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抒情詩選

第34章 約瑟夫·布洛茨基

約瑟夫·布洛茨基(1940-) 美籍蘇聯詩人。主要作品有詩集《駐足荒野》、《部分言語》,長詩《二十世紀的歷史》等。由於“他的作品超越時空限制,無論在文學上或是敏感問題方面都充分顯示出他廣闊的思想及濃郁的詩意”,而於198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日子從我頭上滑過 宛若云彩掠過樹梢, 在林子的背後 匯成白色的一群。 定位在冷河的上方—— 沒有牛鈴;或哞哞的叫喚—— 日子將它們宏大的形體 壓在牛欄的圍籬上。 小山排成的這地平線 不呼吐逃亡的詞句。 清朗的黎明有時 不留一線來過的踪跡。 在時間長河裡運行 夜晚快速遠航 遠遠越過歐椋鳥的家, 遠遠越過黑色的土地。 (1964年)

王希蘇譯 選自《從彼德堡到斯德哥爾摩》, 漓江出版社(1990) 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腳明亮。 它無法與黑暗溶為一體。 在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篝火旁邊 一匹黑色的馬兒映入眼底。 我不記得比它更黑的物體。 它的四腳黑如烏煤。 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虛。 周身黑咕隆咚,從鬃到尾。 但它那沒有鞍子的脊背上 卻是另外一種黑暗。 它紋絲不動地佇立。彷彿沉睡酣酣。 它蹄子上的黑暗令人膽戰。 它渾身漆黑,感覺不到身影。 如此漆黑,黑到了頂點。 如此漆黑,彷彿處於針的內部。 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樹木。 恰似肋骨間的凹陷的胸脯。 恰似地窖深處的糧倉。

我想:我們的體內是漆黑一團。 可它仍在我們眼前發黑! 鐘錶上還只是子夜時分。 它的腹股中籠罩著無底的黑暗。 它一步也沒有朝我們靠近。 它的脊背已經辨認不清, 明亮之斑沒剩下一毫一絲。 它的雙眼白光一閃,像手指一彈。 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懼。 它彷彿是某人的底片。 它為何在我們中間停留? 為何不從篝火旁邊走開, 駐足直到黎明降臨的時候? 為何呼吸著黑色的空氣, 把壓壞的樹枝弄得瑟瑟嗖嗖? 為何從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 吳笛譯 昔日,我站在交易所的圓柱下面, 等到冰涼的雨絲飄拂結束。 我以為這是上帝賜予的禮品。 也許我沒有猜錯。我曾經幸福。

過得像一名天使的俘虜。 踏著妖魔鬼怪走來走去。 像雅各一樣,在前廳等候 沿著梯子跑下來的一名美女。 全都一去不復返, 不知去了何處。 消失得無影無踪。真巧, 當我眺望窗外,寫下“何處”, 卻沒有在後面打上問號。 時值九月。眼前是一片公園。 遙遠的雷鳴湧進我的耳裡。 厚密的葉間掛滿成熟的梨子, 恰似剛毅雄渾的標誌。 猶如守財奴把親戚只放進廚房, 我昏昏欲睡的意識中唯有暴雨, 此時此刻啊,滲入我耳中的 早已不是噪音,雖說還不算樂曲。 (1968年) 吳笛譯 今夜我兩次從夢中醒來, 走向窗戶,窗外的燈火 如同蒼白的省略號,試圖 補充我夢中破碎的詞句, 但也歸於空茫,沒有帶來安撫。

我夢見你已經懷孕.儘管 這麼多年我倆一直分居。 我仍然感覺到自己的罪過. 高興地去用雙手撫摸你的腹部, 可是摸到的卻是我的衣褲 和開關。我走到窗口, 知道把你一人留在 那兒,在黑暗中,在夢裡, 你在那兒耐心地等待 我的歸來,沒把我故意的別離 看成過錯。因為黑暗 復活了被光線摧毀的事物。 我們在黑暗中結婚,舉行儀式, 我們是雙背的怪物,孩子們 只是我們赤身裸體的無罪的證明。 在任何一個將來的夜晚 你會重新出現,消瘦、疲憊 我將看見兒子或女兒 仍未取名, ——那時我呀, 不再伸手去摸燈的開關。 我沒有權利把你們 拋留在那陰影的王國, 被隔在白晝的籬柵之外,

無言無語地屈從著 我無法企及的話生生的現實。 (1971年) 吳笛譯 死神將會來臨,取走你的眼睛。 ——帕韋澤 1 人與物將我們 團團包圍。無論是物是人 都在折騰著我們的眼睛。 倒不如在黑暗中生存。 我坐在公園裡, 在長凳上觀望 結伴而行的一家人。 我厭倦了亮光。 根據日曆的記載, 這是一月.是冬天。 待到厭倦黑暗時, 我再開口發言。 2 時候到了。我準備發言。 從何說起?這沒什麼關係。 只要開口就行。我能沉默, 但最好還是訴說幾句。 說什麼?說白晝,說黑夜? 或者東扯西拉。 要么談談物體。 對,談物不談人吧。 人是注定要死的。 所有的人。我也難免一死。

談人只是徒勞無功, 如同往空氣中書寫文字。 3 我的血液變冷。 冷得實在厲害, 勝於冰凍三尺的河水。 人不是我的所愛。 人的外貌今我厭惡。 他們那一張張臉膛 嫁接於生命的軀體, 顯出不會脫落的模樣。 他們面部的表情 使靈魂感到可憎。 猶如對一個陌生者 進行阿諛奉承。 4 物更為賞心悅目。 無論是根據它們的外形 或是深入它們的內部, 都沒有善惡可分。 物體的內部——是塵埃 殘骸。蛀木蟲。內壁。 還有乾枯的幼蟲。 摸上去不太舒適。 塵埃。被擰開的燈光 照亮的只能是塵埃。 哪怕物體封得密不透氣, 它也被照得富有光彩。 5 這古老的食品櫥,

無論是外形還是裡面, 都能讓我聯想起 那個巴黎圣母院。 擱的內部是一片黑暗 拖布和聖徒的法衣 也無法拭去塵埃。 通常,就連物體自己 也不妄想戰勝塵埃, 並不為此枉費心機。 因為塵埃——是時間的軀體, 時間的血肉之軀。 6 近來我經常沉睡 在白晝的明亮的時刻。 似乎死神眼下正在 把我試驗,把我檢測, 它把一面鏡子放近 我依然呼吸的嘴唇。 看我是否能夠承受 在白晝中不復生存。 我沒有動彈。我的雙腿 凍得恰似兩根冰柱。 一根根青筋縱橫交錯, 猶如大理石上的紋路。 7 物有自己全盤的考慮, 這一點令人驚愕, 它們紛紛退出 以詞語構成的人的世界。

物不停滯,也不運動—— 這全是胡言亂語。 物也有自身的宇宙空間, 絕不存在超然在外的東西。 物能被砸碎、焚燒, 或被掏空、毀壞、拋棄。 然而在這些場合, 它不會大罵:“他媽的!” 8 樹木。綠蔭。以及 樹下供根鬚纏卷的土地。 黏土的歪歪扭扭的圖案 還有一排一排的磐石。 樹根盤繞交織。 石頭則以固有的重量, 自成一體,擺脫了 根鬚的反复糾纏。 磐石一動也不動。 無法推走,無法搬移。 樹蔭。樹蔭中的人 恰似落網的魚。 9 物體。物體的褐色。 它的輪廓已經模糊。 一片昏暗。此外, 什麼也沒有。這是靜物。 死神降臨並且發現 一具屍體,它的安寧

表明死神已經來訪, 猶如翩然而至的女人。 這真是荒謬絕倫: 頭顱、骨胳、釤鐮。 “死神將會來臨, 取走你的雙眼。 ” 10 聖母對基督說: “你是我兒子還是上帝? 你被釘在十字架上。 我怎能回到家裡? “當我還沒有弄清 你是我兒子還是上帝 你是死了還是活著, 我怎能跨進屋子? ” 基督對她答复說: “婦人啊,這其實沒有關係, 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 兒子還是上帝,反正都是屬於你。 ” (1971年) 吳笛譯 門嘎吱作響。鱈魚出現在門檻。 請求進餐,誠然代表上帝。 你不會一毛不拔地放走來客。 你為他指路。道路彎彎曲曲。 鱈魚走開,消失在遠方。

可是,又一條鱈魚 酷像前者,用嘴把門推開。 (兩條魚極其相像,如同茶杯兩隻。) 整夜,他們結伴而行。 不過,住在海邊,你一定深知 該怎樣睡覺,並在耳邊抑住 鱈魚勻整的腳步的聲息。 睡吧。大地不是圓的。它 只不過很長:滿是谷地、山丘。 比大地更長的——是海洋:波浪 時而奔向沙灘,像皺紋爬上額頭。 而長於波浪和大地的 唯有一連串的白晝 和夜晚。隨後是濃霧: 有天使的天堂,有魔鬼的地獄。 然而,比那“一連串”長百倍的 是對生命的認識和對死亡的沉思。 比死亡的深思長百倍的 是關於虛無的思考,可是視力 未必達到那裡,眼睛自動 關閉,以便看見物體。 只有這樣,在夢中,才能使雙眼 習慣於物體。在這些夢裡 或有吉祥,或有凶兆,取決於沉睡者。 鱈魚把門弄得嘎吱嘎吱。 (1975年) 吳笛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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