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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形影神三首

陶淵明詩文鑑賞辭典 陶渊明 3922 2018-03-20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贈影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餘平生物,舉目情淒洏。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遊昆華,邈然茲道絕。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雲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神釋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形神問題是中國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命題,特別是老莊哲學中涉及形神關係的論述很多,如《文子·下德》中引老子語曰:“太上養神,其次養形。”《淮南子·原道訓》中說:“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製者,神從而害。”都表示了以神為主,以形為輔,神貴於形的觀念。同時也指出了形神一致,不可分割的聯繫,如《淮南子·原道訓》中說:“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製也;一失位,則三者傷矣。”即指出了形、氣、神三者對於生命雖各有各的功用,然三者互相聯繫,不可缺一。又如漢初推崇黃老思想的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指》中說:“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太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更直接地指出了形神合一,這便是老莊哲學中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體現。然而,在佛教興起之後,佛教徒鼓吹形滅神不滅,靈魂永恆的唯心思想,如與陶淵明同時的沙門慧遠曾作《形盡神不滅論》、《佛影銘》以發揮此種理論,《佛影銘》中就說:“廓矣大象,理玄無名,體神入化,落影離形。”意在宣揚神形分離,各自獨立的主張,這種對形、影、神三者關係的見解代表了佛教徒對形骸與精神的認識,在當時的知識界曾有過廣泛影響。慧遠就曾命其弟子道秉遠至江東,請深受佛教影響的著名的文學家謝靈運制銘文,以充刻石。陶淵明的這組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慧遠本人與陶淵明也有交誼,如慧遠曾於義熙十年(414)在廬山東林寺召集一百二十三人結白蓮社,講習佛教,他曾邀陶淵明參加,而陶淵明卻“攢眉而去”,可見他們在論學旨趣上並不一致,如對形影神的看法就有很明顯的分歧。陶淵明對此的認識可以說基本上本於道家的自然思想,這在他自己的小序中已加說明,陶淵明以為世間的凡夫俗子,不管貧富智愚,都在拚命地維持生命,其實是十分糊塗的事,因而他極力陳述形影的苦惱,而以神來辨明自然的道理,解除人們的疑惑。他揭出“自然”兩字,以明其立論之根本。 《老子》上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見道家學說也以取法自然為核心,由此可知陶淵明的思想淵藪。此組詩中他讓形影神三者的對話來表明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形體對影子說道:天地永恆地存在,山川萬古如斯,草木循著自然的規律,受到風霜的侵襲而枯萎,得到雨露的滋潤而復榮,然而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卻不能如此。人活在世上,就像匆匆的過客,剛才還在,倏忽已去,再也不能回來,而人們從此便忘了他,似乎世上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親戚朋友也不再思念他,只留下了些生前遺物,令人見了感傷不已。我作為形體又沒有飛天成仙的本領,你影子也用不著懷疑我這最終的歸宿,但願聽取我的勸告,開懷暢飲,不必推辭,還是在醉鄉去尋求暫時的歡樂吧。 接下去是影子回答形體的話:想求長生不老來維持生命是不可靠的,欲保養生命也往往落得苦惱又拙劣的下場。一心一意要去崑崙山修仙學道,卻會發現此路的渺茫與不通。自從我影子與你形體相遇以來,一直同甘共苦,憂喜合一。我如憩息在樹蔭下,你就同我暫時分手;我若停在陽光下,你就和我不分離。這種形影相隨的狀況也難以永久持續,當我一旦離世,你便也不復存在。人死名也隨之而盡,想起此事便令人心憂如焚,五情俱熱。因而影勸形道:唯有立善可以立下美名,為何不去努力留名後世呢?雖說酒能消憂,但同立善相比較,豈不等而下之了!

最後是神作的闡釋:造化沒有偏愛,萬物都按著自己的規律成長繁衍,人所以能躋身於“三才”(天地人)之中,豈不就是因為有了我精神的緣故。我與你們形和影雖然不相同,但生來就互相依附,既然我們結合托體於一身,怎麼能不坦誠地說說我的看法:上古時的三皇被稱作大聖人,而今他們卻在何處?活到了八百多歲的彭祖雖力求長生,但也留不住他人間的生命,老的、少的、聰明的、愚笨的都將同樣走向墳塋,沒有什麼回生的運數可以挽救他們。每日沈緬於酒中或能忘憂,然如此豈不是反而促使生命盡快結束嗎?立善常常是人們喜歡做的事,可是當你身後,誰會加以稱讚呢?極力去思索這些事情難免喪害了自身,還是聽其自然,隨命運的安排去吧。在宇宙中縱情放浪,人生沒有什麼可喜,也沒有什麼可怕,當生命的盡頭來臨,那麼就讓生命之火熄滅吧,不必再有什麼顧慮了。

在這三首詩中陶淵明表達了他的人生哲學,後人甚至說:“陶淵明一生之心寓於《形影神》三詩之內,而迄莫有知之者,可嘆也。”(馬墣《陶詩本義》卷二)故此三詩對理解陶淵明一生的思想極為重要。據陳寅恪先生《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所述,陶淵明篤守先世崇奉之天師道信仰,故以道家自然觀為立論之本,既不同於魏晉時期的自然崇仰者,以放情山水,服食求仙為尚,如嵇康、阮籍等人,又不同於魏晉時期的尊奉孔孟、標舉名教者,如何曾之流,而陶淵明既接受了老莊的思想,又有感於晉宋之際的社會現實,於是創為一種新的自然說。 《形影神》這組詩中就典型地體現了這種思想。故此詩不僅體現了陶淵明個人之哲學觀,而且對理解自曹魏末至東晉時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觀念的演變歷程有極重要之意義。按此說法,《形贈影》一首就是擬托舊自然說的觀點,並加以批評。其中主旨在於說明人生之短暫,不如自然之永恆,這正是嵇康、阮籍等人對自然所抱的看法。持舊自然說的人又大多求長生,學神仙,而陶淵明詩中說:“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其抨擊長生求仙之術的立場顯然可見。同時魏晉之間崇尚自然的人又往往於酒中求得解脫,以求在亂世中苟全性命,如阮籍與劉伶等人,故陶詩中也擬其說而有“得酒莫苟辭”的說法。

《影答形》一首,則是依托主名教者的口吻而對舊自然說進行的非難,並提出了對人生的看法。此詩首先指出長生不可期,神仙不可求,即意在指責主自然說者的虛無荒誕,同時,以為死生無常,形影相隨,一旦離世,則形影俱滅,名同身亡。因而,他們主張由立善而留名,始可不朽,希望通過精神上的長生來達到永恆,這種主張顯然得力於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的思想,以為人有美名則可流芳百世,萬古長存,因而不滿於以酒消愁的處世態度,提倡追求身後之名。 《神釋》一首即體現了陶淵明新自然說的主張,借神的話批評了代表舊自然說的形和代表名教說的影。 “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及“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等語意在詆主名教者鼓吹的立善可以不朽之說;“彭祖愛永年”以下六句則破除主舊自然說者的長生求仙與沈緬醉鄉之論。最後提出縱浪大化,隨順自然,使個人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而無須別求騰化昇仙之術,如此便可全神,死猶不亡,與天地共存。

陶淵明主張冥契自然,渾同造化的思想顯然是取於老莊哲學,如《莊子·天地》中就說:“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即充分肯定了神的重要,同時它是建立在德全與形全的基礎之上的,即強調了神與形與德(此詩中稱之為“影”)的一致。陶詩中對賢愚壽天的等量齊觀也一本於思想,故方東樹說:“《形影神》三詩,用之理,見人生賢愚、貴賤、窮通、壽夭、莫非天定,人當委運任化,無為欣戚喜懼於其中,以作庸人無益之擾,即有意於醉酒立善,皆非達道之然。”(《昭昧詹言》)也說明了陶詩的主旨出於。陶淵明在形神的認識上有一個很不同於佛教徒的主張,即他認為形神的相互依賴與一致,《神釋》中說“生而相依附”,“結托既喜同”都表達了這種觀點,這與稍後的唯物主義思想家范縝的意見相近,范氏說:“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神滅論》)又說:“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同上)陶淵明可以說是范縝的先驅者,他對形神問題的看法顯然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因素。

此詩在藝術上也是頗有特色的,全詩用了寓言的形式,以形、影、神三者之間的相互問答來展開論述,可謂奇思異想,令這一哲學上的討論富有生動活潑的意趣,即使在說理之中也時時注意到附合寓言中形象的個性。如形對影的贈言中說:“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正如一位主人請一位朋友來對酌而惟恐其推辭,後來李白《月下獨酌》中說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等等,顯然也取陶詩之意。又如寫影對形的說話雲:“誠願遊昆華,邈然茲道絕。”因影子本身沒有行動的能力,所以用一“願”字說明其欲求成仙,可只是一種不可實現的願望而已。又如“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數語狀寫形影不離的情景,可謂維妙維肖。 此詩的遣詞造句一氣流走,自然矯健,無過多的修飾成分,如《神釋》中說:“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說明神為形體之主的道理,十分簡明有力。至如“縱浪大化中”四句,氣勢開闊,直出胸臆,而音調高朗,擲地可作金石之聲,故陳祚明評此曰:“如此理語,矯健不同宋人,公固從漢調中脫化而出,作理語必琢令健,乃不卑。”(《採菽堂古詩選》)就對此詩能作理語而不落熟套,能寓辨論於剛健明快的詩句之中作了充分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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