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聶魯達愛情詩選

第6章 早晨

1 瑪提爾德:一種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始於土地且久存於土地的事物之名: 天光在它成長時初亮, 檸檬的光在它的夏日迸裂。 木製的船隻航行過這個名字, 火藍的浪圍繞著它們: 它的字母是河水, 奔瀉過我焦幹的心。 啊,暴露於糾纏藤蔓中的名字, 彷彿一扇通向秘密隧道的門—— 通向世界的芬芳。 啊,用你熾熱的嘴襲擊我, 或者,用你夜的眼睛訊問我—— 但讓我駛入並且安睡在你的名字上。 3 苦澀的愛,以荊棘為冠的紫羅蘭, 充滿刺人的熱情的灌木叢, 憂傷之矛,忿怒之花冠, 你經由什麼途徑,你如何征服我的靈魂? 你為何如此急速地將你的溫柔之火 傾洩於我生命冰涼的枝葉上?

是誰指引你來路?什麼花,什麼岩塊, 什麼煙帶領你到我居住的地方? 那駭人的夜確實顫動著, 而後黎明將所有的高腳杯斟滿了酒, 太陽向天下昭告它的存在; 而同時,殘暴的愛無止歇地纏繞著我, 直到它以利劍、以荊棘刺穿我, 在我心中開出一條焦灼的路。 4 你將記得那條奔躍的溪流, 在那兒甜甜的香氣上揚、顫動, 有時候飛來一隻鳥,穿著 水色和悠然:冬天的衣飾。 你將記得那些大地饋贈的禮物: 永難忘懷的芳香,金黃的泥土, 灌木叢中的野草,瘋狂蔓生的樹根, 利如刀劍的奇妙荊棘。 你將記得你採摘過的花束, 陰影與寂靜之水的花束, 彷彿綴滿泡沫的石頭般的花束。 那段時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

我們去到那無一物守候的地方, 卻發現一切事物都在那兒守候。 6 在森林中走失,我折下一根暗黑的細枝, 將它發出的細語舉向我乾渴的唇: 那也許是哭泣的雨水, 龜裂的鐘,或撕碎的心的聲音。 某種傳自遠方的東西,聽起來 深沉而秘密,被大地所覆蓋, 啊被廣大秋天,被樹葉半掩、潮濕的 陰暗所蒙蔽的呼喊。 自作夢的林中醒來, 榛樹的嫩枝在我舌下歌唱, 它飄浮的香味攀爬過我清明的心, 彷彿被我遺棄的根突然間 又來尋我,那隨童年逝去的國度—— 我停了下來,被漫遊的香氣所傷。 7 “隨我來吧,”我說——沒有人知道 我的苦痛在哪兒,或如何悸動, 沒有人送我康乃馨或船歌,

除了愛情劃開的傷口。 我又說了一次:隨我來吧,猶如臨終遺言, 沒有人看到在我口中淌血的月亮, 沒有人看到那向寂靜升起的血液。 啊愛人,現在我們可以忘掉那多刺的星星了。 那就是為什麼,當我聽到你的聲音重說出 “隨我來吧”,覺得你似乎釋放了 被囚禁的酒的憂傷,愛,和憤怒, 砰砰然自酒窖深處湧起: 我的嘴再次嚐到火的滋味, 血和康乃馨,岩石和燙傷的滋味。 9 海浪在不安的岩塊上碎裂, 明亮的光在那兒迸破,綻放出玫瑰, 海的圓周縮小成為一束花苞, 成為一滴藍色的鹽而落下。 噢,綻放於泡沫的木蘭花, 迷人的過客,它的死亡開花 又消逝?周而復始地出現,消失: 破碎的鹽,令人目眩的海的運動。

你和我,愛人啊,讓我們一同封住沉默, 當海洋摧毀它無止盡的雕像, 推倒它衝動的白塔: 因為在漫漫水波和滾滾沙石 交織成的隱形織物裡, 我們支撐起獨一且多難的溫柔。 11 我想望你的嘴,你的聲音,你的發。 沉默而飢渴地,我遊蕩街頭。 麵包滋養不了我,黎明讓我分裂, 一整天我搜尋你兩腳流動的音響。 我渴望你滑溜溜的笑聲, 你那有著豐收色澤的雙手, 渴望你蒼白玉石般的指甲, 我想吃掉你的皮膚像吞下一整顆杏仁。 我想吃掉在你可愛的體內閃耀的陽光, 你驕傲的臉龐上至高無上的鼻子, 我想吃掉你眼睫上稍縱即逝的陰影。 我飢渴地四處走動,嗅尋霞光, 搜尋你,搜尋你熾熱的心,

像基特拉杜荒原上的一頭美洲豹。 12 豐滿的女人,肉做的蘋果,滾燙的月亮, 海草、泥漿和搗碎的光濃郁的氣味, 是什麼樣幽暗的明亮在你的圓柱間開啟? 男子以感官觸摸到的是什麼樣古老的夜? 噢,愛是一趟與水和星星同行的旅程, 與溺水的大氣和麵粉的暴風雨; 愛是閃電的撞擊, 是臣服於一種蜂蜜的兩個身體。 吻復一吻我漫遊於你小小的無限, 你的邊界,你的河流,你的小村落; 而生殖之火——變得多麼令人愉悅—— 悄悄穿行過狹窄的血道, 直到它快速傾洩如夜晚的康乃馨, 直到它似實實虛,如一道暗中的光。 13 從你雙腳上升到髮際的光, 那包裹你纖柔軀體的力量, 不是珍珠母,不是冰冷的銀:

你是麵包做的,烈火愛慕的麵包。 穀物在收穫季節高堆,在你體內 麵粉也在幸福的時節發酵: 當麵團使你的乳房加倍隆起, 我的愛是在土中待命的煤炭。 啊,你的額頭是麵包,你的腿是麵包, 你的嘴也是,被我吞食,隨晨光而生的麵包, 我的愛,你是麵包店的旗幟, 火教給了你血的課程, 你自麵粉體認到自己的神聖, 自麵包學會你的語言和芳香。 17 我愛你,但不把你當成玫瑰,或黃寶石, 或大火射出的康乃馨之箭。 我愛你,像愛戀某些陰暗的事物, 秘密地,介於陰影與靈魂之間。 我愛你,把你當成永不開花 但自身隱含花的光芒的植物; 因為你的愛,某種具體的香味 自大地升起,暗自生活於我的體內。

我愛你,不知該如何愛,何時愛,打哪兒愛起。 我對你的愛直截了當,不復雜也不傲慢; 我如是愛你,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 還有什麼方式:我不存在之處,你也不存在, 如此親密,你擱在我胸前的手便是我的手, 如此親密,我入睡時你也闔上雙眼。 20 我的醜人兒,你是一粒骯髒的栗子, 我的美人兒,你漂亮如風, 我的醜人兒,你的嘴巴大得可以當兩個, 我的美人兒,你的吻新鮮如西瓜。 我的醜人兒,你把胸部藏到哪裡去了? 它們乾瘦如兩杯麥粒。 我更願意見到兩個月亮橫在你的胸前, 兩座巨大的驕傲的塔。 我的醜人兒,海裡也沒有像你腳趾甲那樣的東西, 我的美人兒,我一朵一朵花,一顆一顆星,

一道一道浪地為你的身體,親愛的,編了目錄: 我的醜人兒,我愛你,愛你金黃的腰, 我的美人兒,我愛你,愛你額上的皺紋, 愛人啊,我愛你,愛你的清澈,也愛你的陰暗。 22 愛人啊,我常常愛你卻不見你,不記得你, 認不出你的目光,不認識你,一株 生錯地方,曝曬於正午的矢車菊: 我卻只愛小麥的味道。 或許我見過你,想像你舉起酒杯 在安格爾,映著夏夜的月光; 或者你是我在陰影裡撥弄的那把吉他 的腰身,那把聲如洶湧大海的吉他? 我愛你卻不自知,我搜尋著你的記憶。 我拿著手電筒闖進屋子偷取你的相片, 然而我早知你的模樣。突然間, 你就在我身邊,我撫摸了你,我的生命 停止:你立在我眼前,女王般統治著。

彷彿森林中的篝火,火焰是你的疆土。 25 在愛你之前,啊愛人,我一無所有: 我躊躇於市街上,擺盪於物品間: 一切都無關緊要,都沒有名字: 世界由守候的空氣構成。 我熟悉滿佈灰塵的房間, 月亮所住的隧道, 被辭退的嚴酷的飛機棚, 固執於沙中的疑問。 一切皆空無,僵死,喑啞, 墮落,廢棄,腐朽: 一切超乎想像的陌生, 一切是別人的,又不屬於任何人, 直到你的美貌和貧窮 為秋天帶來豐富的禮物。 26 無論是伊奎克可怖沙丘的色澤, 或瓜地馬拉杜瑟河的河口, 都改變不了你那臣服於麥田的輪廓, 豐滿如葡萄的身形,吉他一般的嘴巴。 噢我的心上人,自萬物沉寂以來,

從糾纏的藤蔓所統領的丘陵地 到荒涼的銀灰色大草原, 大地的每一片美景都是你的翻版。 然而不論是礦山羞怯之手, 或西藏的雪,或波蘭的石頭, 都改變不了你的豐姿,你那遊走的穀物: 彷彿智蘭的黏土或小麥,吉他或成串 水果,在你身上固守其疆土, 執行野蠻月亮之指令。 27 裸體的你單純一如你的手, 光滑,樸拙,小巧,透明,圓潤, 月之線條,蘋果的小徑, 裸體的你纖細有如赤裸的麥粒。 裸體的你蔚藍如古巴的夜色, 藤蔓和星群在你發間。 裸體的你,遼闊澄黃, 像夏日流連於金色的教堂。 裸體的你微小一如你的指甲, 微妙的弧度,玫瑰的色澤,直至白日 出生,你方隱身地底, 彷彿沉入衣著與雜務的漫長隧道: 你清明的光淡去,穿上衣服,落盡繁葉, 再次成為赤裸的手。 29 你來自貧苦的南部,來自貧困的家, 那以寒冷和地震出名的嚴酷區域, 在白堊與黏土間學習生活 當受人崇拜的神們自己也朝死亡墜去。 你是黑黏土塑成的小馬,黝黑 瀝青的吻,啊親愛的,你是泥做的罌粟, 飛馳於路上的薄暮的鴿子, 我們貧苦童年的淚的撲滿。 小寶貝,你總是保有一顆貧窮的心, 保有一雙習慣於石塊的貧窮的腳, 你的嘴巴常不知什麼是麵包或糖果。 你來自滋養過我靈魂的貧苦的南部: 在她的天上,你的母親與我的母親仍 一同洗衣。我因此選你為伴侶。 32 早晨的屋子︰真理混作一團, 毯子和羽毛,一日方始卻已 亂了方向,漂浮如可憐的小船 在秩序與睡夢的水平面之間。 物品只想拖著遺骸前行, 無目標的追隨,冷冷的遺產, 文件藏匿起它們萎縮的母音, 瓶中的酒偏愛延續昨日。 賦予萬物秩序的人兒啊,你閃爍其間 像只蜜蜂將觸角探向深陷黑暗的區域, 你用你白色的能源征服光。 你如是建構了一種新的明晰︰ 物品欣然臣服於生命之風, 井然之序讓麵包,鴿子各安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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