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凡·高的向日葵:余光中散文

第23章 面目何足較

六月初美國的《明星周刊》有一篇報導,題名《邁克爾的鼻子要掉了! 》說是搖滾樂巨星邁克爾·傑克遜為了舞台形象,前後不但修整了面頰、嘴唇、眼袋,而且將前額拉皮,可是鼻子禁不起五六次的整形手術,已經出現紅色與棕色的斑點,引起病變與高燒。文章還附了照片,一張是邁克爾二十歲時所攝,棕膚、濃眉、闊鼻,十足的年輕黑人;一張是漂白過後的近照,卻捂著鼻子,難窺真相。 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邁克爾來台灣演唱,進出旅館都戴著黑色口罩。 黑人在美國既為少數民族,又有淪於下層階級的歷史背景,所以常受歧視。可是另一方面,少數的黑人憑其天賦的體能與敏感,也能揚眉吐氣,凌駕白人,成為大眾崇拜的選手與歌手。球到了黑人的手裡,歌到了黑人的喉裡,就像著魔一般可以隨心所欲而不踰矩,令白人望塵莫及。黑喉像是肥沃的黑土,只一張就開出驚喜的異葩。艷羨的白人就來借土種花了。

今日的邁克爾·傑克遜令人想起三十年前的埃爾維斯·普雷斯利。邁克爾千方百計要把自己“漂白”,正如貓王存心要把自己“抹黑”:兩位搖滾歌手簡直像在對對子。貓王在黑人的福音歌謠裡成長,已經有點“黑成分”。這背景加上他日後掌握的“節拍與藍調”、“鄉村與西部”,黑白相濟,塑成了他多元兼擅的搖滾歌喉。縱然如此,單憑這些,普雷斯利還不足成為貓王。觸發千萬張年輕的嘴忽然忘情尖叫的,是他高頻率的搖臀抖膝(high9鄄frequency gyrations)。這一招苦肉絕技,當然是向黑人學的。 特別是向恰克·貝瑞(Chuck Berry)。普雷斯利的嗓子是富厚的男中音;貝瑞的卻是清剛的男高音,流暢哀麗之中尤覺一往情深,輕易就征服了白人聽眾。貝瑞的歌藝兼擅黑人的藍調與白人的鄉村西部,唱到忘情,也是磨臀轉膝,不能自休。他比普雷斯利大九歲,正好提供榜樣。在那年代,說到唱歌,美國南部典型的白人男孩無不艷羨鄰近的男童,普雷斯利正是如此。日後他唱起“黑歌”來簡直可以亂真,加上學來的“抖膝功”一發而不可止,“近墨者黑”,終於“抹黑”而紅,篡了黑人樂壇的位。

等到邁克爾·傑克遜出現,黑神童才把這王位奪了回去。可是他在白人的主流社會裡,卻要以白治白,所以先得把自己“漂白”。黑神童征服世界的策略是雙管齊下:一方面要亦男亦女,貫通性別,一方面還要亦黑亦白,泯卻膚色。但是不擇手段的代價未免太高了,那代價正是苦了鼻子。 為了自我漂白,整容淪為易容,易容淪為毀容。保持歌壇王位,竟要承受這歷劫之苦,邁克爾的用心是令人同情的。他雖然征服了世界,卻淪為自卑與虛榮之奴,把“黑即是美”的自尊踐踏無遺。當戴安娜·羅絲與傑西·諾曼都無愧于本色,邁克爾何苦要易容變色?貓王學黑人還是活學活用,邁克爾學白人卻是太“膚淺”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如果我是邁克爾的母親,一定傷心死了。母親給了他這一副天嗓,不知感激,反而要退還母親給他的面目。這不孝,不僅是對於母親,更是對於族人。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所謂本色是指真面目、真性情,不是美色,尤其不是化妝、整容。所以在商業味濃的選美會場,雖然“美女如雲”,卻令人覺得俗氣。俊男美女配在一起,總令人覺得有點好萊塢。在藝術的世界,一張“俊男”的畫像往往比不上一張“醜男”,正如在演藝界,一流的演員憑演技,三流的演員才憑俊美。 人像畫中最敏感的一種,莫過於自畫像了,因為畫像的人就是受畫的人,而自我美化正是人之常情。但是真正的畫家必然抗拒自我美化的俗欲,因為他明白現實的漂亮不能折合為藝術之美,因為藝術之美來自受畫人的真性情,也就是裸露在受畫人臉上的靈魂,呈現在受畫人手上的生命。邁克爾·傑克遜理想中的自畫像,是一個帶有女性嫵媚的白種俊男。大畫家如凡·高的自畫像,則是一個把性情戴在臉上、把靈魂召來眼中的人,他自己。整容而至毀容的邁克爾·傑克遜,在自畫像中畫出的是一個別人,甚至一個異族。

西方的大畫家幾乎都留下了自畫像,也幾乎都不肯自我美化,甚至都甘於“自我醜化”。說“醜化”,當然是言重了,但至少是不屑“諱醜”。從西方藝術大師的自畫像裡,我實在看不出有誰稱得上俊男,然而他們還是無所忌諱地照畫不誤,甚至還偏挑“老醜”的衰貌來畫。他們是人像大師,筆在自己的手裡,要妍要媸,全由自己做主,明知這一筆下去,勢必“留醜”後世,卻不屑偽造虛幻的俊秀,寧可成全藝術的真實。 印象派的名家之中,把少女少婦畫得最可愛的,莫過於雷諾阿了,所以他也最受觀眾歡迎;人人目光都流連於彈鋼琴的少女、聽歌劇的少婦,很少投向雷諾阿的自畫像。我要指出,雷諾阿為自己畫像,卻不盡在唯美,毋寧更在求真、傳神。我看過他的兩幅自畫像,一幅畫於五十八歲(1899),一幅畫於六十九歲(1910),都面容瘦削,眼神帶一點憂傷倦怠,蔓腮的鬍鬚灰白而凌亂。六十九歲的一幅因玫紅的背景襯出較多的血色,但是眼眶比前一幅卻更深陷,真是垂垂老矣。證之以一八七五年雷諾阿三十四歲所攝的照片,這兩張自畫像相當逼真,毫無自我美化的企圖。無論早年的照片或是晚年的畫像,都顯示了這位把別人畫得如此美麗的大師,自己既非俊少,也非帥翁。

原籍克里特島而終老西班牙的艾爾·格瑞科,僅有的一幅自畫像顯得蒼老而憔悴,灰白的臉色、凹陷的雙頰、疲憊的眼神、雜亂的鬚髯,交織成一副病容,加以禿頂尖聳,雙耳斜翹,簡直給人蝙蝠加老鼠的感覺。不明白把聖徒和貴人畫得那麼高潔的大師,為什麼偏挑這一副自抑的老態來流傳後世? 擅以清醒的低調來處理中產階級生活的法國畫家夏爾丹(Jean Baptiste Chardin, 1699 —1779),也曾畫自己七十歲的老態,倒沒有把自己畫得多麼落魄,卻也說不上怎麼矍鑠有神。畫中人目光清明,雙唇緊抿,表情沉著堅定之中不失安詳,但除此之外,面貌也說不上威嚴或高貴。相反地,頭上卻有三樣東西顯得相當滑稽。首先令人注意的,是那副框邊滾圓的眼鏡,襯托得脾氣似乎很好。然後是遮光護目的帽簷寬闊有如屋簷,顯然是因為老眼怕亮。還有呢,是一塊頭巾將頭顱和後腦勺包裹得十分周密,連耳朵和頸背也一併護住,據說是為了防範顏料。這畫像我初看無動於衷,實在不懂這穿戴累贅的糟老頭子有什麼畫頭。等到弄明白畫家何以如此“打扮”,才恍然這並非盛裝對客,而是便裝作畫的常態,不禁因畫家坦然無防,樂於讓我們看到他日常的本色而備感可親。

西班牙畫家哥雅與阿爾巴公爵夫人相戀的傳聞,激發了我們多少遐想,以為《赤身美人》(The Naked Maja)的作者該多倜儻呢。不料出現在他自畫像裡的,不是短頸胖面的中年人,學究氣的圓框眼鏡一半滑下了鼻樑,便是額發半禿,眉目陰沉的老人,一點也不俊逸。 哥雅的自畫像令我失望,竇納的卻令我吃驚。前者至多只是不漂亮,後者簡直就是醜了。竇納的鷹鉤長鼻從眉心隆然崛起,簡直霸占了大半個臉龐,側面看來尤其顯赫,久成漫畫家誇張的對象,甚至在早年的自畫像裡,他自己也不肯放過。鼻長如此,加上濃眉、大眼、厚唇,實在是有點醜了。 自畫像最多產的兩位大師,卻都生在荷蘭。倫勃朗(Rembrandt van Ryn,1606—1669,又譯倫布蘭特)一生油畫的產量約為六百幅,其中自畫像多達六十幅,比重實在驚人;如果加上版畫和素描,自畫像更超過百幅。另一特色是這許多自畫像從二十三歲一直畫到六十三歲,也就是從少年一直到逝世之年,未曾間斷,所以每一時期的面貌與心情都有記錄。足見畫家自我的審視與探索有多堅持,這一份自省兼自剖的勇氣與毅力,只能求之於真正的大師。

這些自畫像尤以晚年所作最為動人,一次認識之後,就終身難忘了。倫勃朗本就無意節外生枝地交代一切細節,他要探索的是性格與心境,所以畫中人去蕪存菁,往往只見到一張洋溢著靈性的臉上,閱世深邃的眼神,那樣堅毅而又鎮定,不喜亦不懼地向我們凝望過來,不,他並沒看見我們,他只是透過我們,越過我們,在凝望著永恆。幻異的光來自頂上,在他的眉下、鼻下投落陰影。還有些陰影就躲在發間、須間,烘托神秘。但迎光的部分卻照出一臉的金輝,使原來應該滿佈的滄桑竟然超凡入聖,蛻變成神采。 倫勃朗與雷諾阿同為人像畫大師,但取材與風格正好相反。雷諾阿之所棄,正是倫勃朗之所取。倫勃朗的人像畫廊裡幾乎全是老翁老嫗和體貌平凡甚至寢陋的人物。他的美學可說是脫胎於醜學:化腐朽為神奇,才真是大匠。

和他的前輩一樣,凡·高也從未畫過美女俊男,卻依然成為人像大師。他一生默默無聞,當然沒有人僱他畫像,所以無須也無意取悅像主。同時他窮得僱不起模特兒,所以要畫人像也無可選擇,只好隨緣取材,畫一些寂寞的小人物,像米烈少尉、畫家巴熙、嘉舍大夫等等,已經是較有地位的了。 退而求其次,凡·高便反躬自畫。畫自己,畢竟方便多了,非但不需求人,而且可以認識自己,探討自我生命的意義。畫家的自畫像頗似作家的自傳,可是自傳不妨直敘,而自畫像只能婉達,內心的種種得靠外表來曲傳,畢竟是像徵的。相由心生,貌緣情起。畫家要讓觀眾深切體會自己的心情,先應精確掌握自己的相貌,相貌確定了,才能讓觀眾解碼為心情,為形而上的生命。

倫勃朗在四十年內畫了六十幅油畫的自畫像,凡·高在十年內卻畫了四十多幅,其反復自審、深刻自省的頻密,甚至超過了前輩,也可見他有多麼寂寞,多麼勇於自剖了。他頻頻寫信給弟弟,是要向人傾訴;又頻頻畫自己,是要向靈魂傾訴;更頻頻畫星空、畫麥田、畫不完童顏的向日葵,是要向萬有的生命滔滔傾訴。 就是這十九世紀末最寂寞的靈魂,沛然充塞於那四十多幅赤露可驚的自畫像裡。在冷肅孤峻之中隱藏著多少溫柔,有時衣冠如紳士,有時清苦如禪師,有時包著殘缺的右耳,有時神情失落如白痴,有時咬緊牙關如烈士,但其為寂寞則一。倫勃朗把自己裹在深褐色的神秘之中,只留下一張幻金的老臉像一盞古燈。凡·高為了補償自己的孤寂,無中生有,把身後的背景鼓動成藍旋渦一般的光輪。兩人都不避現實之醜,而成就了藝術之美,生活的輸家變成了生命的贏家。

邁克爾·傑克遜再三整容,只買到一副殘缺的假面具。倫勃朗與凡·高坦然無隱以真面目待人,卻脫胎換骨。 中國的繪畫傳統裡,人像畫的成就不能算高。山水畫標榜寫胸中之逸氣,本質上可視為文人畫家的自畫像,反而真正的自畫像卻難得一見。范寬和李唐是什麼面貌,馬遠和夏珪是什麼神情,我們都緣慳一面,不識廬山。所以一旦見到沈周竟有自畫像,真的是喜出望外了。 自畫像中的沈周,布衣烏帽、鬚髮盡白,帽底微露著兩鬢如霜。清癯的臉上眼神矍鑠,耳鼻俱長,鼻樑直貫,準頭飽垂,予人白象祥瑞之感。眼周和頤側的皺紋輕如漣漪,呼應著袍袖的褶痕。面紋之間有疏落的老人斑點。畫像可見半身,交拱的雙手藏在大袖之中,卻露出一節指甲。整體體態和神情,山穩水靜,仁藹之中有大氣磅礴。觀者對畫,油然而生敬羨,觀之愈久,百慮盡消。這卻是在凡·高甚至倫勃朗的自畫像前,體會不到的。 人謂眼差小,又說頤太窄。 我自不能知,亦不知其失。 面目何足較,但恐有失德。 苟且八十年,今與死隔壁。 沈周在畫上自題了這首五古,豁達之中透出諧趣。西方油畫的人像雖然比較厚重有力,卻不便題詩,失去中國畫中詩畫互益之功。 “面目何足較”一句,倫勃朗和凡·高都會欣然同意,但苦苦整容的邁克爾·傑克遜恐怕是聽不進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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