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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擬古九首(其九)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 陶渊明 1859 2018-03-20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採。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陶淵明發舒歸隱之志的詩歌,往往是暢所欲言,而寄託故國之思的詩歌,則往往是微婉其辭。其中如《述酒》一篇,便隱晦曲折之至。所以,只論陶詩明白如話,其實並不全面。 《擬古》九首之第九首,亦是一篇用比興手法寄託故國之思的作品。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採。”種桑於長江邊,為期已是三年,似可望有所收穫了。乍一看來,起筆二句所寫不過是種桑之一小事,可是此一事象,實托喻著重大政治事件。桑樹乃晉朝之象徵也。西晉傅咸《桑樹賦序》雲:“世祖(晉武帝)昔為中壘將軍,於直廬種桑一株,迄今三十餘年,其茂盛不衰。皇太子(即晉惠帝)入朝,以此廬為便坐。”《賦》文並謂:“惟皇晉之基命,爰於斯而發祥。”可見以桑樹象徵晉朝,是有來歷的。江邊本非種桑之地,“種桑長江邊”,此暗喻晉恭帝為劉裕所立。恭帝於義熙十四年(418)十二月即位,至元熙二年(420)六月被劉裕逼迫禪位,前後正是三年,故詩云“三年望當採”。本來,桑樹種植三年,則可望採其葉矣——此言其已當茂盛;君主在位三年,則可望有成績矣——此言其已當自強。此在恭帝,雖說是無望之望,然而同情晉朝的人,畢竟望其能夠固本自立。結果如何呢?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枝條剛開始生長起來,卻突然遭到山河變遷。曰“始欲茂”,實是未茂。曰“山河改”,則呼應“長江邊”,不言而喻,洪水滔滔,江岸崩潰矣。長江邊豈種桑之地?昔日種桑是於斯,今日毀桑亦於斯,此正喻說恭帝是為劉裕所立,亦為劉裕所廢也。 “忽值山河改”一句,觸目驚心,雖是比興,亦是明言矣。元熙二年六月,劉裕逼恭帝禪位,篡晉稱宋,改元永初,山河變色矣。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洪水滔滔,高岸為谷,衝斷了樹枝,捲走了根株。那洪水滔滔,正如滄海橫流。三年之桑,毀於一旦。劉裕逼恭帝禪位,即廢之為零陵王。 “根株浮滄海”句,喻指此事。次年宋永初二年(421),劉裕便派人殺害了廢帝。從“三年望當採”及“根株浮滄海”之句,可知此詩當作於恭帝被廢之後,次年被害之前。恭帝被害之後,陶淵明是以《述酒》一詩,作出反應的。程穆衡《陶詩程傳》雲:“'柯葉'、'枝條',蓋指司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荊州,而道賜發宣城,楚之據長社。迨劉裕克江陵,奔亡相繼,而晉祚始斬。”所言甚是。從“枝條始欲茂”及“柯葉自摧折”看,晉室本來並非未作努力自強,“三年望當採”亦並非毫無來由之望,可是晉室終非劉裕之敵手,同情者之希望,也終於落空。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此二句,從比興之表面事像說,是寫桑樹既毀,春蠶遂無葉可食;蠶絲不成,寒衣亦無資源可製。從所寄託之深層情意言,則是表達天下同情晉朝之人包括詩人自己,當晉亡之後深深的失落悲感,其對於晉朝的依戀之情,亦見於言外。此二句所寫晉亡及於人們之影響,托喻春蠶、寒衣之事象,但仍與桑樹這一基本像徵有密切聯繫,全詩構思,縝密而自然如此。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本者,根也。結筆兩句,迴向桑樹,仍是雙管齊下。表面意謂當時種桑既在江邊,而未植根高原,則今日桑樹根株全毀,又如何可以追悔!深層意蘊,則是當時晉室既依賴於劉裕,今日晉之亡於劉裕,亦無可追悔也。誠如黃文煥《陶詩析義》之所言:“事至於不堪悔,而其痛愈深矣!”

陶淵明此詩當作於晉亡之後不久。如詩所示,在陶淵明心靈深處,實痛憤劉裕,同情晉朝,對於晉亡,沉痛至深。這就說明,在歸隱十六年之後,陶淵明亦決非一忘世之人,他對於世道政治,仍然抱有堅確的是非之判斷,鮮明的愛憎之情。就是將他說為一道家,實亦未妥。同時,亦如此詩所示,陶淵明以一同時之人,能夠對晉亡之一段當代歷史,表達明晰之認識,提出清醒之教訓。尤其“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二句,可以見出其清醒、理智之態度。這,顯然又是與他早已棄官歸隱,與現實政治之間保持了相當距離所分不開的。可以說,陶淵明此詩是一幅晉亡之詩史。 陶淵明此詩藝術造詣很高。詩中採用桑樹這一晉朝之象徵,喻說晉亡一段歷史,比興已可謂高明、得體。特別值得提出的是,此詩以比興結體,桑樹作為基本像徵,全幅詩篇一以貫之,始終都未脫離這一基本像徵。意象毫無支離之感。中國詩歌藝術,以比興為根本大法。之比興,多局於開篇之起興,簡單之比喻。比興至於《楚辭》,發展而為自覺之象徵,寄託以深意,但亦多為片段,詩幅主體猶是直抒。陶淵明此詩,以同一象徵性意象貫串全幅詩篇,極為完整圓滿,而寄託遙深,不著痕跡。可以說,陶淵明此詩之創造,豐富了中國詩歌比興寄託之藝術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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