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凡·高的向日葵:余光中散文

第13章 拜冰之旅

一生何其有幸,蒙海青睞,直到現今。先是中文大學的宿舍,陽台臨海,吐露港的水光粼粼,十年都看之不足,依依難捨。幸而再回台灣不是回台北,而是來了高雄,海緣得以不斷。中山大學宿舍的陽台,竟也遙接水天,裡面是高雄港,而越過旗津,外面煙波浩蕩,竟是海峽。我的研究室也有巨幅長窗,可以恣覽海景,看一線長弧沿著微微隆起的汪洋水鏡,把夕照的火球炙炙接走。 天長地久,朝夕與海為鄰的這種緣分,不是高攀而是“闊交”。加上讀廈門大學那半年,迄今我的海緣已長達三十二年,佔了我年歲的五分之二,對愛海的人來說,真是夠闊的了。當然,像我這樣的人只是近海,還說不上親海。至於要與海深交,那隻能徒羨水手、水兵、漁夫、潛夫、蛙人了。折中一下,岸上人要親海尚有一途,就是航海了,只要不暈船,還是很有趣的。

近年空運發達,遠行的人都乘機,不再坐船了。飛行比航行固然便捷,但是反過來卻失去航海的逍遙從容。飛行像是蜻蜓點水,點的卻是繁忙緊張的機場。航行則不同,反正一切都交給船了,船當然也交給海了,做定了海的長客,幾天,甚至幾星期都不用理會陸上的煩惱了,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現實。讓人間縮成一條水平線吧,讓日月星辰陪著你從容踱步,世界上沒有地方比長長的甲板更便於思前想後,想不完心事的了。比起甲板的海闊天空,坐飛機簡直像坐牢,比坐牢還擠,進餐時,大丈夫只能屈而不敢伸,如廁呢,算了吧。我深深懷念有船可乘的從前。 我這一代人當然是常坐船的。不提河船,第一次航海是父母帶我從上海回福建。第二次是抗戰時母親帶我,自滬過港去越南。第三次是內戰時從上海去廈門,半年後又從廈門去香港,最後則是從香港坐船首次來台灣,在基隆上岸。最遠最久的一次卻是一九五九年從美國坐招商局的貨輪“海上號”,橫越太平洋,停泊橫濱,繞過鵝鑾鼻,由高雄登陸回到台灣,歷時將近一個月。

之後就很久沒坐海船了。其間曾經乘風破浪,從法國的加萊(Calais)去英國的福克斯東(Folkstone),或從蘇格蘭西岸開車上船,去離島斯開(Isle of Skye),都只能算是近渡,而非遠航。 所以在香港十一年,每次在尖沙咀碼頭,赫然看見遠洋的遊輪來停泊,都非常驚喜。乳白色的船影,映得整個維多利亞港頓然亮麗起來,高雅而優越的姿態令人聯想到一隻白天鵝,臨水自鑑。 “伊麗莎白號”來港停泊,我正在太平山頂的旋轉餐廳上,用一覽無遺的高度俯瞰她雍容安穩地泊定在碼頭,足足高興了一天。蘇聯的遊輪“高爾基號”停靠岸邊時,我和國彬用俄文的拼音讀出了,興奮得沿舷而奔,似乎要窺破鐵幕的深邃。那氣氛,跟“伊麗莎白號”自不相同。

二零零六年是我們夫妻的金婚之年,四個女兒早就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在討論該如何慶祝了。飲水思源,她們理應關心,因為半世紀前若非媽媽為爸爸披上婚紗,她們怎會一個接一個密集地來廈門街的古屋報到,演成八根小辮子滿屋笑搖的盛會呢?可是金婚慶典的討論會並不簡單:四姐妹天各一方,近者在高雄、台中,遠者在紐約、溫哥華,長途電話打了又打,海底電纜想必為之線熱。四姐妹都長大了,變成“熟女”,每人一個大“異果”(ego),所以屢喬不定。最後留下了兩路待選:陸路是駕車去加拿大的落基山區游邦夫或賈斯帕公園,水路則是乘大遊輪去阿拉斯加看冰河。起點同樣是溫哥華。 水路是我的選擇,始終不曾動搖。我的理由是:陸路也許較有彈性,隨時可以修正計劃,但自由的代價是不斷要找旅館,三餐要找飯店,而三代九人同遊,一輛廂型車太擠,分駕兩車又聯絡不便,而行李之複雜,裝車加提取之紛擾,更是煩心。女人又特別多,每天要等齊了可以上路,總不會在十點以前。如此折騰來去,遊則遊矣,逍遙則未必,辛苦定難免。李白早就說過:“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反過來呢,如果走水路,就穩當而逍遙,把一切都交給一條船,一艘無所不備無所不納的遠洋巨舶,旅館與餐廳全在其中,而行程呢,她本身就是世上載重行遠的最大行宮。祖孫三代的九人行,全由她輕輕鬆鬆地接下,而且不用雞零狗碎地付賬找錢:一張船票就全都付了。 做爸爸的詳陳其利,何況還真有魁偉奇麗的冰河會在船頭巍然崛起。媽媽的想法也一樣。我們畢竟是金婚的雙主角啊,四位千金加起來,怎麼敵得過五十年曆劫不換的真金呢?女兒和女婿拗不過我們,於是,有這麼一艘巨舶,就遠在溫哥華等我們了。 高架凌空的獅橋大門已過了,我們的冰川之旅終於起程。全程一千九百八十七海裡,相當於二千二百八十五英里,一連七夜都住在船上。途中只靠三個港口,第一個港口錫特卡,要第三天中午才到,所以第一段水程八百多英里一直以船為家,滿船海客也只有一心一意把什麼都交給海了。

出航的興奮加上海天空闊的自由,把海客留在甲板上,不願就回艙休息。何況高緯近五十度的八月中旬,黃昏來得很遲,一望無垠的水面尚無暮感。累,是有點累了。倒不是上船時有多紛亂,因為乘客應該知道或預備的事情,在船票預售時早已詳細交代,所以到時登舟,碼頭上秩序井然,先接行李,後上乘客,一一分區依號,步驟清楚而且流暢。乘客隨侍役引導,住進各自的艙房,一小時後,行李就送到門口了。一切比預期的都簡捷得多。於是你確信,全程的服務必然一流。 有一點累,是因為上船從下午一點開始,粗定之後,所有乘客都必須參加開船之前的救生訓練。五點整警鈴一響,逾千乘客必須分區集合,穿上救生衣,隨船上的官佐趕到各自的救生艇前,等候指示。這行動雖然只是預習,卻也令人有些緊張,不禁想到“泰坦尼克號”。預習完畢,五點三刻,我們的遊輪“無限號”(Infinity)準時開船。

一連七天,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這艘“無限號”:二零零一年在法國建造,噸位九萬一千,全長九百六十四英尺,近於五分之一英里,動力為燃汽輪機(GTS),時速二十四海裡,相當於四十四公里。像一切遠航遊輪,她也是一艘樓船,高十一層,有電梯十座。至於乘載量,也是海量,能容乘客二千零三十八人,船員九百五十人。官佐清一色是希臘籍,船長和大副、輪機長等都出生於雅典的海港派瑞厄斯(Piraeus)。艙房與餐廳的職員非常國際化,來自五十多國;各種活動的安排則多由美國籍職員負責。 廚房當然熱鬧非凡。一連七天,要讓三千人饕餮無缺,貯藏也極可觀。單說牛肉,就預備了九千二百五十磅,還不包括二千二百五十磅小牛肉。魚帶了六千磅,雞三千磅,蔬菜二萬六千磅,水果三萬六千磅。至於各式各樣的酒,從微醺的啤酒到酩酊的伏特加,一共帶了一萬三千八百瓶。我能夠吞的咽的,雖然遠在平均的一人份之下,但想想有這麼多佳餚美酒,庫滿艙盈地來助遊興,總還是令人高興的,尤其是為那些貪嘴饞腸。

不少人會以為,要躋身於如此的豪華遠航之列,一定得破一筆小財吧?倒也未必。若是要住進頂樓的套房,敞艙與陽台均寬逾一千平方英尺,那票價當然可觀。其實有窗朝外的所謂“海景艙”(ocean9鄄view stateroom),也有二百三十五間,已經很正點了。我們夫妻住的這樣一間,設備也頗齊全,而最重要的是有一圓窗,直徑三英尺半,闊藍的海景浩蕩,一望無阻。就憑這一面魔鏡,整海的波濤都召之即來,任我檢閱。所以艙不嫌小,窗不嫌大,海呢,不嫌其變化無窮。我們的海景艙在第七層,房號7007,貼近船頭,要去船尾用餐,得沿深長的內廊越過“船腰”(midship section),邁步疾走至少六百步。 至於票價,夫妻同艙,是三千一百六十美元。這價錢絕不算貴:想想看,七宿加二十一餐再乘以二,加各種設備、各種活動,加清新的海風、變幻的海景、停靠的港口、壯麗的冰河,再加這日間的逍遙行宮夜間的千人搖籃,不,水床,為你兩千里一路乘風破浪。再加上管理完善,態度周到,真令人覺得毫無遺憾,值得重遊。老帝國主義加上新科技萬能,好到不行。

船上的設備堪稱多元:除了大小各式餐館、酒吧之外,還有戲院、賭場、泳池、健身房、電腦室、照相館等等,再加上簡直像一條街那樣密集排列的珠寶店、民俗店、時裝店、糕餅店等。至於活動,更多姿彩。我們看過一次油畫拍賣,覺得作品都不高明。賭場必須穿越,卻不覺得誘惑。甲板上的推鐵餅戲,倒和女兒玩過幾回。戲院也是常去,看了一些老片。孫女姝婷常跟著我們,但似乎不太懂阿姨們在講什麼。她的十三歲哥哥飛黃,習於獨來獨往,在船上巧遇了美國同學,就跟著去全船亂竄,往往不知此刻究竟在第幾層的何處,呈半失踪狀態。九萬噸的大船像一座深山,我們和四個女兒、一個大女婿,也經常在山里捉迷藏。 加拿大的西岸面對太平洋,陸上多山,水上多島,船行其間,海客左顧右盼,山姿島態再添上倒影波光,簡直應接不暇。那綿延的山嶺貼近岸邊,與其後的落基主脈大致平行,可以視為副脈。屏風一般的近海群島,或斷或續,其實也是海底起伏的丘陵,不甘寂寞的一些,愛出峰頭,探出水面,就成了小嶼大島。最大的一座屏於溫哥華沿岸,形狀有如扁長的台灣,面積也有台灣的六分之五。近岸多島,又與岸平行,就有許多海峽,由南往北,依次名為喬治亞、江斯通、夏洛蒂皇后、黑卡蒂;再往北,小島與窄峽就更紛繁,而且岸區已屬阿拉斯加東南部的狹長地帶,狀如勺柄。 “無限號”的冰川之旅,停泊的三個港口,錫特卡、朱諾、凱其根,全在阿拉斯加,要看的赫巴德冰川(Hubbard Glacier)與滿汀河冰川(Mendenhall Glacier),也在朱諾一帶。 “無限號”駛到赫巴德冰川,乃是此行的北端,餘程就回頭南下了。

正是八月中旬,台灣方苦於酷暑,高緯的加拿大與阿拉斯加卻冷如台灣的隆冬:溫哥華近北緯五十度,相當於布拉格;阿拉斯加首府朱諾近北緯六十度,已相當於聖彼得堡了。我們的航程,溫度總在二十一攝氏度至十一攝氏度之間。當風立在甲板上,往往覺得更冷,必須戴帽。 一路往北,前半程島多岸近,常有轉折,好像行於狹長的迴廊,只覺風平浪靜。過了加拿大西岸的北限,進入阿拉斯加的水域,漸覺海闊島渺,真正入了海神的轄區:大哉水的帝國,島的棋盤,以經緯縱橫恣畫方格,讓水族浮潛,鯨鯊出沒,永遠開放的藍色公路,讓有鰭的有尾的有槳的有舵的有帆的有輪機轆轆有聲吶與雷達的甚至僅憑四肢伶俐的一切一切,自由來去。 第二天的夜裡,背肌與肩頭上的壓力有些變化,直覺有一點風浪,啊,出外海了。船是海之子,我們是船之子。海是搖籃輕輕地搖船是搖籃輕輕地搖著,我們的夢。這跟我第一次從美國乘船回台灣大不相同。那一次是將近半世紀前,乘的是貨船,只有一萬多噸,而越的是整個太平洋。全程風浪撼人,近日本時遭遇颱風,我有詩為證:“看大颱風煽動滿海的波濤都叛變/練習在拋物線上走索且嘔吐。”

出來外海,才真正告別了陸地,也才真正懂得:在我們的水陸大球上誰是莊家,而大洋佔百分之七十一是什麼意思。四望無島無鳥無船空無一物,只有這淺藍起伏之外,之下,是更多更深的藍波藍瀾。什麼坐標都沒有,除了日月。但日月也在移動,不知是什麼神力把這雙魔球此起彼落,東拋而西接。視界的世界淨化成三個圓,水平之圓仰對陰陽之雙圓,構成幾何學之美學。海上正閒,但是帶去的幾本書一本也沒看,海,倒是看了又看。海之為書也深邃而神秘,風把波浪一頁接一頁直掀到天邊,我讀得十分入迷卻讀不透其主題。也許那主題太古老了幾乎與造化同壽,能接通生命的起源歷萬劫千災而迄今,但如何追溯回去歷白堊紀,侏羅紀,直到奧妙的奧陶紀?太久了,我們早已經失憶。面對這一片汪洋浩渺的深藍色隱喻,我們的潛意識蠢蠢不安,雖欲潛而不夠深,不能像線錘一樣直探到海底。鯨群之歌連聲吶也未必能聽懂。人魚的傳說也許是跨界的試探,可惜潛水艇探的是敵情而非人情。 在甲板上這樣倚舷的想入非非,被姝婷上來傳婆婆的話打斷,說大家在下面的餐廳等我入席呢,今晚的盛宴要正式穿著。 赫巴德冰河等我們雖然已經好幾百年,但我們直到第四天近午才得以覲見。船速慢了下來,迎面而來的浮冰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半透明的結晶通體淺藍色,遠望像一杯雞尾酒,似乎叮噹有聲。終於滿海都漂著冰了,小的不能再稱為塊,大的幾乎可稱為丘,或長或尖,或扁或凸,或不規則成奇形怪狀。莊重的“無限號”更慢了,顯然不願做破冰船,為冰所破。迎面的冰風挾著細雨,霧氣瀰漫。甲板上擠滿了人,都披上雨衣,拉起套帽,也有人打起了傘。船,極其緩慢地在轉頭。 薄霧後面隱隱約約似有一脈山嶺橫陳,高約二十多層樓,卻似無峰頭崛起,山壁絕峭,石顏上也似乎沒有樹木,只見一片淺陶土色,籠著一層不很確定的淺藍帶綠。再後面就沒有山了,而這道怪石屏風的前面,凌亂堆陳著欲化不化的冰淇淋或奶昔(milk9鄄shake)一類的尾食甜品。再近一些,啊,原來這就是天地之間,山海之間積雪成冰,擁冰自重,任太陽用烈焰千百年烤問而頑固如故堅不吐實的,割據阿拉斯加東南陡坡的,啊,冰川。這正是赫巴德冰川的峻顏冷面,削平的顱頂高三百英尺,其寬卻橫陳六英里。憑我們九萬噸的巨舶豈敢一觸眼前這億兆噸的超級冰壁,早在半里路外就踟躕不進,開始大轉其彎了。再往前開就太險了,恐怕遭冰城炮轟,因為這凜凜的頑冰深處常有空氣被囚在冷牢裡,一悶就幾十年幾世紀,好不容易等到哪一個夏日,天氣稍暖,冰鎖稍懈,就會,啊,破獄而出,城破冰飛,不可收拾。 “爸爸,你聽見嘶嘶聲沒有?”佩珊轉頭問我。 “我沒聽見。”我笑答。 “一爆開來,”她說,“重則如開砲,輕則如開汽水。書上說的。” 大家都笑了。好像是回應我們的輕佻,忽然從遠處,不,是從莫名的深處,傳來沉鬱頓挫的悶雷,像要發又發不透徹的警訊,繼而有重濁撞擊的騷響,下墜不已。顯然,量以噸計的晶體結構,在冰壁森嚴的某處失去了平衡,在頹然解體。該是一種反叛冷酷的解構主義吧。駭耳惶然,告訴駭目睜大了去找,卻只聞劈裡啪啦,找不到究竟在何處坍塌。 終於冰崩壁裂恢復了平衡,冷寂又恢復了秩序。大家一驚,一笑。笑聲立刻被冰風吹熄。甲板上擠滿了人和傘,此外只見海天漠漠,雨霧淒淒,聽不見一聲鳥鳴。三千海客,聽不見人語喧鬧。 “無限號”如履薄冰,在敵陣中小心地轉向。我們像是闖進了一顆外星,被陌生的地形威懾得噤聲。笑聲顯得格格不入,褻瀆了大冰帝國肅靜的清規。除了腳下所踏的這艘高科技遊輪之外,百里內找不到任何東西證明我們在人間。而這,就是此行最高的遁世之樂了。 不過拜冰之旅也不全是遁世之樂,而是站在更遠處更古時來看我們這水陸大球。人類奢誇大陸,其實五大洲只是被海洋包圍的幾個超級大島,當初泡在母懷的“洋水”裡,像嬰孩投胎一般,沒有“洋水”,陸地就難活了。同樣重要的是:全球的陸地被冰覆蓋的面積佔十分之一,有一個半中國那麼大;而全球可飲的淡水有四分之三是藏在冰山、冰川、冰原裡,三倍於所有的江河湖泊與大氣中的水分。一旦大冰帝國崩潰,海洋就要漲潮,多少繁榮的港城水都被吞沒,不知文明又要遭多久的浩劫。所以冰川長凍,不知為人類保全了多少水庫,為洪水又設了多少巨閘。 一條冰川的身世頗為曲折。冰川的身份,簡言之便是“潛移之冰”(ice in motion)。冰川的出身,是某一地區,特別是高寒的地區,降雪多過化雪。先是雪片凝成雪珠,積壓多了便成雪餅,就是冰了。等到積重難挽,冰層底部抵不住引力,便順著坡勢下移,成為慢鏡頭的雪崩,慢者一日一寸,快者一日七尺。就這麼,冰川會爬了,一面爬下坡去,一面勢挾碎石與斷岩,其量以百萬噸計,闢出一道下山之路,志在入海。沿路的磐石磊磊就這麼給推到兩邊,久之就塑出了峽江深谷。壯大的冰川潛移而不默化,很有耐性,終於抵達河口,卻被造化攔下。幾經海風吹拂,開始鬆軟,再加海水侵蝕,領頭的冰面就會崩落墜海,場面可觀。據說霍普金斯冰川落冰之多,令人只敢在兩英里外遙望冰崖。 赫巴德冰川背後的“靠山”都逼近海岸,高峻的飛峨威懾山(Fairweather Mountain)海拔四千六百六十三米,另一座魁嶺(Crillon Mountain)也有三千八百七十九米。太平洋溫和的西風被山勢所阻,上升後遇到冷氣凝縮,在海面便下雨;到山頂便下雪,一整個冬天會達一百英尺之多。到了夏天,內陸化雪,但在阿拉斯加東南這一帶,太平洋的水汽濕潤,沿岸仍然陰冷,年復一年,積雪永不化盡,乃累積成許多冰川。地理、氣候與阿拉斯加相似的挪威、智利,也是山高近海,坡陡河急,難留重冰,成為冰川奇觀的三大勝景。 回航途中,船泊朱諾港,亦即阿拉斯加的州府。我們意猶未盡,再去朝拜了一道冰川,名為滿汀河。朱諾在十九世紀末淘金潮中盛極一時,如今仍為漁業、林業中心。鎮上人口不到三萬,轄區之廣卻超過三千平方英里,管的卻不是人而是冰。不是幾塊冰而是一整片冰原(Juneau Ice Field),其面積依氣候變化而定,大時達五千平方英里,為台灣的三分之一強,縮時也有一千五百平方英里,近於香港的四倍。氣候暖化,那片冰原就因化冰而退縮。十三世紀到十八世紀,從冰原蠕蠕南移的滿汀河遠長於今日,但從一七七零年迄今,這道冰川一直往高處退卻。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其“下游”露出了一個盆地,雪水注入,竟成一湖。今天隔著湖水,可以望見冰川的前端,學者稱為“顏面”(face),寬達三英里,高二百英尺,曳著後面的身軀,長達十二英里,像一隻無以名之又無以狀之的史前怪獸,遍身白毛,正倒伏在長長的坡谷間,欲就湖飲水。 我們沿湖北行,走近諾吉特溪口,看急湍成瀑,白沫飛濺,囂囂注入湖中。那白毛巨獸卻似未驚醒,仍斜伏在谷坡上做他的冷夢。兩側的斜坡上密覆蓊蓊鬱鬱的雨林,與了無動靜的冰川對照成趣。下面的湖水冰清石靜,對悠久的地質史並不感興趣:她畢竟生於二十世紀,造化懷中還在做嬌嬌孫女,只顧著在她的妝鏡中尋找雲踪。 早來的遊人已經回頭去等車了。 “無限號”規定八點半要開船,我們已經來不及乘直升機直接降在冰川上,再換釘鞋去走冰川,聽腳下冰庫、冰窖的深處,哪一個冬季在吹氣或呻吟,咆哮或崩潰。但已經來不及了,“無限號”在朱諾的碼頭上,層層乳白的樓窗與陽台像憑空添加一整條亮麗的街屋,正等待我們回去,去繼續拜冰之旅的餘程。但高潮已經過去了。向望遠鏡筒再一次掃描,把白毛獸召來眼前:那不是白毛,而是一片一片如削如剝的鱗甲,淡青的鱗上蒙著一層赭灰,一片片,一瓣瓣,一波波,一直排列到谷頂,終被遠坡遮住。嚮導說,那無窮無盡的皺褶,是因為冰川在下山時,下層的冰比較能屈能伸,而面上的一些較脆,掙扎之際,冰面就開裂成如此的刀雕圖案。 我回頭對千刀萬剮的冰川再看一眼,心中默禱:“堅持下去吧,堅守你高寒凜冽的冰城冰陣。切莫放水,切莫推波助瀾,助長再一次洪水的聲勢。阿拉斯加大冰箱裡,不能少你這一片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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