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禪宗與道家

第6章 三、禪宗概要(三)

禪宗與道家 南怀瑾 14872 2018-03-20
(六)禪宗與理學的關係 其次,一般講到禪宗,以及研究禪宗的資料,都在宗師們的語錄,以及語錄的匯書,如《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指月錄》等著作裡,尋找或欣賞禪師們悟道機緣的公案,與機鋒、轉語的妙趣,認為便是禪機,便是禪宗的心要。殊不知禪宗既然號稱是佛法心宗的中心,關於佛法所有的修持行為,如戒、定、慧等細行,豈有完全略而不談之理,所以只認機鋒妙語做禪宗的,使人於元明以後狂禪的流弊,甚之,使明儒王陽明之學,也連帶受此冤誣;同時,因為陽明之學的流弊,更使禪宗連帶受謗。事實上,如果用心研究歷代悟道者前後的言行,只要仔細留心歷代高僧禪德們的傳記,以及專記宋代以後禪師們言行錄的《禪林寶訓》一書,便可了解真正禪宗宗師們關於修行的品德,是如何的有肅然可敬的風範,並非徒事空言,專談機鋒便以為禪;亦非專以默照(沉默)靜坐,便是禪的究竟法門。而且由此可知唐、宋以來禪師們影響中國知識分子教育思想的精神,它是如何的配合中國文化思想的發展,何以會形成宋代儒家理學的原因所以了。

現在為了簡便,暫且舉出禪宗的佛學思想,與北宋開創理學幾位大儒的理論,作一比較,大家便可知道他們受到佛學思想熏陶淵源的所自了,但是我說的影響與比較,並非就是照鈔或翻版,只是限於影響,而且更沒有批判他們優劣的意思,這點我須有慎重而保留態度的聲明。不過,宋代理學的大儒們,在他們畢生治學的歷史記載上。都有過"出入佛老"若干年的紀錄,然後又有好像憬悟知非的警覺,認為人禪為逃禪,人道為適世,便又翻身人世,歸於儒家思想,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態度,不管他們後來是如何的推排佛、老,但在他們治學的過程中,有互相吸收融會的地方,那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例如:週濂溪的學說,如他的名著《通書》,及《太極圖說》等,驟然讀之,完全在闡揚《周易·系傳》與《中庸》的內義。實際則為融會佛、道兩家學術思想,尤其偏向於原始儒、道不分家的道家,與老子的思想。

程明道(顥)的名著《定性書》,如:"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出莊子語意),無內外,苟以外物為外,牽己而從之,是以己性為有內外也。且以己性為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是有意於絕外誘,而不知其性之無內外也。既以內外為二本,則又烏可遽語定哉……今以惡外物之心,而求昭無物之地,是反鑑而索照也"等語,大都擇合《莊子·齊物論》的內義,融會禪宗三祖僧璨大師《信心銘》的道理。 《信心銘》: 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釐有差,天地懸隔。欲得現前,莫存順逆。違順相爭。是為心病。不識玄旨,徒勞念靜。圓同太虛,無欠無餘。良由取捨,所以不如。莫還有緣,勿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止動歸止,止更彌動。惟滯兩邊,寧知一種。一種不通,兩處失功、遣有沒有,從空背空。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惟須息見。二見不住,慎莫追尋。才有是非,紛然失心。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能由境滅,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兩段,原是一空。一空同兩,齊含萬象。不見精粗,寧有偏黨。大道體寬,無易無難。小見狐疑,轉急轉退。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任性合道,逍遙絕惱。繫念乖真,昏沉不好。不好勞神,何用疏親。欲取一乘、勿惡六塵。六塵不惡,還同正覺。智者無為,愚人自縛。法無異法,妄自愛著。將心用心,豈非大錯。迷生寂亂,悟無好惡。一切二邊,良由斟酌。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一如體玄,兀爾忘緣。萬法齊觀,歸復自然。泯其所以,不可方比。止動無動,動止無止。兩既不成,一何有爾。究竟窮極,不存軌則。契心平等,所作俱息。狐疑盡淨,正信調直。一切不留,無可記憶。虛明自照,不勞心力。非思量處,識情難測。真如法界,無他無自。要急相應,惟言不二。不二皆同,無不包容。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宗非延促,一念萬年。無在不在,十方目前。極小同大,忘絕境界。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若不如是,必不須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程伊川(頤)的名著《四箴》,除了發揮孔子的仁學以外,所有內外功用的內義,大如套用誌公禪師等的偈頌相似,恕文繁不錄,容待以後有機會,另作專題的研究。 至於張橫渠(載)的名言,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與禪宗六祖慧能禪師的: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 "又是轍跡相同,車輪各異而已。此外,張橫渠的名著《東銘》與《西銘》,與明教契嵩禪師法語的精神與宗旨,可以互相發明: 明教嵩和尚曰: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道德之所存,雖匹夫非窮也。道德之所不存,雖王天下非通也。伯夷叔齊,昔之餓夫也,今以其人而比之,而人皆喜。桀紂幽厲,昔之人主也,今以其人而比之,而人皆怒。是故學者患道德之不充乎身,不患勢位之不在乎己。

明教曰:聖賢之學,因非一日之具。日不足,繼之以夜,積之歲月,自然可成。故曰:學以聚之,問以辯之,斯言學非辯問,無以發明。今學者所至,罕有發一言問辯於人者,不知將何以禪助性地,成日新之益乎。 明教曰:太史公讀《孟子入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不覺置卷長嘆!差乎!利,誠亂之始也。故夫子罕言利,常防其原也。原者,始也。尊崇貧賤,好利之弊,何以別焉。夫在公者,取利不公則法亂。在私者,以欺取利則事亂。事亂則人爭不平,法亂則民怨不服,其悻戾鬥諍。不顧死亡者,自此發矣、是不亦利誠亂之始也。且聖賢深戒去利,尊先仁義。而後世尚有恃利相欺,傷風敗教者何限。況復公然張其征利之道而行之,欲天下風俗正,而不澆不薄,其可得乎!

明教曰:凡人所為之惡,有有形者,有無形者。無形之惡,害人者也。有形之惡,殺人者也。殺人之惡小,害人之惡大。所以遊晏中有鴆毒,談笑中有戈矛,堂奧中有虎豹,鄰巷中有戎狄。自非聖賢,絕之於未萌,防之以禮法,則其為害也。不亦甚乎! 邵康節(雍)的名著《皇極經世》,它的《內篇》舉出元、會、運、世的規律,做為推測數往知來,關於歷史與人事演變的數理,與像數的公式,與他的《觀物外篇》等篇的理論實際都是融會道、佛兩家學術思想的結晶,匯通於易學理、象、數的範圍。元、會、運、世所用的三元甲子,循環往復,演變成為觀察歷史人事的中心,便是佛學成、住、壞、空四大劫原則的發揮,用以說明人類眾生世界分段災劫的道理。不過,他是以中國歷史做中心,推算大劫中的小劫過程而已。

以上所舉是有關禪宗影響宋代儒家理學思想的例子。為了研究參學禪宗與宋、明理學同學們的注意,切勿徒以口頭禪語,或以機鋒妙趣,認為便是禪的極則,現在揀要選錄禪師們的幾則言行如下: 大覺璉和尚,初遊廬山,圓通訥禪師一見,直以大品期之。或問:何自而知之?訥曰:斯人中正不倚,動靜尊嚴,加以道學行誼,言簡盡理,凡人資禀如此,鮮有不成器者。 仁祖皇祐初,遣銀璫小使,持綠銻尺一書,召國邁訥住孝慈大伽藍。訥稱疾不起,表疏大覺應詔。或曰:聖天子旌崇道德,恩被泉石,師何因辭?訥曰:予濫廁僧倫,視聽不聰,幸安林下,飯蔬飲水,雖佛祖有所不為,況其他耶!先哲有言: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何日而足。故東坡嘗曰:知安則榮,知足則當,避名全節,善始善終,在圓通得之矣。

大覺曰:舜老夫賦性簡直,不識權衡貨殖等事。日有定課,曾不少易。雖炙燈掃地,皆躬為之。嘗曰:古人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戒。予人也!雖垂老其志益堅。或曰:何不使左右人?老夫曰:經涉寒暑,起坐不常,不欲勞之。 舜老夫曰:傳持此道,所貴一切真實,別邪正,去妄情,乃治心之實。識因果,明罪福,乃操履之實。宏道德,接方來,乃住持之實。量才能,請執事,乃用人之實。察言行,定可否,乃求賢之實。不存其實,徒炫虛名,無益於理。是故人之操履,惟要誠實,苟執之不渝,雖夷險可以一致。 浮山遠和尚曰:古人親師擇友;曉夕不敢自怠。至於執囗負春,陸沈賤役,未嘗憚勞。予在葉縣,備曾試之。然一有顧利害,較得失之心,則使這姑息,摩所不至。且身既不正,又安能學道乎。

五祖演和尚曰:今時叢林學道之士,聲名不揚,匪為人之所信者,蓋為梵行不清白,為人不諦當輒或苟求名聞利養,乃廣炫其華烯,遂被識者所譏。故蔽其要妙,雖有道德如佛祖,聞見疑而不信矣。爾輩他日若有把茅蓋頭,當以此而自勉。 演祖曰:師翁初住楊歧,老屋敗椽,僅蔽風雨。適臨冬暮,雪霰滿床,居不遑處。袖子投誠,願充修造。師翁卻之曰:我佛有言:時當減劫,高岸深谷,遷變不常,安得圓滿如意,自求稱足。汝等出家學道,做手腳未穩,已是四五十歲,詎有閒工夫,事豐屋耶?竟不從。 演祖曰:古人樂聞己過,喜於為善,長於包荒,厚於隱惡,謙以交友,勤以濟眾,不以得表二其心,所以光明碩大,照映今昔矣。 白雲謂演祖曰:禪者智能,多見於已然,不能見於未然。止觀定慧,防於未然之前。作止任滅,覺於已然之後。故作止任滅所用易見,止觀定慧所為難知。惟古人誌在於道,絕念於未萌,雖有止觀定慧,作止任滅,皆為本末之論也。所以雲:若有毫端許,言於本末者,皆為自欺。此古人見徹處,而不自欺也。

晦堂一日見黃龍有不豫之色,因逆問之。黃龍曰:監收未得人。晦堂遂薦感副專,黃龍曰:感尚暴,恐為小人所謀。晦堂曰:化侍者稍廉謹。黃龍謂化雖廉謹,不若秀莊主,有量而忠。靈源嘗問晦堂,黃龍用一監收,何過慮如此?晦堂曰:有國有家者,未嘗不本此;豈特黃龍為然,先聖亦曾戒之。 晦堂謂朱給事世英曰:予初入道,自恃甚易。逮見黃龍先師後,退思日用,與理矛盾者極多,遂為行之三年,雖祁寒溽暑,確志不移,然後方得事事如理。而今咳唾掉臂,也是祖師西來意。 朱世英問晦堂曰:君子不幸,小有過差,而見聞指目之不暇。小人終日造惡,而不以為然。其故何哉?晦堂曰:君子之德,比美玉焉,有瑕生內,必見於外,故見者稱異,不得不指目也。若夫小人者,日用所作,無非過惡,又安用言之!

晦堂曰:聖人之道,如天地育萬物,無有不備於道者,眾人之道,如江河淮濟,山川陵谷,草木昆蟲,各盡其量而已。不知其外,無有不備者。夫道豈二耶!由得之深淺,成有大小耳! 晦堂曰:久廢不可速成,積弊不可領除,優游不可久戀,人情不能恰好,禍患不可苟免。夫為善知識,達此五事,涉世可無悶矣。 黃龍曰:住持要在得眾,得眾要在見情。先佛有言:人情者,為世之福田,蓋理道所由生也。故時之否泰,事之損益,必因人情。情有通塞,則否泰生。事有厚薄,則損益至,惟聖人能通天下之惰。故易之別卦,乾下坤上則日泰。乾上坤下則日否。其取像損上益下則日益。損下益上則日損。夫乾為天,坤為地,天在下而地在上,位固乖矣,而返謂之泰者,上下交故也。主在上而實處下,義固順矣,而返謂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是以天地不交,庶物不育。人情不交,萬事不和。損益之義,亦由是矣。夫在人上者,能約已以裕下,下必悅而奉上矣,豈不謂之益乎。在上者蔑下而肆諸己,下必怨而叛上矣,豈不謂之損乎。故上下交則泰。不交則否。自損者人益。自益者人損。情之得失,豈容易乎!先聖嘗喻人為舟。情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順舟浮,違則沒矣。故住持得人情則興,失人情則廢。全得則全興,全失則全廢。故同善則福多,同惡則禍甚。善惡同類,端如貫球。興廢象行,明若觀日。斯歷代之無色也。 黃龍謂王荊公曰:凡操心所為之事,常要百前路徑開闊,使一切人行得,始是大人用心。若也險隘不通,不獨使他人不能行,兼自家亦無措足之地矣。 黃龍曰:夫人語默舉措,自謂上不欺天,外不欺人,內不欺心,誠可謂之得矣。然猶戒謹乎獨居隱微之問,果無纖毫所欺,斯可謂之得矣。 黃龍謂隱士潘延之曰:聖賢之學,非造次可成,須在積累之要,惟專與勤,屏絕嗜好,行之勿倦,然後擴而充之,可盡天下之妙。 潘延之聞黃龍法道嚴密,因問其要。黃龍曰:父嚴則子敬,今日之規訓,後日之模範也。譬治諸地,隆者下之,(穴窪)者平之,彼將登於千仞之山,吾亦與之俱。因而極於九淵之下,吾亦與之俱。使之窮,妄之盡,彼則自休也。又曰:(女句)之嫗之,春夏所以生育也。霜之雪之,秋冬所以成熟也。吾欲無言可乎! 水庵一和尚曰:《易》言:君子思患而預防之。是故古之人,思生死大患,防之以道,送能經大傳遠。今之人謂求道迂闊,不若求利之切當。由是競習浮華,計較毫未,希目前之事,懷苟且之計,所以莫肯為周歲之規者,況生死之慮乎!所以學者日鄙,叢林日廢,紀綱日墜,以至陵夷顛沛,殆不可救。嗟乎!可不鑑哉! (七)禪宗與中國文學 中國文化,從魏、晉以後,隨著時代的衰亂而漸至頹唐之際,卻在此時,從西域源源傳入佛教文化,乃使中國的學術思想,突然加入新的血輪,因此而開展南北朝到隋、唐以後,佛學的勃然興起,而形成儒、釋、道三家為主流的中國文運。尤其在中國生根興盛的排宗,自初唐開始,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洪流,奔騰澎湃,普遍深入中國文化的每一部分,在有形無形之間,或正或反,隨時隨處,都曾受到它的滋潤灌溉,確有"到江送客掉,出岳潤民田"的功用。我們就其顯而易見,舉出簡單概略的實例,試加說明,供給研究禪宗與中國文化演變關係的參考: 1.隋唐以後文學意境的轉變與排宗 從文學的立場而言中國文學,以時代做背景,以特殊成就的作品為代表,簡單扼要而歸納它的類別,便有漢文、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清代的韻聯與戲劇等演變程序。中國的文學,自漢末、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之間,所有文章,辭、賦、詩、歌的傳統內容與意境,大抵不外淵源於五經,出入孔、孟的義理,涵泳諸子的芬華,形成辭章的中心意境,間有飄逸出群的作品,都是兼取老、莊及道家神仙閒適的意境,做為辭章的境界,如求簡而易見的,只須試讀《昭明文選》所收集的文章辭賦,便可窺見當時的風尚。在南北朝到隋、唐之間,唯一的特點,也就是歷來講中國文學史者所忽略的,便是佛教學術思想的輸入,引起翻譯經典事業的盛行,由名僧慧遠、道安、鳩摩羅什、僧肇等人的創作,構成別成一格的中國佛教文學,後來的影響,歷經千餘年而不變,誠為難得希有之事。只因後世一般普通文人,不熟悉佛學的義理與典故,遂強不知以為知,就其所不知的為不合格,諸般挑剔,列之於文學的門牆以外,遂使中國文學的這一朵巨葩,又被淹埋於落落無聞之鄉,正如禪師們所說:"我眼本明,因師故瞎",甚為可惜。 (1)詩:現在只就唐代代表性的作品,如唐詩風格的轉變來說:由初唐開始,從上官體(上官儀)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四傑,經武后時代的沈亻全期、杜審言、宋之問等,所謂"景龍文學",還有隋文學的餘波蕩漾,與初唐新開的質樸風氣。後來一變為開元、天寶的文學,如李伯)、杜(甫)、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到韋應物、劉長卿,與大歷十才子等人,便很明顯地加入佛與禪道的成分。再變為元和、長慶間的詩體,足為代表一代風格,領導風尚的,如淺近的白居易。風流靡豔的元稹,以及孟郊、賈島、張籍、姚合。乃至晚唐文學如杜牧、溫庭筠、李商隱等等,無一不出入於佛、道之間,而且都沾上禪味,才能開創出唐詩文學特有芬芳的氣息,與雋永無窮的韻味。至於方外高僧的作品,在唐詩的文學傳統中,雖然算是例外,大體不被正統詩家所追認,但的確自有它獨立價值的存在。現在略舉少數偏於禪宗性質的詩律,做為說明唐代文學與禪學思想影響的體例,詩人如王維(摩潔)的作品,有通篇禪語,如: 《梵體詩》:一興微塵念,橫有朝露身。如是睹陰界,何方置我人。礙有固為主,趣空寧舍賓。洗心詎懸解,悟道正迷津。因愛果生病,從貪始覺貧。色聲非彼妄,浮幻即吾真。四達竟何遣,方殊安可塵。胡生但高枕,寂寞誰與憐。戰勝不謀食,理齊甘負薪。子若未始異,詛論疏與親。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無乘及乘者,所謂智人舟。詎舍貧病域,不疲生死流。無煩君喻馬,任以我為牛。植福祠迦葉,求仁笑孔丘。何津不鼓掉,何路不摧(車舟)。念此間思者,胡為多阻脩。空虛花聚散,煩惱樹稀稠。滅想成無記,生心坐有註。降吳復歸蜀,不到莫相尤。 又如白居易: 《自解》:房傳往世為禪客(世傳房太尉前生為禪僧,與婁師德友善,慕其為人,故今生有婁之遺風雲),王道前生應畫師(王右丞詩:宿世是詞客,前身應畫師)。我亦定中觀宿命,多生債負是歌詩。不然何故狂吟詠,病後多於未病時。 《讀禪經》: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餘卻有餘。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 《感興二首》:吉凶禍福有來由,但要深知不要憂。只見火光燒潤屋,不聞風浪覆虛舟。名為公器無多取,利是身災合少求。雖異匏瓜難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 魚能深入寧憂釣,鳥解高飛空觸羅。熱處先爭灸手去,海時其奈噬臍何。尊前誘得猩猩血,幕上偷安燕燕窠。我有一言君記取,世間自取苦人多。 唐代方外高僧如寒山子的詩,他的意境的高處,進入不可思議的禪境,但平易近人的優點。比之香山居士白居易,更有甚者,他完全含有於平民化的趣味。對於寒山子的詩,大概大家都耳熟能詳,所以想在下面少提一首,其他如唐代詩僧們的詩,確有許多很好的作品,如詩僧靈一: 《雨後欲尋天目山,問元駱二公溪路》:昨夜雲生天井東,春山一雨一回風。林花解逐溪流下,欲上龍池通不通。 《題僧院》:虎溪閒月引相過,帶雪松枝掛薜蘿。無限青山行欲盡,白雲深處老僧多。 《歸岑山過惟審上人別業》:禪客無心憶薛蘿,良然行徑向山多。知君欲問人間事,始與浮雲共一過。 又:詩僧靈澈: 《東林寺酬韋丹刺史》:年老心閉無外事,麻衣草履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聞李處士亡》:時時聞說故人死,日日自悲隨老身。白髮不生應不得,青山長在屬何人。 此外如唐代的詩僧貫休、皎然等人的作品,都有很多不朽的名作,恕繁不舉。 受禪宗意境影響的詩文學,到了宋代,更為明顯,宋初著名的詩僧九人,世稱九僧的風格(如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汝州簡長、青城惟鳳、江東宇昭、峨嵋懷古、淮南惠崇。)影響所及,便使醉心禪學的詩人,如楊大年(億)等人,形成有名的西崑體。名士如蘇東坡、王荊公、黃山谷等人,無一不受禪宗思想的熏陶,乃有清華絕俗的作品。南渡以後,陸(放翁)範(成大)楊(萬里)尤(袤)四大家,都與佛禪思想結有不解之緣,可是這都偏於文學方面的性質較多,不能太過超出本題來特別議論它,所以暫不多講,現在只擇其在宋、明之間,禪宗高僧的詩,比較為通俗所接觸到的,略作介紹,如道濟(俗稱濟顛和尚)的詩: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 一聲啼烏破幽寂,正是山橫落照邊。 湖上春光已破慳;湖邊楊柳拂雕欄。 算來不用一文買,輸與山僧閒往還。 山岸桃花紅錦英,夾堤楊柳綠絲輕。 遙看白鷺窺魚處,衝破平湖一點青。 五月西湖涼似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問花花點頭。 以及他的絕筆之作,如:"六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倒西壁。如今收抬歸來,依舊水連天碧。"若以詩境而論詩格,他與宋代四大家的范成大、陸放翁相較,並無遜色。如以禪學的境界論詩,幾乎無一句、無一字而非禪境,假使對於禪宗的見地與工夫,沒有幾十年的深刻造詣,實在不容易分別出它的所指。 如王安石的詩: 《無動》:無動行善行,無明流有流。種種生住滅,念念聞思修。終不與法縛,亦不著僧裘。 :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 《贈長寧僧首》:秀骨龐眉倦往還,自然清譽落人間。閒中用意歸詩筆,靜外安身比大也。欲情野雲朝送客,更邀江月夜臨關。嗟予踪跡飄塵土,一對孤峰幾厚顏。 《次韻舍弟賞心亭即事》:霸氣消磨不復存,舊朝台殿只空村。孤城倚薄青天近,細雨侵凌白日昏。稍覺野雲乘晚霧,卻疑山月是朝暾。此時江海無窮興,醒客忘言醉客喧。 《懷鍾山》:投老歸來供奉班,塵埃無復見鍾山。何須更待黃粱熟,始覺人間是夢間。 《江寧夾口》:月墮浮雲水卷空,滄洲夜沂五更風。北山草木何由見,夢盡青燈展轉中。 又:落帆江口月黃昏,小店無燈欲閉門。半出岸沙楓欲死,繫船猶有去年痕。 《寄碧巖道光法師》:萬事悠悠心自知,強顏於世轉參差。移床獨向秋風裡,臥看蜘蛛結網絲。 又:大樑春雪滿城泥,一馬常瞻落日歸。身世身知還自笑,悠悠三十九年非。 如范成大的詩: 《請息齋書事》:覆雨翻雲轉手成,紛紛輕薄可憐生!天無寒暑無時令,人不炎涼不世情。栩栩算來俱蝶夢,(口皆)(口皆)能有幾雞鳴?冰山側畔紅塵漲,不隔瑤台月露清。 《贈壽老》:農圃規模昔共論,雲奎卜築又逢君。眉庵壽老長隨喜,好個拋梁祈願文。 《偶箴》:情知萬法本來空,獲復將心奉八風。逆順境來欣戚變,咄哉誰是主人翁。 《徑里山傾蓋亭》:萬杉離立翠雲幢,(女弱)(女弱)移聞晚吹香。山下行人塵撲面,誰知世界有清涼。 餘且再舉幾首唐、宋之間禪師們的佳作,藉此以見唐、宋詩詞文學風格轉變的關鍵。 唐代禪師: 寒山大士: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 慧文禪師:五十五年夢幻身,東西南北軌為親。白雲散盡千山外,萬里秋空片月新。 慧忠禪師:多年塵土自騰騰,雖著伽黎未是僧。今日歸來酬本志,不妨留發候然燈。 雪竇重顯禪師(與時寡合):居士門高謁未期,且限岩石最相宜。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 又《五老師子》:踞地盤空勢未休,爪牙何必競時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云擎也出頭。 又《透法身句》:一葉飄空便見秋,法身須透鬧啾啾。明年更有新條在,煩惱春風率未體。 又《大功不宰》:牛頭峰頂鎮重雲,獨坐寥寥寄此身。百鳥不來春又過,不知誰是到庵人。 又《晦跡自怡》:圖畫當年愛湖庭,波心七十二峰青。如今高臥思前事,添得盧公倚石屏。 又《送寶用禪者之天台》:春風吹斷海山雲,徹夜寥寥絕四鄰。月在石橋更無月,不知誰是月邊人。 又《寄陳悅秀才》:水中得火旨何深,握草由來不是金。莫道莊生解齊物,幾人窮極到無心。 又《漁父》:春光冉冉岸煙輕,水面無風釣艇橫。千尺絲輪在方寸,不知何處得鯤鯨。 此外,明代禪宗詩僧的作品,詩律最精,而禪境與詩境最佳的,無如鬱堂禪師的《山居詩》,如: 千丈岩前倚杖藜,有為須極到無為.言如悖出青天滓,行不中修白壁疵。馬喻豈能窮萬物,羊亡徒自泣多歧.霞西道者眉如雪,月下敲門送紫芝。 亂流盡處卜幽棲,獨樹為橋過小溪。春雨桃開憶劉阮,晚山薇長夢夷齊。尋僧因到石梁北,待月忽思天往西。借問昔賢成底事,十年走馬聽朝雞。 人間紅日易西斜。萬巧施為總莫誇。剖出無瑕方是玉,畫成有足已非蛇。拳伸夜雨青林蕨,心吐春風碧樹花。世念一毫融不盡,功名捷徑在煙霞。 寥寥此道語何人,獨掩柴扉日又曛。六鑿未分誰擾擾,一交才動自壇壇.空林麗歇鳩呼婦,陰壑風寒虎嘯群。毀桀譽堯情未盡,有身贏得臥深雲。 即今休去便休去,何事卻求身後名。世亂孫吳謀略展,才高屈賈是非生。溝中斷木千年恨,海上乘搓萬里情。誰識枯禪涼夜月,松根一片石床平。 至於明代詩僧如蒼雪,不但在當時的僧俗詞壇上執其牛耳,而且還是道地的民族詩人,也可稱為出家愛國的詩人。他又是明末遺老,逃禪避世,暗中活動復國工作的庇護者。他的名詩很多,舉不勝舉,現在簡擇他詩境禪境最高的幾首作品為代表,如: 松下無人一局殘,空山松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千古輸贏下不完。 幾回立雪與技雲,費盡勤勞學懶人。曳斷鼻繩猶不起,水煙深處一閒身。 舉頭天外看無雲,誰似人間吾輩人。荊棘叢中行放腳,月明簾下暗藏身。 又《寄詢錢虞山(謙益)絳雲樓火後專意內典》:好將世事較樗蒲,林下高眠任老夫。天意未容成小草,河清終欲見遺珠。面非北向安知漢,望到東山只有虞。不盡奇書探海藏,人間文字可燒無。 我們讀了蒼雪大師送錢謙益的這首詩,如果對歷史有修養,了解錢謙益如何做二臣?如何搜羅明末遺老陰私事蹟的資料,要著《明史》來要挾遺老們的後裔,以及他的藏書樓(絳雲樓)起火的情形,才專心轉而研究佛學的經過,那麼,對於蒼雪大師這首用禪語警策的詩,便覺得他匠心獨運,句句字字,語含玄機了。 以上的舉例,我們是為了時間的限制,所以一說到唐代文學的詩境,是受到禪宗影響而演變的動機,就趕快急轉直下,便一路講到宋、明以下,而且信口而說,只就其大要的提到一些,這都是為了說明中國文學從隋、唐以後,接受融會禪宗的禪境,才有唐、宋以後的成就,是為引起研究禪宗與中國文學關係者的注意。至於唐,宋以來佛教文學與中國文章辭境的關係,更多更大,也來不及多說了,青年同學們,須要注意的,例如大家都讀過蘇東坡的"赤壁"前後賦等,他與禪宗與老、莊的思想,有極其密切而明顯的關係,所以才有這種千古絕調的文章意境。 (2)詞曲:中國文學時代的特性,從唐詩的風格的形成與蛻變,到了晚唐、五代之間,便有詞的文學產生。在晚唐開始,歷五代而宋、元、明、清之間,禪宗宗師們,以詞來說禪,而且詞境與禪境都很好,也到處可見,只是被人忽略而已.我們現在簡單的舉出歷史被人所推崇公認的詞人作品,以供參考,如辛稼軒的詞: 《鶴鴿天(石門道中)》:山上飛泉萬斛珠,懸崖千丈落(鼠生)鼯,已通樵經行還礙,似有人聲聽卻無。閒略構,遠浮屠,溪南修竹有茅蘆,莫嫌杖屢頻來往,此地偏宜著老夫, 又《睡起即事》:水荇參差動綠波,一池蛇影照群蛙,因風野鶴飢猶舞,積雨山桅病不花。名利處,戰爭多,門前蠻觸日干戈,不知更有槐安國,夢覺南柯日未斜。 又《有感》:出處從來自不齊,後車方載太公歸,誰知寂寞空山里,卻有高人賦采薇。黃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採花時,蜂兒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間自在飛。 又《戊午拜退職奉祠之命》:老退何曾說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寬,便支香火真祠奉,更綴文書舊殿班。扶病腳,洗頹顏,快從老病僭衣冠,此身忘世深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 又《登一丘一壑偶成》:莫滯春光花下游,便須準備落花愁,百年雨打風吹卻,萬事三平二滿休。將擾擾,付悠悠,此生於世自無優、新愁次第相拋舍。要伴春歸天盡頭。 《瑞鷓鴿(京日病中起登連滄觀偶成)》:聲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與願違,山草舊曾呼遠志,故人今有寄當歸。何人可覓安心法,有客來觀杜德機,卻笑使君那得似,清江万頃白鷗飛。 又:膠膠擾擾幾時休,一出山來不自由,秋水觀中秋月夜,停雲堂下菊花秋,隨緣道理應須會,過分功名莫強求,先自一身愁不了,那堪愁上更添愁。 元曲如劉秉忠的: 《幹荷葉》:幹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盪。減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在秋江上。 又:幹荷葉,色無多,不耐風霜坐刂。貼秋波,倒枝柯,宮娃齊唱採蓮歌,夢裡繁華過。 又如動西村的: 《小桃紅(雜詠)》:市朝名利少相關,成敗經未慣,莫道無人識真贗,這其間,急流湧進誰能辨,一雙俊眼,一條好漢,不見富春山。 古今榮辱轉頭空,都是相搬弄,我道虛名不中用,勸英雄,眼前禍患多種,秦宮漢塚,烏江雲夢,依舊起秋風。 杏花開後不曾睛,敗盡遊人興,紅雪飛來滿芳徑,問春鶯,春鶯無語風方定,小蠻有情,夜涼人靜,唱徹醉翁亭。 又如鮮于去矜的: 《寨兒令》:漢子陵,晉淵明,二人到今香汗青。釣叟誰稱,農父誰名,去就一般輕。五柳莊月郎風清,七里灘浪穩潮平,折腰時心已愧,伸腳處夢先驚,聽,千萬古聖賢評。 清初有名的少年詞人,也便是滿清貴族才子的納蘭性德的詞: 《浣紗溪》:敗葉填溪水已冰,夕陽猶照短長亭,行來廢寺失題名。駐馬客臨碑上字,聞雞人拂佛前燈,勞勞塵世幾時醒。 又: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蚊蝶乍從簾影度,櫻桃半是鳥銜殘,此時相對一忘言。 又:拋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迴腸。 (3)小說:講到中國文學中的小說,它與唐代的戲劇與詞曲,也是不可分離的連體,而且它猶如中國的戲劇一樣有趣,將近一兩千年來,始終與佛、道兩家的思想與情感,沒有脫離關係,所以便形成後世民間,對於戲劇的編導,流傳著兩句俗話說:"戲不夠,仙佛湊"的戲言了。現在,為了貼切本題來講,我們姑且把中國小說寫作的演變,分為兩大階段:第一階段,便是由上古傳說中的神話,到週、秦之際,諸子書中的寓言與譬喻,以及漢、魏以後,道家神仙的傳記等,如《穆天子傳》、《漢武帝外紀》、《西王母傳》等等,大多是屬於傳統文化思想,參加道家情感,神仙幻想成分的作品。第二階段,是由唐人筆記小說與佛經變文開始,到了宋、元之間的戲曲,以及明、清時代的說部與散記等等,大多是含有佛、道思想的感情,而且融化其中的,往往是佛家思想的感情,多於道家。值得特別注意的,無論是小說與戲劇,它的終場結尾,或為喜劇,或為悲劇,或是輕鬆散慢的滑稽劇,甚之,是現代所謂黃色的作品,它必然循著一個作家固有的道德規律去佈局與收煞,那便是佛家與道家思想綜合的觀念、人生世事的因果報應的定律。舊式言情的小說與戲劇,我們用諷刺式的口吻來說,大都是"小姐贈金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結局,然而,這也就是說明一個人生,因果歷然不爽的道理。唐人筆記小說中,因為它的時代思想,受到禪宗與佛學的影響,固然已經開其先河,而真正匯成這種一仍不變的規律,嵌進每一部小說的內容中去,當然是到了元、明之間,才集其匯流,成為不成文的小說寫作的規範。 元、明之間,歷史小說的創作者如羅貫中,他寫作的開端,開宗明義,便首先用一首的詞,作為他對歷史因果循環的觀念,與歷史哲學的總評語,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如果依哲學的立場而講歷史哲學的觀點,羅貫中的這一首詞,便是《金剛般若經》上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是為文學境界的最好註釋。也正如皓布棍禪師的《頌法身向上事》說:"昨夜雨滂亨,打倒葡萄棚。知事普請,行者人力。撐的撐,柱的柱,撐撐柱柱到天明,依舊可憐生。"豈不是一鼻孔出氣的作品嗎?因此而引起後人根據這種思想,造作一本小說中的小說一一《三國因》一書,來說明三國時期的局面和事蹟,便是楚、漢分爭因果循環的報應律的結果,除了羅貫中以外,施耐庵的名著,只從表面看來,好像僅是一部描寫宋、明時代社會的不平狀態,官府騙上矇下,欺壓老百姓,而引起不平則鳴共同心理的反應與共鳴,如果再加深入,仔細地研究,它在另一面,仍然沒有離開善惡因果的中心思想,隱約顯現強梁者不得其好死的觀念。後來又有人怕人誤解,才有一書的出現,雖然用心良苦,而不免有畫蛇添足,多此一舉的遺憾。至於、等書,全般都是佛、道思想,更不在話下。此外,如歷史小說的、、等等,無一不含容有佛學禪宗不昧因果的中心思想。也正如天目禮禪師頌《楞嚴經》的"不汝還者,非汝是誰",雲:"不汝還兮復是誰,殘紅落滿釣魚礬,日斜風動無人掃,燕子衍將水際飛。" 由此發展到了清代,以筆記文學著名的蒲松齡所著,幾乎全盤用狐鬼神人之間的故事,襯托善惡果報的關係。尤其他《醒世姻緣》一書,更是佛家三世因果觀念的傑作,說明人生男女夫婦間的煩惱與痛苦,這種觀念,後世已經普及民間社會,所以杭州城隍廟門口,在清末民初還掛著一副韻聯:"夫婦是前緣,善緣惡緣,無緣不合。兒女原宿債,討債還債,有債方來。"便是這個觀念的引申。至於聞名世界,以長篇言情小說,反應老式文化中貴族大家庭生活的一書,也是現代許多人,以一種無法加以解說的情感與心理,醉心於號稱"紅學"的一部名小說。它的開端,便以一僧一道出場,各自歌唱一段警醒塵世的警語與禪機,然後又以仙凡之間的一塊頑石,與一株"小草劇憐唯獨活,人間離恨不留行"的故事,說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纏綿反側的癡情恩怨,都記在一本似真如幻的太虛幻境的賬簿上,隔著茫茫苦海,放在彼岸的那邊,極力襯托出夢幻空花,回頭是岸的禪境。作者在開始的自白中,便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以及"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警句,這豈不是《楞嚴經》上,"純想即飛,純情即墮",以及"生因識有,滅從色除"的最好說明嗎?所以有人讀,是把它看成一部幫助悟道的好書,有人讀,便會誤入風月寶鑑,紅粉迷人的那一面,其中得失是非,好壞美醜的問題,都只在當事人的一念之間而已,吾師鹽亭老人曾有一詩頌云:"色窮窮盡盡窮窮,窮到源頭窮亦空,寄語迷魂癡兒女,寥天有客正屠龍。"應是最好的結語。 2.禪與文學的重要性 以上舉出有關唐詩、宋詞、元曲等的例子,有些並非完全以佛學或禪語混人辭章的作品,但都從禪的意境中變化出來,如果只從表面看來,也許不太容易看出佛學禪宗與中國文化演變的深切關係。事實上,我也只是隨便提出這些清華淡雅,有關禪的意境的作品,作為此時此世,勞勞塵境中,擾攘人生的一付清涼解渴劑而已。禪宗本來是不立文字,更不用借重文學以鳴高,但禪宗與唐、宋以後的禪師們,與文學都結有不解之緣,幾乎有不可分離的趨勢,在此提出兩個附帶的說明,便可了解禪與文學關係的重要了。 (1)禪師與詩。孔子晚年刪詩書、定禮樂,栽成綴集中國傳統文化學術思想的體系,他為什麼每每論詩,隨時隨處舉出詩來,做為論斷的證明?秦、漢以後的儒家,為什麼一變再變,提到五經,便以作為、《易》、《禮》、《春秋》的前奏呢?因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精神,自古至今,完全以人文文化為中心,雖然也有宗教思想的成分,但並非如西洋上古原始的文化一樣,是完全淵源於神的宗教思想而來。人文文化的基礎,當然離不開人的思想與感情,身心內外的作用,宗教可以安頓人的思想與感情,使它寄託在永久的遙途,與不可思議的境界裡去,得到一個自我安心的功效,純粹以人文文化為本位,對於宗教思想的信仰,有時也只屬情感的作用而已。所以要安排人的喜、怒、哀、樂的情緒,必須要有一種超越現實,而介乎情感之間的文學藝術的意境,才能使人們情感與思想,昇華到類同宗教的意境,可以超脫現實環境,情緒和思想另有寄託,養成獨立而不倚,可以安排自我的天地。在中華民族的文化中,始終強調建立詩教價值的原因,這個特點與特性,確是耀古騰今了,古人標榜"詩禮傳家",與"詩書世澤",大多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關係,就是沒有深刻研究詩詞境界的價值與妙用。過去中國讀書的知識分子,對於文學上基本修養的詩、詞、歌、賦,以及必要深入博古通今的史學,與人生基本修養的哲學,乃至琴、棋、書、畫等藝術,都是不可分離的全科知識,所以在五六十年以前,差不多成為一個文人,自然也多會作詩填詞,只有程度好壞深淺的不同,並無一竅不通的情形。因此過去中國的詩人,與學者、哲學家,或政治家、軍事家,很難嚴格區分,並不像西洋文化中的詩人,完全以詩為生,而不一定要涉及其他學識的關係。禪宗,不但不立文字,而且以無相為相,無門為門,換言之,禪宗也是以無境界為境界,擺脫宗教形式主義,而著重佛教修證的真正精神,昇華人生的意境,而進入純清絕點,空靈無相而無不是相的境界。我們為了言說解釋上的方便,只好以本無東西而強說東西的方法,例舉世間的學問,可以譬喻禪宗的境界的,便有絕妙詩詞的意境,與上乘藝術作品的境界,以及最高軍事藝術的意境,差可與之比擬,所以自唐、宋以後,禪宗的宗師們,隨口吟哦唱道的詩、詞、與文章,都是第一流有高深意境的文學作品,因此流風所及,就自然而然,慢慢形成唐、宋、元、明、清文學的意境,與中國文學過去特有的風格了。 (2)宗教與文學。它們本來就是不可分離的連理枝,任何宗教,它能普及民間社會,形成永久獨特的風格,影響歷史每一時代,與社會各階層的,全靠它的教義,構成文學的最高價值,它從本有平民的俗文學中,昇華到文學的最高境界,才能使宗教的生命歷史,永遠延續下去。佛教教義,與禪宗的慧命,能夠在中國文化中生根、發芽、開花而壯大的原因,除了它教義本身,具有宗教、哲學、科學、藝術與學術思想等,各方面都有豐富的內容,與高貴而平實的價值以外,它的最大關鍵,還是因為佛教輸入中國以後,形成獨立特有的佛教文學,進而影響到中國文化全部所有中心的緣故。例如西洋文化中的新舊約全書(俗稱《聖經》),它在西方每一種不同文字的民族與國度裡,無論哪種譯本,都是具有最高權威的文學價值,所以姑且不管教義的內容如何,就以它本身的文學價值而言,亦可謂"文章意境足千秋"了。我也時常對許多不同宗教信仰的朋友們說,要想千秋,便須多多注意你們的教義與文學。因為我認為宗教信仰儘管不同,每一宗教教義的深淺是非,儘管有問題,但是真正夠得上稱為宗教的基本立足點,都是勸人為善,都是想挽救世道人心的劫難,這個是幾大宗教共同具有的善事,用不著因為最後與最高宗教哲學的異同,而爭執到勢同冰炭。那是人文文化過去的錯誤,與人類心理思想的弱點與恥屏,更不是中華民族,中國文化的精神,希望大家多多注意與珍重。 總之,關於禪宗與中國文學的因緣,實在有太多深切的關係,我在匆促之間,略舉一些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等的例子,還是不夠深刻的,只是偶然興之所至,但憑記憶所及,姑且一提,希望諸位舉一而反三,便可得到其中的三昧了。著講現代的舊文學,比較能夠融會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用之於發抒情感的詩文學中,便要算蠲戲齋的作品,足以代表這一代,深得禪宗文字般若的結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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