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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賀新郎·讀史

毛澤東詩詞鑑賞辭典 毛泽东 5551 2018-03-20
人猿相揖別。 。 ,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 ,上疆場彼此彎弓月。 。 ,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 ,騙了無涯過客。 ?盜跖莊蹻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 ,東方白。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紅旗》一九七八年第九期。 《賀新郎·讀史》這首詞,正如題目所標明的,是以歷史為題材的。當然,毛主席不是為讀史而讀史,而是為了“古為今用”,為了教育今人。這首詞的中心思想,它的一以貫之的主線就是階級鬥爭觀點。毛主席說:“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拿這個觀點解釋歷史的就叫做歷史的唯物主義,站在這個觀點反面的是歷史的唯心主義。”(《丟掉幻想,準備鬥爭》)這首詞就是這番話生動、形象的寫照。

階級鬥爭是複雜的,有流血的武裝鬥爭,也有不流血的思想鬥爭。回顧1964年國際國內鬥爭的尖銳形勢,《讀史》一詞的寫作時代背景是很清楚的,不是無所為而發。這些鬥爭雖已成為陳跡,但在作者看來,階級鬥爭並未停息。重新溫習階級鬥爭的歷史,便是這首詞的創作初衷。 毛主席詩詞一個最突出的藝術特點,是概括性強。這一特點,在《讀史》上表現尤為突出。僅用一百一十五個字,便囊括了、詠嘆了以中國歷史為主體的整個人類社會的歷史。從人類誕生到歸宿,從原始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跨度長達幾百萬年。真是“大筆如椽”、“筆能扛鼎”。 先從詞的上闋說起。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這三句是寫人類起源和人類歷史最初出現的原始社會。世界上原沒有什麼人類,是勞動創造了人的雙手,從而也就創造了人類本身,由類人猿進化為類猿人、猿人、原始人。 “人猿相揖別”,便是從猿到人的一種形象化說法。揖別就是拜別,表示珍重。雖不必實有其事,但寫得合情合理,恰到好處,不能用其他什麼“別”來替代。這首句五個字,飄然而來,用以寫人類的從無到有,風調尤覺十分相稱,應是詩人的得意之筆。 “幾個石頭磨過”,喻指石器時代。 “石器”原是考古學名詞,毛主席把它還原為自然形態的“石頭”,這就衝破了這一專門名詞對創作所帶來的局限,大大地開拓了詞句的容量。因為無論是舊石器時代、中石器時代還是新石器時代,也不管是打製石器還是磨光石器,總而言之,都是“石頭”。這樣,就把長約二三百萬年的整個石器時代納入六字之中了。 “小兒時節”,也是個比喻的說法,指人類的童年時期。

毛主席在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致陳毅》)我以為這三句便是最好的範例。它全是用的形象化的“比興”,而不用直說的“賦”。因而能以小攝大,舉重若輕;以俗為雅,亦莊亦諧;如話家常,別饒風趣,給讀者以巨大的美的享受。 “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這是寫人類歷史開始由原始社會進入到階級社會。這是一個更高級的社會形態,但殘酷的階級鬥爭也就從此開始。 “銅鐵”兩個字,標誌著兩個不同的時代和社會:銅指銅器時代的奴隸社會,鐵指鐵器時代的封建社會。冶煉術是個了不起的發明,“銅鐵爐中翻火焰”正是寫的這一壯麗場景,使我們不禁聯想起李白“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的詩句。 “為問”猶請問,詩詞中常用。 “猜得”猶猜中,謂作出結論。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究竟始於何時,史學界迄無定論。關於後者,尤諸說紛紜,竟有西周、春秋、戰國、秦統一、東漢和魏晉等六種之多,所以說“為問何時猜得”。這是朋友間相互討論時的一種風趣說法。它表示的,不是輕易而是親切。據寫於1939年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毛主席原是一個西周封建論者,如果有同志一定要問為什麼說“猜”?他老人家滿可以回答說,我自己不就是這“猜”的行列裡的一員嘛! “不過幾千寒熱”,是說到底什麼時候開始,一時作不出結論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橫豎不過幾千年罷了。按《詞律》,這裡應為上三下四的七字句,所以趙樸初同志說可能是在“不過”二字下脫落了一個“是”字,“是無心的筆誤”(見1978年10月號《詩刊》)。我不以為然。首先,毛主席的真跡俱在,這句寫得清清楚楚,無任何塗改跡象。下句的“開口笑”的“口”字脫漏了,但當即作了鄭重的添補,未必上一句有脫文就不會覺察。這和毛主席一貫提倡魯迅先生說的文章“寫完後至少看兩遍”的精神也是不符合的。第二,《賀新郎》一調原有一百一十四字、一百一十五字和一百一十六字三體。寫於1923年的《賀新郎》便是一百一十六字體。這一首雖少一個字,仍自成一體,在詞譜上是允許的,不必添字。第三,從藝術角度看,“不過幾千寒熱”,語健而氣足,作“不過是”便顯得不那麼緊湊。因此,我以為這不是“無心的筆誤”,而是有意的精簡。

“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歷史是無情的。伴隨著階級的出現而來的,是不可避免的殘酷的階級鬥爭。這第一句是用杜牧的詩句:“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九日齊山登高》)但改“塵世”為“人世”,便包括了整個社會。杜牧所抒發的不過是個人的失意寡歡,而毛主席感嘆的則是整個人類社會的歷史悲劇。由於不斷的階級鬥爭以及各個民族之間的鬥爭,諸如“血流漂杵”、“積尸成山”、“殺人盈城”、“殺人盈野”這類記載,歷史上多得很,真令人不忍卒讀,更何來“開口笑”? “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是對當時戰爭的一種典型性的寫法。弓箭之外,當然還有其他武器。 “彎”就是拉或挽。弓未拉開時像弦月或者說新月,拉足時又像滿月,所以前人多將弓和月合寫。李白詩“邊月隨弓影,胡霜拂劍花”(《塞下曲六首》之五),又辛棄疾詞“小橋橫截,缺月初弓”(《沁園春》(疊嶂西馳),便是寫的未拉開的弓;至於蘇軾詞“會挽雕弓如滿月”,則已明言是指拉滿了的弓。“彎弓月”,也就是說把弓拉得像滿月,因為這樣射出去的箭才更有殺傷力。押韻,是古典詩歌在形式上的首要環節。尤其是律詩和詞,還有硬性規定,絲毫不能通融,所以唐宋以來有所謂“險韻”或“劇韻”之說。這種險韻往往是逼出來的,碰到必須押韻的地方,苦思冥想地冒險(其中往往即有創新)。押得好時,便能化險為奇,收到如韓愈所說的“險語破鬼膽”的藝術效果,而作者自己也將有一種如李清照說的“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壺中天慢·春情》)的快感(當然,押得不穩,那便成了所謂“湊韻”)。毛主席這裡的“彎弓月”便是險韻。非大本領、大手筆,不能也不敢在“彎弓”之後押上一個“月”字。“彎弓月”三字很吃緊,表現了階級鬥爭的主題,是下文“流遍了,郊原血”的張本。“流遍了,郊原血”這六個字,是一部階級鬥爭史的高度概括。“郊原”二字不是隨便用的,因為那正是生產糧食以養活人類的肥沃田野。所以,杜甫也曾痛心地寫過“有田不種今流血”這樣的詩句。

詞的下闋,緊接上文。作者進一步指明讀史的方法,要運用階級鬥爭觀點來對待歷史人物和事件,不要讓古人牽著鼻子走。上闋基本上是敷陳其事,不置可否,而下闋則是大發議論,愛憎分明;上闋基本上是不動聲色,而下闋則是情緒激昂,大聲鏜鎝,上下之間的表情是很不相同的。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這一句,在結構上佔有重要位置。在詞的創作上有所謂“過片”。 “片”即“闋”,“過片”就是由上片過渡到下片,也就是下闋打頭的第一句。詞論家認為這一句要寫得如“藕斷絲連”,又如“奇峰突起”,使讀者至此精神為之一振。我們現在很少填詞,但這種不失為經驗之談的言論對欣賞仍不無幫助。這裡的“一篇讀罷頭飛雪”,就是一個兼二者而有之的絕妙“過片”。讀到這一句,不禁使我們猛吃一驚:什麼原因,一篇讀罷竟然使得詩人如此悲憤,不僅頭白如雪,而且這如雪的白髮還彷彿要飛了起來上沖霄漢?大家全熟悉,毛主席是曾以“江山如此多嬌”這樣壯麗的詞句歌頌了我們祖國大地的。然而恰恰就是在這樣美好的祖國大地上“流遍了,郊原血”。從“銅鐵爐中翻火焰”以後幾千年來,不管是奴隸、農奴還是農民又都處於一種被奴役、被剝削的境地。試想,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一位熱愛祖國的偉大詩人,讀著這樣一部人民血淚史,能不“忠憤氣填膺”嗎?把“頭飛雪”僅僅歸之於我國史籍的浩繁,讀上一遍,白了人頭,是不夠的,不夠闡明“飛”字所蘊涵的作者的精神面貌。 “斑斑點點”是指的個體文字,但似具有雙重性,是文字,也是血淚。讀到這兩句,使我們不由地想起魯迅先生在裡借狂人之口所說的那幾句話:“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這幾句是揭露、批判反動統治階級唯心史觀的欺騙性和危害性。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歷代帝王卻把一切創造發明都歸功於還處在石器時代的傳說人物“三皇五帝”,並說得神乎其神;而歷代御用文人又加以吹捧,讀史者復無史識,不知是詐,結果是“騙了無涯過客”。 “過客”就是指人,人們來到世上,各自走上一趟便回老家,正有似過客。 “無涯”一詞,出自《莊子·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智)也無涯。”可兼指時、空兩方面說。 “無涯過客”即無窮的過客,極嘆受騙者之多。按照自然法則,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過客,但我們不能機械地把“無涯過客”理解為所有的人們,因為也有少數不受騙的。如下面就要提到的盜跖,就曾指著“言必稱堯舜”的孔子的鼻子反問:“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莊子·盜跖篇》)陳勝也根本不相信帝王“應天受命”那一套,公然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史記·陳涉世家》)如果聯繫陳勝以後出現的歷史上無數次大小農民起義和眾多的起義英雄,問題就更清楚了。我們所能肯定的是,這裡的“無涯過客”是個貶義詞,所指範圍似甚廣,包括自以為能讀史而其實並未讀懂的所謂“知識里手”在內。關於“五帝三皇”本身,我們不去多糾纏,但想藉以說明一個問題。據歷史傳說,三皇在五帝前,毛主席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一文中也是說的“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為什麼這裡卻倒過來說“五帝三皇”?這是一個前面已提及的“律詩要講平仄”的問題。這句七個字,前四個字必須是“仄仄平平”,用“五帝三皇”正合適,用“三皇五帝”就犯了律,絕對不允許。如七律《送瘟神》“六億神州盡舜堯”,也是為適應平仄和押韻的需要而將堯舜倒轉為“舜堯”的。這類情況可以說是律詩所享有的一種特權,是千百年來大家認可的。 “有多少風流人物?”這個問話句,在全詞中是一轉折點。由批判轉入歌頌,詩人的心情也由激憤轉入愉悅,由“頭飛雪”轉為“開口笑”。這一句束上起下,一般都將它屬下,和上下兩句結合在一起,但我覺得還是屬上較好。

“盜跖莊蹻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 這兩句就是對奴隸起義、農民起義領袖的大力歌頌,讀者至此亦不覺為之眉飛色舞。盜跖是春秋時魯人,《莊子·盜跖》篇說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 《荀子·不苟》篇還說盜跖“名聲若日月,與舜、禹俱傳而不息”。但這些都不能天真地看作是當時學者們在為盜跖說好話,荀子就是把盜跖作為“名不貴苟傳”的反面人證的。莊蹻是戰國時楚人,楚威王時率眾起義。楚分而為四後,他率眾至滇池(在今雲南),並王其地(據《史記·西南夷列傳》)。後人遂將他們連在一起作為“窮凶極惡”的標本。如晉葛洪《抱朴子·塞難》:“盜跖窮凶而白首,莊蹻極惡而黃發。”這簡直是惡毒的詛咒。但也從反面證明他們的大得人心,所以能“橫行天下”、“名聲若日月”,並得壽考善終。 “流譽”猶流芳。繼盜跖、莊蹻之後起義的是秦末的陳勝(即陳涉),規模更大,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全國性大起義,被推翻的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大帝國——秦王朝,所以毛主席豪情滿懷地寫下了“更陳王奮起揮黃鉞”的詞句。陳王即陳勝,起義後得到豪傑們的擁護,都說他“功宜為王。陳涉乃立為王,號為張楚”(見司馬遷《史記·陳涉世家》)。有同志說陳勝“自立為王”,不確;還說毛主席之稱為“陳王”,意在暗示農民革命為什麼總是陷於失敗,亦似欠確,未免求之過深。司馬遷在《世家》裡稱陳勝為“陳王”而不名者不下一二十處,毛主席在這裡利用了這一古已有之的稱號,並未如有人所說的暗含什麼譏意。 “黃鉞”,是以黃金為飾的斧鉞。作為封建權力的象徵,原為帝王所專用,如《史記·周本紀》載周武王“以黃鉞斬紂頭”。這裡說“陳王揮黃鉞”,是一種有意識的“反其道而行之”的說法,也就是歌頌。 “陳王”非他,即一“輟耕而歎”之貧雇農陳勝是也。

“歌未竟,東方白。”這是一個語帶雙關、意在言外的結尾,真是“看似尋常最奇崛”。它具有寫實與象徵的雙重性,從寫實角度看,是說我這首《讀史》的詞還未寫完,但東方已發白。毛主席日理萬機,為國操勞,經常通宵達旦,這個結尾便是無意中給我們留下一個活生生的紀錄鏡頭。寫這首詞時,毛主席已是年過古稀的老人。從象徵的角度看,則是說,對“陳王”以後那許多同樣可歌可泣的起義英雄我還沒來得及一一歌頌,而中國革命已告勝利了。這樣一來,就把兩千多年前的農民起義和今天的中國革命很自然地焊接在一起。不僅結束了人類歷史上黑暗的過去,而且把我們引向遙遠的光明未來。有同志把“東方白”還原為像徵“陳王”的起義,並說正是由於這一起義,東方的中國出現了亞洲的黎明,推翻了秦帝國,出現了兩漢創造的燦爛的封建文化,這說法很值得商榷。它不像個結尾,也根本結不住這樣一篇《讀史》,有似懸疣。非常明顯,這裡“東方白”的“白”,和《浣溪沙》“一唱雄雞天下白”的“白”,都是像徵中國革命的勝利的,不能作別的理解。其區別只在,後者屬於“索物以喻情”的“比”,因寫作的當時是在豐澤園的燈下;而前者則兼屬於“觸物以起情”的“興”,因為寫成時正當東方發白,是所謂“興而比也”。清人沈德潛評李白的七言絕句說:“隻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令人神遠。”這對我們領會這首詞的結尾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都很有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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