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凡·高的向日葵:余光中散文

第26章 不朽與成名

在唐朝的詩人之中,杜牧的成就當然不能比肩李白、杜甫,但是他的好幾首七絕,李白、杜甫也未必寫得出來。其中《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我的最愛,小時候一讀就已傾心,直到現在。若問我什麼原因,卻又說不出來,只直覺詩境自遠而近,遠景空闊,近景透明,到了詩末,更有餘音裊裊。以“隱隱”、“迢迢”的雙疊起句,更以“盡”呼應“隱隱”,以“凋”、“橋”、“教”、“簫”再三呼應“迢迢”,韻感十分充沛。小時候讀唐詩,不耐煩細看註解。二十四橋究竟是哪二十四座呢,不少版本都詳列了出來,令人掃興極了。知道了那麼多橋名,對詩意有什麼幫助呢?七年前我在揚州遊瘦西湖,當地人才告訴我,所謂二十四橋其實只是一座橋,就叫“二十四橋”,又名“紅藥橋”。我聽後大失所望。小時初讀,還以為真有二十四座橋,月色無邊,橋影遙遙相接,每座橋上有一美人,在風流的韓判官調教之下,簫聲此起彼落,呼應有致,凌波而來呢。原來橋僅一座,玉人卻有二十四位,當然全是歌伎,也就是“楚腰纖細”的青樓中人,而所謂“玉人”也可以是稱判官而已。

不過,詩意雖然如此迷離,意境卻是極其美的。就像“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與“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一樣,有一種迷幻不定之美。說來說去,真正的贏家還是韓綽,在月色簫聲之中,他的風流形像一直傳到今天。他,不朽了,美名永不磨滅。不過他的不朽並不等於成名。成名的是杜牧,但韓綽跟著不朽。常人要不朽,絕非易事,但詩人的朋友什麼都不必做,就可以隨著詩人傳後。天下竟有這麼上算的事情。可是,同樣列名於名詩,也不一定總是這麼風光。例如綦毋潛,雖然上了《唐詩三百首》的篇名:《送綦毋潛落第還鄉》,不管王維寫得多麼委婉,卻再也擺不脫“落第生”的負面印象了。 中國古典詩中,朋友贈答之作特多,反映詩人公開的活動空間,是一男性社會,但不便公開的異性關係,就得隱藏於“無題”、“有贈”之中。同性文友之間,常稱對方為某家老幾。例如李白、高適就稱杜甫為杜二,意即杜家排行老二:乃有李詩《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高詩《人日寄杜二拾遺》。同樣地,王維詩《渭城曲》原名《送元二使安西》,也即元家老二之意。不過杜甫暱稱杜二,人人皆知,元二是何許人,卻不知其名。 《渭城曲》太有名了,元二也因此不朽。但是元二的不朽卻與韓綽不同,因為只知他是元家兄弟,卻未得其全名,所以並非“成名”,只算半隱半現的不朽。杜甫也有《送元二適江左》一詩,但是適江左梓州是東行,渭城去安西卻朝西遠征,相距太遠,所以這兩位元二恐非一人。

杜甫有名的五古《贈衛八處士》,其中的衛八也不知全名,所以也只算一半不朽,不算成名。我不禁想起,如果是王家的老八,又該怎樣稱呼呢?果然在《全唐詩》中找到高適有一首詩,叫《贈王八員外》。這太好笑了,因此也可推論,罵人王八,該是唐朝以後的說法。 白居易的五絕名作《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酒香誘客,友情感人,這位劉十九終於有未應召,並不重要,但他收到的召飲簡訊,卻是千古無比的重禮,令天下的饞腸垂涎至今。白居易溫了酒,送了詩,卻成全劉十九詩、酒並享,而且永垂不朽,羨煞了天下的詩友、酒伴。 不過,並非人人入詩皆成不朽。必須詩先不朽然後入詩的人才能跟著不朽;至於無名的詩、平庸的詩,更不提歪詩、劣詩了,即使有所題贈,也不會令受者揚名傳後。就連大詩人的作品,也未必篇篇眾口競傳。李白再三贈詩給岑勳與元丹丘,不但見於《將進酒》,還見於《鳴皋歌送岑徵君》與《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等篇,真是夠交情了,卻仍不及韓綽判官在“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句中那麼風流可羨。倒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孟浩然,與“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汪倫,形像生動難忘:孟浩然自己本已有名,無須仰賴謫仙以傳,可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酷態,才能教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而孟夫子自己的詩卻無如此灑脫。受益更多的恐怕還是汪倫,本身原來不足傳後,只因招待的是李白,外加到岸邊踏歌送行,輕輕鬆松,就流芳千古了。至於一飯有恩的老太婆:《宿五松山下荀媼家》,一醉難忘的老頭子:《哭宣城善釀紀叟》,根本想不到什麼朽與不朽,卻因謫仙感恩題詩,竟以漂母、杜康之姿傳後了。

另一種情況是:詩人的朋友雖然有幸被題詠入詩,但詩中所詠未必是恭維,甚至不幸是嘲弄。例如光、黃之間的隱士陳季常,在蘇東坡的《方山子傳》中是一位亦儒亦俠的性情中人,但入了東坡的詩《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就變成一個懼內的丈夫。東坡說他“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從此“季常癖”竟成了怕老婆的婉詞。 最不幸的,是做了詩人的敵人,因而入了他的諷刺詩,永以負面形像傳後。例如三流詩人謝德威爾(Thomas Shadwell)入了朱艾敦的諷刺詩《麥克·佛拉克諾》(Mac FlecKnoe),就成了庸才麥克·佛拉克諾親點的繼承人,去接荒謬帝國的王位。又如桂冠詩人騷塞(Robert Southey),不但得罪了少年氣盛的拜倫,抑且對精神失常的英王喬治三世歌頌太甚,終於落入拜倫的諷刺長詩《帝閽審判記》(The Vision of Judgement),為助喬治三世進入天國而誦頌詩,竟使眾魂掩耳逃難,而自身也被推落湖區,為天下所笑。這樣的受辱難謂“不朽”,更非“成名”,絕非“流芳”,只算“遺臭”。騷塞當然不是大詩人,他的詩倒也並不是一無是處,他的散文作品如《納爾遜傳》更不失為佳作。騷塞之失算在於低估了拜倫的才氣與脾氣,便貿然在歌頌喬治的長詩(題目也是《帝閽審判記》,The Vision of Judgement)中先向拜倫挑戰,把他和雪萊稱為“惡魔詩派”,反而激起了拜倫的豪氣,即沿用騷塞原題揮戈反擊,令騷塞在神鬼之間誦詩出醜。拜倫此詩傳後至今,已經公認為一篇傑作,與《唐璜》共同奠定拜倫諷刺大家的地位。騷塞原詩卻已無人問津了。兩詩較力,贏的是好詩。騷塞成了一大輸家,灰頭土臉,比韓綽判官和劉十九,遜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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