惡兆中國歷來就有周公解夢的說法,夢之凶吉可以預見個人的前程和命運。 1638 年,亦即崇禎十一年5月17日深夜,冒辟疆夢見祖父冒夢齡歸坐中堂,呼冒言曰: 今日何日,乃正月十五也。爾母一生事我純孝……今不可得也! (冒辟疆: 《夢記》 ) 冒辟疆隨後回到大廳,看見母親盛飾纓珠,準備出門,他抱住母親,痛苦而醒。顯然,夢示惡兆,一種不祥的陰影開始籠罩冒的一家。第二天,他早起,在觀音、關帝前秘密禱告,表示願意“以身及兩兒請代”。是夜,警示再度出現: 忽見異物,長丈餘,披髮赤身,面雜粉墨小點,逼立帳前,以目射餘。 (冒辟疆: 《夢記》) 床下另有異物,與此相仿。這兩個怪物提到了冒以身相代的諾言,以為他們是來索命的,而事實上, 後來他才明白這兩個怪物正是代他母親去死的自己的長子和堂嬸, 他們都死於水痘,故而“面雜粉墨小點”。這一次冒辟疆又被夢中惡兆嚇醒。而且很快夢中惡兆一一成真:冒母馬恭人“即日乳忽生岩,醫者危甚”。於是,冒立刻開展善行,試圖為母延命。 但六月中,冒因物力不濟,善行不足,又一次得到了夢兆。夢中來人對他軟硬兼施,一方面勸他不要太過戀惜財物,另一方面又威脅他說冥府已對其住所虎視眈眈,所以千萬不能懈怠。 此後不久,冒辟疆路過城隍廟,進去跪拜,當晚又得一個夢兆: 全身如神者,坐餘宅,雲人能行善一擔,便可延壽一紀,況盈萬乎? (冒辟疆: 《夢記》) 冒辟疆兩度得到夢示,於是再也不敢有所懈怠,到這年年底,他已完成善行七千餘項,馬恭人的病也逐漸痊癒。但是在這年的12月20日,冒因父母堅持,不得不出門應試,為此行善之事被迫耽擱,這樣5月17日的夢境再度出現(具體內容見上元劫難項) ,冒萬般擔心,即刻絕食三天,三天中他密呼關帝數十萬聲,並決心於正月十五大限來臨之前,完成剩下的三千善行。 可以說,夢兆在冒的宗教生活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它就像預示了董冒兩人婚姻的不祥簽詩一樣,反復出現,並不斷地敦促冒作出命運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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