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凡·高的向日葵:余光中散文

第21章 凡·高的向日葵

凡·高一生油畫的產量在八百幅以上,但是其中雷同的畫題不少,每令初看的觀眾感到困惑。例如他的自畫像,就多達四十多幅。阿羅時期的《吊橋》,至少畫了四幅,不但色調互異,角度不同,甚至有一幅還是水彩。 《郵差魯蘭》和《嘉舍大夫》也都各畫了兩張。至於早期的代表作《食薯者》,從個別人物的頭像素描到正式油畫的定稿,反反复复,更畫了許多張。凡·高是一位求變、求全的畫家,面對一個題材,總要再三檢討,務必面面俱到,充分利用為止。他的傑作也不例外。 早在巴黎時期,凡·高就愛上了向日葵。並且畫過單枝獨朵,鮮黃襯以亮藍,非常艷麗。一八八八年初,他南下阿羅,定居不久,便邀高更從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去阿羅同住。這正是凡·高的黃色時期,更為了歡迎好用鮮黃的高更去“黃屋”同住,他有意在十二塊畫板上畫下亮黃的向日葵,作為室內的裝飾。

凡·高在巴黎的兩年,跟法國的少壯畫家一樣,深受日本版畫的影響。從巴黎去阿羅不過七百公里,他竟把風光明媚的普羅旺斯幻想成日本。阿羅是古羅馬的屬地,古蹟很多,居民兼有希臘、羅馬、阿拉伯的血統,原是令人悠然懷古的名勝。凡·高卻志不在此,一心一意只想追求藝術的新天地。 到阿羅後不久,他就在信上告訴弟弟:“此地有一座柱廊,叫作聖多芬門廊,我已經有點欣賞了。可是這地方太無情,太怪異,像一場中國式的噩夢,所以在我看來,就連這麼宏偉風格的優美典範,也只屬於另一世界:我真慶幸,我跟它毫不相干,正如跟羅馬皇帝尼祿的另一世界沒有關係一樣,不管那世界有多壯麗。” 凡·高在信中不斷提起日本,簡直把日本當成亮麗色彩的代名詞了。他對弟弟說:

“小鎮四周的田野蓋滿了黃花與紫花,就像是——你能夠體會嗎?——一個日本美夢。” 由於接觸有限,凡·高對中國的印像不正確,而對日本卻一見傾心,誠然不幸。他對日本畫的欣賞,也頗受高更的示範引導。去了阿羅之後,更進一步,用主觀而武斷的手法來處理色彩。向日葵,正是他對“黃色交響”的發揮,間接上,也是對陽光“黃色高調”的追求。 一八八八年八月底,凡·高去阿羅半年之後,寫信給弟弟說:“我正在努力作畫,起勁得像馬賽人吃魚羹一樣。要是你知道我是在畫幾幅大向日葵,就不會奇怪了。我手頭正畫著三幅油畫……第三幅是畫十二朵花與蕾插在一隻黃瓶裡(三十號大小)。所以這一幅是淺色襯著淺色,希望是最好的一幅。也許我不止畫這麼一幅。既然我盼望跟高更同住在自己的畫室裡,我就要把畫室裝潢起來。除了大向日葵,什麼也不要……這計劃要是能實現,就會有十二幅木版畫。整組畫將是藍色和黃色的交響曲。每天早晨我都趁日出就動筆,因為向日葵謝得很快,所以要做到一氣呵成。”

過了兩個月,高更就去阿羅和凡·高同住了。不久,兩位畫家因為藝術觀點相異,屢起爭執。凡·高本就生活失常,情緒緊張,加以一生積壓了多少挫折,每天更冒著烈日勁風出門去趕畫,甚至晚上還要在戶外藉著燭光捕捉夜景,疲憊之餘,怎麼還禁得起額外的刺激?耶誕前兩天,他的狂疾初發。耶誕後兩天,高更匆匆回了巴黎。凡·高住院兩週,又恢復作畫,直到一八八九年二月四日,才再度發作,又臥病兩週。一月二十三日,在兩次發作之間,他寫給弟弟的一封長信,顯示他對自己的這些向日葵頗為看重,而對高更的友情和見解仍然珍視。他說: 如果你高興,你可以展出這兩幅。高更會樂於要一幅的,我也很願意讓高更大樂一下。所以這兩幅裡他要哪一幅都行,無論是哪一幅,我都可以再畫一張。

你看得出來,這些畫該都搶眼。我倒要勸你自己收藏起來,只跟弟媳婦私下賞玩。這種畫的格調會變的,你看得愈久,它就愈顯得豐富。何況,你也知道,這些畫高更非常喜歡,他對我說來說去,有一句是:“那……正是……這種花。” 你知道,芍藥屬於簡寧(Jeannin),蜀葵歸於郭司特(Quost),可是向日葵多少該歸我。 足見凡·高對自己的信心頗堅,簡直是當仁不讓,非他莫屬。這些光華照人的向日葵,後世知音之多,可證凡·高的預言不謬。在同一封信裡,他甚至這麼說:“如果我們所藏的蒙提且利那叢花值得收藏家出五百法郎,說真的也真值,則我敢對你發誓,我畫的向日葵也值得那些蘇格蘭人或美國人出五百法郎。” 凡·高真是太謙虛了。五百法郎當時只值一百美金,他說這話,是在一八八八年。幾乎整整一百年後,在一九八七年的三月,其中的一幅在倫敦拍賣所得,竟是畫家當年自估的三十九萬八千五百倍。要是凡·高知道了,會有什麼感想呢?要是他知道,那幅《鳶尾花圃》售價竟高過,又會怎麼說呢?

一八九零年二月,布魯塞爾舉辦了一個“二十人展”(Les Vingt)。主辦人透過西奧,邀請凡·高參展。凡·高寄了六張畫去,也在其中,足見他對此畫的自信。結果賣掉的一張不是,而是《紅葡萄園》。非但如此,在那場畫展中還受到屈辱。參展的畫家裡有一位專畫宗教題材的,叫作德格魯士(Henry de Groux),堅決不肯把自己的畫和“那盆不堪的向日葵”一同展出。在慶祝畫展開幕的酒會上,德格魯士又罵不在場的凡·高,把他說成“笨瓜兼騙子”。羅特列克在場,氣得要跟德格魯士決鬥,眾畫家好不容易把他們勸開。第二天,德格魯士就退出了畫展。 凡·高的在一般畫冊上,只見到四幅:兩幅在倫敦,一幅在慕尼黑,一幅在阿姆斯特丹。凡·高最早的構想是“整組畫將是藍色和黃色的交響曲”,但是習見的這四幅裡,只有一幅是把亮黃的花簇襯在淺藍的背景上,其餘三幅都是以黃襯黃,烘得人臉頰發燠。

荷蘭原是鬱金香的故鄉,凡·高卻不喜歡此花,反而認同法國的向日葵,也許是因為鬱金香太秀氣、太嬌柔了,而粗莖糙葉、花序奔放、可充飼料的向日葵則富於泥土氣與草根性,最能代表農民的精神。 凡·高嗜畫向日葵,該有多重意義。向日葵昂頭扭頸,從早到晚隨著太陽轉臉,有追光拜日的象徵。德文的向日葵叫Sonnenblume,跟英文的sunflower一樣。西班牙文叫此花為girasol,是由girar(旋轉)跟sol(太陽)二字合成,意為“繞太陽”,頗像中文。法文最簡單了,把向日葵跟太陽索性都叫作soleil。凡·高通曉西歐多種語文,更常用法文寫信,當然不會錯過這些含義。他自己不也追求光和色彩,因而也是一位拜日教徒嗎?

其次,凡·高的頭髮棕裡帶紅,更有“紅頭瘋子”之稱。他的自畫像裡,不但頭髮,就連絡腮的鬍髭也全是紅焦焦的,跟向日葵的花盤顏色相似。至於一八八九年九月他在聖瑞米瘋人院所繪的那張自畫像(也就是我中譯的《凡·高傳》封面所見),鬍子還棕裡帶紅,頭髮簡直就是金黃的火焰。若與他畫的向日葵對照,豈不像紛披的花序嗎? 因此,畫向日葵即所以畫太陽,亦即所以自畫。太陽、向日葵、凡·高,三位一體。 另一本凡·高傳記《塵世過客》(Stranger on the Earth:by Albert Lubin)詮釋此圖說:“向日葵是有名的農民之花,據此而論,此花就等於農民的畫像,也是自畫像。它爽朗的光彩也是仿自太陽,而眾生之珍視太陽,已奉為上帝和慈母。此外,其狀有若乳房,對這個渴望母愛的失意漢也許分外動人,不過此點並無確證。他自己(在給西奧的信中)也說過,向日葵是感恩的象徵。”

從認識凡·高起,我就一直喜歡他畫的,覺得那些擠在一隻瓶裡的花朵,輻射的金發,豐滿的橘面,挺拔的綠莖,襯在一片淡檸檬黃的背景上,強烈地像徵了天真而充沛的生命,而那深深淺淺交交錯錯織成的黃色暖調,對疲勞而受傷的視神經,真是無比美妙的按摩。每次面對此畫,久久不甘移目,我都要貪饞地飽飫一番。 另一方面,向日葵苦追太陽的壯烈情操,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志氣,令人聯想起中國神話的夸父追日,希臘神話的伊卡瑞斯奔日。所以在我的近作一詩裡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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