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三(悟真錄)

第11章 悟真錄之九續編四

是卷師作於弘治初年,筮仕之始也。自題其稿曰《上國遊》。洪葺師錄,自辛巳以後文字厘為《正錄》;已前文字則間採《外集》,而不全錄者。蓋師學靜入於陽明洞,得悟於龍場,大徹於徵寧藩。多難殷憂,動忍增益,學益徹則立教益簡易,故一切應酬諸作,多不匯入。是卷已廢閣逸稿中久矣,茲刻《續錄》,複檢讀之。見師天禀夙悟,如玉出璞,雖未就追琢,而暗暗內光。因嘆師禀夙智,若無學問之全功,則逆其所造,當只止此。使學者智不及師,肯加學問之全功,則其造詣日精,當亦莫禦。若智過於師,而功不及師,則終無所造,自負其質者多矣。乃復取而刻之。俾讀師全錄者,聞道貴得真修,徒恃其質,無益也。嘉靖辛酉,德洪百拜識。 《鴻泥集》十有三卷、《燕居集》八卷,半閒龍先生之作也。其子僉憲君致仁將刻諸梓,而屬其序於守仁曰:“斯將來之事也,然吾家君老矣,及見其言之傳焉,庶以悅其心。吾子以為是傳乎?”

守仁曰:“是非所論也,孝子之事親也,求悅其心志耳目,惟無可致力,無弗盡焉。況其言語文辭,精神之所存,非獨意玩手澤之餘,其得而忽也。既思永其年,又思永其名,篤愛無已也。將務悅其親,寧是之與論乎?” 君曰:“雖然,吾子言之。” 守仁曰:“是乃所以自盡者。夫必其弗傳也,斯幾於不仁;必其傳之也,斯幾於不知。其傳也屬之己,其傳之弗傳之也屬之人。姑務其屬之己也已。” 君曰:“雖然,吾子必言之。” 守仁曰:“繪事之詩,不入於《風》、《雅》;孺子之歌,見稱於孔、孟。然則古之人其可傳而弗傳者多矣,不冀傳而傳之者有矣。抑傳與不傳之間乎!昔馬談之史,其傳也遷成之;班彪之文,其傳也固述之。衛武公老矣,而有抑之戒,蓋有道矣。夫子刪《詩》,列之《大雅》,以訓於世。吾聞先生年八十,而博學匪懈,不忘乎警惕,又嘗數述《六經》、宋儒之緒論。其於道也,有聞矣;其於言也,足訓矣。致仁又尊顯而張大之,將益興起乎道德,而發揮乎事業,若泉之達,其放諸海,不可限而量。是集也,其殆有傳乎?”

致仁起拜曰:“是足以為家君壽矣。霓也,敢忘吾子之規?”遂書之為敘。 有詩 澹然子四易其號:其始曰凝秀,次曰完齋,又次曰友葵,最後為澹然子。陽明子南遷,遇於瀟湘之上,而語之故,且屬詩篇,詩而敘之。 其言曰:“人,天地之心而五行之秀也。凝則形而生,散則遊而變。道之不凝,雖生猶變。反身而誠,而道凝矣。故首之以'凝秀'。道凝於己,是為率性。率性而人道全,斯之謂'完',故次之以'完齋'。完齋者,盡己之性也。盡己之性,而後能盡人之性,盡萬物之性,至於草木,至矣。葵,草木之微者也,故次之以'友葵'。友葵,同於物也。內盡於己,而外同乎物,則一矣。一則吻然而天遊,混然而神化,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矣。故次之以'澹然子'終焉。”

或曰:“陽明子之言倫矣,而非澹然子之意也。澹然之意玄矣,而非陽明子之言也。” 陽明子聞之曰:“其然,豈其然乎?”書之以質於澹然子。澹然子,世所謂滇南趙先生者也。 詩曰:兩端妙闔癖,五連無留停。藐然覆載內,真精諒斯凝。雞犬一馳放,散失隨飄零。惺惺日收斂,致曲乃明誠。 明誠為無忝,無忝斯全歸。深淵春冰薄,千鈞一比微。膚發尚如此,天命焉可違?參乎吾與爾,免矣幸無虧。 人物各有禀,理同氣乃殊。曰殊非有二,一本分澄淤。志氣塞天地,萬物皆吾軀。炯炯傾陽性,葵也吾友於。 孰葵孰為予,友之尚為二。大化豈容心,繄我亦何意。悠哉澹然子,乘化自來去。澹然匪冥然,勿記還勿助。 考功主事楊名父之母張太孺人,以敏慧貞肅為鄉邑女氏師,凡鄉人稱閨閫之良,必曰張太孺人。而名父亦以孝行聞。苟擬人物,有才識行誼,無問知不知,必首曰名父。名父蓋今鄉評士論之公則爾也。

今年六月,太孺人壽六十有七,大夫卿士美楊氏母子之賢,以為難得,舉酒畢賀。於是太孺人之是女若婿,從事於京師,且歸,太孺人一旦欣然治裝,欲與俱南。名父帥妻子從親戚百計以留。太孺人曰:“噫,小子無庸爾焉!自爾舉進士,為令三邑,今為考功,前後且十有八年,吾能一日去爾哉?爾為令,吾見爾出入以勞民務,昕夕不遑,而爾無怠容,吾知爾之能勤。然其時監司督於上,或爾有所畏也。見爾之食貧自守,一介不以苟,而以色予養,吾知爾之能廉。然其時方有以賄敗者,或爾有所懲也。見爾毀淫祠,崇正道,禮先賢之後,旌行舉孝,拳拳以風俗為心,吾知爾能志於正。然其時遠近方以是燁,爾或以是發聞也。自爾入為部屬且五年,庶幾得以自由,而爾食忘味,寢忘寐,雞鳴而作,候予寢而出,朝於上,疾風甚雨,雷電晦暝,而未嘗肯以一日休,予然後信爾之誠於勤。身與妻子為清苦,而澹然以為樂;交天下之士,而莫有以苞苴饋遺至,予然後信爾之誠於廉。凡交爾而來者,予耳其言,非文學道義之相資,則朝廷之政,邊微之務是謀,磨礱砥礪,惟不及古之人是憂焉,予然後信爾之誠志於正,而非有所色取於其外,吾於是而可以無憂爾也已。且爾弟亦善養。吾老矣,姻族鄉黨之是懷,南歸,予樂也。”名父跽請不已。太孺人曰:“止。而獨不聞之,夫煦煦焉飲食供奉以為孝,而中衡拂之,孰與樂親之心而誌之養乎?”名父懼,乃不敢請。縉紳士夫聞太孺人之言者,莫不咨嗟嘆息,以為雖古文伯、子與之母何以加是。於是相與倡為歌詩,以頌太孺人之賢,而嘉名父之能養。某於名父厚也,比而序之。

職方南署之前,有菊數本,閱歲既槁。李君貽教為正郎。於時天子居亮暗,西北方多事,自夏徂秋,荒頓窘戚,菊發其故業,高及於垣。署花盛開且衰,而貽教尚未之知也。一日,守仁與黃明甫過貽教語,開軒而望,始見焉。計其時,重陽之節既去之旬有五日。相與感時物之變衰,嘆人事之超忽,發為歌詩,遂成聯句。鬱然而憂深,悄然而情隱,雖故託辭於觴詠,而沉痛惋悒,終有異乎昔之舉酒花前,劇飲酣歌,陶然而樂者矣。古之人謂菊為花之隱逸,則菊固惟澗谷岩洞村圃籬落之是宜。而以植之簿書案牘之間,殆亦昔之所謂“吏而隱者”歟?守仁性僻而野,嘗思鹿豕木石之群。貽教與明甫,雖各惟利器處劇任,而飄然每有煙霞林壑之想。以是人對是菊,又當是地,嗚呼!固宜其重有感也已!

正德改元之三月,兩廣缺總制大臣。朝議以東南方多事,其選於他日,宜益慎重。於是湖南熊公由兵部左侍郎且滿九載秩矣,擢左都御史以行。眾皆以兩廣為東南巨鎮,海外諸蠻夷之所向背,如得人而委之,天子四方之憂可免二焉。雖於資為屈,而以清德厚望選重可知矣。然而司馬執兵之樞,居中斡旋,以運制四外,不滋為重歟?方其初議時,亦有以是言者。慮非不及,而當事者卒以公之節操才望為辭,謂非公不可,其意實欲因是而出公於外也。於是士論哄然,以為非宜。然已命下無及矣。為重鎮得賢大臣而撫之,朝議以重舉,而公以德昇,物議顧怏然而不滿也。衡物之情,以行其私,而使人懷不滿焉,非夫忘世避俗之士,不能無憂焉。自命下暨分之行,曹屬之為詩以寫其眷留之情者,凡若干人。以前驅之驟發也,敘而次之,僅十之一。遮公禦而投之,庸以寄其私焉。

弘治癸亥冬,守仁自會稽上天目,東觀於震澤。遇南濠子、都玄敬於吳門。遂偕之入玄墓,登天平。還,值大雪,次虎丘。凡相從旬有五日。予與南濠子為同年,蓋至是而始知其學之無所不窺也。 歸造其廬,獲拜其父豫軒先生。與予坐而語,蓋屯然其若避而匯趨也,秩然其若斂而陽煦也。予坎然而心撼焉,倏而色慚焉,倏而目駭焉,亡予之故。 先生退,守仁謂南濠子曰:“先生殆有道者歟!胡為乎色之不存予,而德之予薰也?”南濠子笑而頷之曰:“然,子其知人哉!吾家君於藝鮮不通,而人未嘗見其學也。於道鮮不究,而人未嘗知其有也。夫善之弗彰也,則於子乎避。雖然,吾家君則甚惡之。吾子既知之也,穆其敢隱乎?凡穆之所見知於吾子,皆吾家君之所弗屑也。故鄉之人無聞焉。非吾子之粹於道,其寧孰識之?”

夫南濠子之學以該洽聞,四方之學者,莫不誦南濠子之名,而莫有知其學之出自先生者。先生之學,南濠子之所未能盡,而其鄉人曾莫知之。古所謂潛世之士哉!彼且落其榮而核之存,彼且固靈株而塞其兌,彼且被褐而懷玉,離形跡,遁聲華,而以為知己者累,孰比比焉?跡形骸而求之,其遠哉! 今年先生壽八十,神完而氣全,齒發無所變。八月甲寅,天子崇徽號於兩宮,推恩臣下。於是南濠子方為冬官主事,得被異數,封先生如其官。同年之任於京者,美先生之高壽,樂南濠子之獲榮其親也,集而賀之。夫樂壽康寧,世之所慕,而予不敢以為先生侈。章服華寵,世之所同貴,而予不敢以為先生榮。南濠子以予言致之先生,亦且以予為知言乎?乙丑十月序。 古之仕者,將以行其道;今之仕者,將以利其身。將以行其道,故能不以險夷得喪動其心,而惟道之行否為休戚。利其身,故懷土偷安,見利而趨,見難而懼。非古今之性爾殊也,其所以養於平日者之不同,而觀夫天下者之達與不達耳。

吾邑黃君敬夫,以刑部員外郎擢廣西按察僉事。廣西天下之西南徼也。地卑濕而土疏薄,接境於諸島蠻夷;瘴癘鬱蒸之氣,朝夕彌茫,不常睹日月;山僮海僚,非時竊發;鳥妖蛇毒之患,在在而有。固今仕者之所懼而避焉者也。 然予以為中原固天下之樂土,人之所趨而聚居者。然中原之民至今不加多,而嶺廣之民至今不加少,何哉?中原之民,其始非必盡皆中原者也,固有從嶺廣而遷居之者矣。嶺廣之民,其始非必盡皆嶺廣者也,固有從中原而遷居之者矣。久而安焉,習而便焉,父兄宗族之所居,親戚墳墓之所在,自不能一日捨此而他也。古之君子,惟知天下之情不異於一鄉,一鄉之情不異於一家,而家之情不異於吾之一身。故視其家之尊卑長幼,猶家之視身也;視天下之尊卑長幼,猶鄉之視家也。是以安土樂天,而無入不自得。後之人視其兄之於己,固已有間,則又何怪其險夷之異趨,而利害之殊節也哉?今仕於世,而能以行道為心,求古人之意,以達觀夫天下,則嶺廣雖遠,固其鄉閭;嶺廣之民,皆其子弟;郡邑城郭,皆其父兄宗族之所居;山川道裡,皆其親戚墳墓之所在。而嶺廣之民,亦將視我為父兄,以我為親戚,雍雍愛戴,相眷戀而不忍去,況以為懼而避之耶?

敬夫吾邑之英也。幼居於鄉,鄉之人無不敬愛。長徙於南畿之六合,六合之人,敬而愛之,猶吾鄉也。及舉進士,宰新鄭,新鄭之民曰:“吾父兄也。”人為冬官主事,出治水於山東,改秋官主事,擢員外郎,僚採曰:“吾兄弟也。”蓋自居於鄉以至於今,經歷且十餘地,而人之敬愛之如一日。君亦自為童子以至於為今官,經歷且八九職,而其所以待人愛眾者,恆如一家。今之擢廣西也,人咸以君之賢,宜需用於內,不當任遠地。君曰:“吾則不賢。使或賢也,乃所以宜於遠。” 嗚呼!若君者可不謂之志於行道,素養達觀,而有古人之風也歟?夫志於為利,雖欲其政之善,不可得也。志於行道,雖欲其政之不善,亦不可得也。以君之所志,雖未有所見,吾猶信其能也。況其赫燁之聲,奇偉之績,久熟於人人之耳目,則吾於君之行也,頌其所難而易者見矣。 錫之崇安寺,有浮屠淨覺者,扁其居曰“性天”。因地官秦君國聲而請序於予。予不知淨覺,顧國聲端人也,而淨覺托焉,且嘗避所居以延國聲誦讀其間,此其為人必有可與言者矣。然“性天”既非淨覺之所及,而“性”與“天”又孔子之所罕言,子貢之所未聞,則吾亦豈易言哉?吾聞浮屠氏以寂滅為宗,其教務抵於木槁灰死,影絕跡滅之境,以為空幻。則淨覺所謂“性天”云者,意如此乎?淨覺既已習聞,而復予請焉,其中必有願也,吾不可複以此而瀆告之。姑試與淨覺觀於天地之間,以求所謂“性”與“天”者而論之。 則凡赫然而明,蓬然而生,訇然而驚,油然而興,凡盪前擁後,迎盼而接眒者,何適而非此也哉?今夫水之生也潤以下,木之生也植以上,性也。而莫知其然之妙,水與木不與焉,則天也。激之而使行於山巔之上,而反培其末,是豈水與木之性哉?其奔決而僕夭,固非其天矣。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婦、兄弟,出而君臣、長幼、朋友,豈非順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聖人立之以紀綱,行之以禮樂,使天下之過弗及焉者,皆於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與我,我之所以為性”雲耳。不如是,不足以為人,是謂喪其而失其天。而況於絕父子,屏夫婦,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謂性與天者,如是而已矣。若曰“性天之流行”雲,則吾又何敢躐以褻淨覺乎哉? 夫知而弗以告,謂之不仁;告之而躐其等,謂之誣;知而不為焉者,謂之惑。吾不敢自陷於誣與不仁。觀淨覺之所與,與其所以請,亦豈終惑者邪?既以復國聲之請,遂書於其卷。 木之產於鄧林者,無棄材;馬之出於渥洼者,無凡足。非物性之有異,其種類土地使然也。剡溪自昔稱多賢,而陳氏之居剡者,尤為特盛。其先有諱過者,仕宋,為侍御史。子匡,由進士為少詹事。匡之四世孫聖,登進士,判處州。子頤,徵著作。頤子國光,元進士,官大理卿。光侄彥範,為越州路總管。至懷文之兄堯,由鄉進士掌教濮州。弟璟,蜀府右長史。珂,進士,刑曹主事。衣冠文物,輝映後先,豈非人之所謂鄧林、渥洼者乎?宜必有環奇之材,絕逸之足,幹青雲而躡風電者,出乎其間矣。 懷文始與予同舉於鄉,望其色而異,耳其言而驚。求其世,則陳氏之產也。曰:“嘻!累哉,土地則爾,他時柱廊廟而致千里者,非彼也歟!”既而匠石靡經,伯樂不遇,遂復困寂寞而伏監車者十有五年。斯則有司之不明,於懷文固無病也。今年赴選銓曹,授尹江西之寧都。夫以懷文合抱之具,此宜無適而不可。顧寧都百里之地,吾恐懷文之驥足有所不展也。然而行遠之邇,登高之卑,自今日始矣。則如予之好於懷文者,於其行能無言乎?贈之詩曰: “矯矯千金駿,鬱鬱披雲枝。跑風拖雷電,梁棟惟其宜。寒林棲落日,暮色江天卮。元龍湖海士,客衣風塵緇。牛刀試花縣,鳴琴坐無為。清濯廬山雲,心事良獨奇。悠悠西江水,別懷諒如斯。” 昔韓退之為潮州刺史,其詩文間亦有述潮之土風物產者。大抵謂潮為瘴毒崎險之鄉。而海南帥孔戣又以潮州小,祿薄,特給退之錢千十百,周其闕乏。則潮蓋亦邊海一窮州耳。今之嶺南諸郡以饒足稱,則必以潮為首舉,甚至以為雖江、淮財賦之地,亦且有所不及。豈潮之土地嗇於古而今有所豐,抑退之貶謫之後,其言不無激於不平而有所過也?退之為刑部侍郎,諫迎佛骨,天子大怒,必欲置之死。裴度、崔群輩為解,始得貶潮州。則潮在當時不得為美地,亦略可見。今之所稱,則又可以身至而目擊,固非出於妄傳。特其地之不同於古,則要為有自也。 予嘗謂:牧守之治郡,譬之農夫之治田。農夫上田,一歲不治則半收。再歲不治則無食,三歲不治則化為蕪莽,而比於瓦礫。苟盡樹藝之方,而勤耕耨之節,則下田之收與上等。江、淮故稱富庶,當其兵荒之際,凋殘廢瘠,固宜有之。乃今重熙累洽之日,而其民往往有不堪之嘆,豈非以其俗素習於奢逸,而上之人又從而重斂繁役之,刓剝環四面而集,則雖有良守牧,亦一暴十寒,其為生也無幾矣。潮地岸大海,積無饒富之名,其民貢賦之外,皆得以各安地利,業儉樸,而又得守牧如退之、李德裕、陳堯佐之徒相望而撫掬梳摩之,所以積有今日之盛,實始於此。邇十餘年來,富盛之聲既揚,則其勢不能久而無動。有司者又將顧而之焉。則吾恐今日之潮,復為他時之江淮,其甚可念也。 今年潮知府員缺,諸暨駱公蘊良以左府經歷擢是任以往。公嘗守安陸,至今以富足號,遂用是建重屏其地。繼後循其跡而治之者,率多有聲聞。及入經歷左府都督事,兵府政清,自府帥下迨幕屬軍吏,禮敬畏戴,不謀而同。其於潮州也,以其治安陸者治之,而又獲夫上下之心,如今日之在兵府,將有為而無不從,有革而無不聽,政績之美,又果足為後來者之所遵守,則潮之富足,將終保於無恙,而一郡民神為有福矣。夫為天子延一郡之福,功豈小乎哉?推是以進,他日所成,其又可論?公僚友李載陽輩請言導公行。予素知公之心,且稔其才,自度無足為贈者,為潮民慶之以酒,而頌之以此言。 《高平志》者,高平之山川、土田、風俗、物產無不志焉。曰高平,則其地之所有皆舉之矣。 《禹貢》《職方》之述,已不可尚。漢以來《地理郡國志》、《方與勝覽》、之屬,或略而多漏,或誕而不經,其間固已不能無憾。惟我朝之《一統志》,則其綱簡於《禹貢》而無遺,其目詳於《職方》而不冗。然其規模宏大闊略,實為天下萬世而作,則王者事也。若夫州縣之志,固又有司者之職,其亦可緩乎? 弘治乙卯,慈溪楊君明甫令澤之高平。發號出令,民既悅服。乃行田野,進父老,詢邑之故,將以修廢舉墜。而邑舊無志,無所於考。明甫慨然太息曰:“此大闕,責在我。”遂廣詢博採,搜秘闕疑,旁援直據,輔之以已見,遵《一統志》凡例,總其要節,而屬筆於司訓李英,不踰月編成。於是繁劇紛沓之中,不見聲色,而數千載散亂淪落之事,棄廢磨滅之跡,燦然复完。明甫退然若無與也。邑之人士動容相慶,駭其昔所未聞者之忽睹,而喜其今所將泯者之復明也。走京師請予序。 予惟高平即古長平,戰國時秦白起攻趙,坑降卒四十萬於此,至今天下冤之。故自為童子,即知有長平。慷慨好奇之士,思一至其地,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或時考圖誌以求其山川形勢於彷彿間。予嘗思睹其志,以為遠莫致之,不謂其無有也。蓋嘗意論趙人以四十萬俯首降秦,而秦卒坑之,了無哀卹顧忌,秦之毒虐,固已不容誅,而當時諸侯,其先亦自有以取此者。夫先王建國分野,皆有一定之規畫經制。如今所謂志書之類者,以紀其山川之險夷,封疆之廣狹,土田之饒瘠,貢賦之多寡,俗之所宜,地之所產,井然有方。俾有國者之子孫世守之,不得以己意有所增損取予,夫然後講信修睦,各保其先世之所有,而不敢冒法制以相侵陵。戰國之君,惡其害己,不得騁無厭之欲也,而皆去其籍。於是強陵弱,眾暴寡,兼併僭竊,先王之法制蕩然無考,而奸雄遂不復有所忌憚。故秦敢至於此。然則七國之亡,實由文獻不足證,而先王之法制無存也。典籍圖誌之所關,其不大哉? 今天下一統,皇化周流。州縣之吏,不過具文書,計歲月,而以贊疣之物視圖誌。不知所以宜其民,因其俗,以興滯補弊者,必於志焉是賴。則固王政之首務也。今夫一家,且必有譜,而後可齊,而況於州縣。天下之大,州縣之積也。州縣無不治,則天下治矣。明甫之獨能汲汲於此,其所見不亦遠乎!明甫學博而才優,其為政廉明,毀淫祠,興社學,敦倫厚俗,扶弱鋤強,實皆可書之於志,以為後法。而明甫謙讓不自有也。故予為序其略於此,使後之續志者考而書焉。 柳州去京師七千餘里,在五嶺之南。嶺南之州,大抵多卑濕瘴癘,其風土雜夷從,自昔與中原不類。唐、宋之世,地盡荒服。吏其土者,或未必盡皆以譴謫,而以譴謫至者居多。士之立朝,意氣激軋,與時抵忤,不容於儕眾,於是相與擯斥,必致之遠地。故以譴謫而至者,或未必盡皆賢士君子,而賢士君子居多。予嘗論賢士君子,於平時隨事就功,要亦與人無異。至於處困約之鄉,而志愈勵,節益堅,然後心跡與時俗相去遠甚。然則非必賢士君子而後至其地,至其地而後見賢士君子也。 唐之時,柳宗元出為柳州刺史,劉賁斥為柳州司戶。賁之忠義,既已不待言。宗元之出,始雖有以自取,及其至柳,而以禮教治民,砥礪奮發,卓然遂有聞於世。古人云:“庸玉女於成也。”其不信已夫?自是寓遊其地,若範祖禹、張廷堅、孫覿,高穎、劉洪道、胡夢昱輩,皆忠賢剛直之士,後先相繼不絕。故柳雖非中土,至其地者,率多賢士。是以習與化移,而衣冠文物,蔚然為禮義之邦。我皇明重熙累洽,無間邇遐,世和時泰,瘴癘不興。財貨所出,盡於東南。於是遂為嶺南甲郡,朝廷必擇廉能以任之。則今日之柳州,固已非唐、宋之柳州,而今日之官其土者,豈惟非昔之比,其為重且專亦較然矣。 弘治丙辰,柳州知府員缺,內江李君邦輔自地官正郎膺命以往。人皆以邦輔居地官十餘年,綽有能聲,為縉紳所稱許,不當遠去萬里外。予於邦輔,知我也,亦豈不惜其遠別?顧邦輔居地官上曹,著廉聲,有能績,徐速自如,優游榮樂之地,皆非人所甚難,人亦不甚為邦輔屈,不如其中之所存。今而間關數千里,處險僻難為之地,得以試其堅白於磨涅,則邦輔之節操志慮,庶幾盡白於人人,而任重道遠,真可以無負今日縉紳之期望,豈不美哉!夫所處冒艱險之名,而節操有相形之美,以不滿人之望,加之以不自滿之心,吾於邦輔之行,所以獨欣然而私喜也。 昔蕭望之為諫議大夫,天子以望之議論有餘才,任宰相,將觀以郡事。而望之堅欲拾遺左右,後竟出試三輔。至元帝之世,而望之遂稱賢相焉。 古之英君,其將任是人也,既已納其言,又必考其行;將欲委以重,則必老其才。所以用無不當,而功無不成。若漢宣者,史稱其綜核名實,蓋亦不為虛語矣。 新昌呂公丕文,以禮科都給事中擢少尹南京兆。給事,諫官也。京兆,三輔之首也。以給事試京兆,是諫官試三輔也。是其先後名爵之偶同於望之,非徒以寵直道而開讜言,固亦微示其意於其間耳。呂公以純篤之學,忠貞之行,自甲辰進士為諫官十餘年。其所論於朝而建明者,何如也?致於上而替可否者,何如也?聲光在人,公道在天下。聖天子詢事考言,方欲致股肱之良,以希唐虞之盛,耳目之司,顧獨不重哉?然則公京兆之擢,固將以信其夙所言者於今日,而須其大用於他時也。其所以賢而試之,有符於漢宣之於望之。而其所將信而任之,則吾又知其決非彼若而已也。君行矣,既已審上意之所在,公卿大夫士傾耳維新之政,以券其所言,且謂日需其效以俟庸也,其得無念於斯行乎哉? 學士謝公輩與公有同舉同鄉之好,飲以餞之。謂某也宜致以言。予惟君之文學政事,於平常既已信其必然,知言之弗能毫末加也。而超擢之榮,又不屑為時俗道。若夫名譽之美,期俟之盛,則固君之所宜副,而實諸公飲餞之情也。故比而序之以為贈。 朝廷褒德顯功,因其子以及其親,斯固人情事理之所宜然,蓋亦所謂忠厚之至也。然舊制京官三載舉,得推恩,而州縣之職,非至於數載之外,屢為其上官所薦揚,則終不可幸而致。故京官之得推恩,非必其皆有奇績異能者,苟得及乎三載,皆可以坐而有之。州縣之職,非必其皆無奇績異能,苟其人事之不齊,得於民矣而不獲乎上,信於己矣而未孚於人,百有一不如式,則有司者以例繩之,雖累方岳,欲推恩如其京官之三載者焉,不可得也。 夫父母之所以教養其子,而望其榮顯夫我者,豈有異情哉?人子之所以報於其親,以求樂其心志者,豈有異情哉?及其同為王臣,而其久近難易,相去懸絕如此,豈不益令人重內而輕外也!夫惟其難若此,其久若此,而後能有所成就,故其教子之榮,顯親之志,亦因之而有盛於彼,皆於此見焉。 浙之新昌有隱君子曰素庵呂公者,今刑部員外郎中原之父也。自幼有潔操,高其道,不肯為世用。優游煙壑,專意教其子,使之盡學夫修己治人之方。凡其所欲為而不及為者,皆一以付之,曰:“吾不能有補於時,不可使吾子復為獨善者。”學成,使之仕。成化庚子,中原遂領鄉薦,與家君實同登焉。甲辰舉進士,出守石州。石故號難治,中原至,即除舊令之不便於民者,布教條為約束,以其素所習於家庭者,坐而治之,民皆靡然而從,翕然而起。士夫之騰於議者,部使之揚薦者曰:“某廉吏,某勤吏,某才而有能,某賢而多智。”必皆於中原是歸焉。有司奉舊典,推原中原厥績所自,而公之所以訓誨其子之功為大。天子下制褒揚,封公為奉直大夫,配某氏,封宜人,以寵榮之。鄉士夫皆曰:“子為京職,而能克享褒封者,於今皆爾,此不足甚異。公之教其子,為其難,而獨能易其獲,此則不可以無賀。”於是李君輩皆為詩歌而來屬予言。 予惟天下之事,其得之也不難,則其失之也必易;其積之也不久,則其發之也必不宏。今夫松柏之拂穹霄而擊車輪也,其始蓋亦必有蔽於蓬蒿,而厄於牛羊,以能有成立。公之先世,自文惠公以來,相業吏治,世濟其美,固宜食報於其後矣;而不食,以鐘於公。公之道自足以顯於時矣;而不顯,以致於其子。且複根盤節錯而中為之處焉,乃有所獲。是豈非所謂積之久而得之難者歟?則其他日所發之宏大,其子之陟公卿而樹勳業,身享遐齡,以永天祿於無窮,蓋未足以盡也。然則公之可賀者,在此而不專在於彼。某也敢贅言之? 御史姚君應隆監察江西道之三年,冢宰考其績有成,以最上。於是天子進君階文林郎,遂下制封君父坡鄰公如君之階,君母某氏為孺人,及君之配某氏。於是僚友畢賀,謂某尤厚於君,屬之致所以賀之意。 某曰:“應隆之幼而學之也,坡鄰公之所以望之者何?將不在於樹功植名,以光大其門閭已乎?坡鄰公之教之,而應隆之所以自期之者何?將不在於顯揚其所生,以不負其所學已乎?然此亦甚難矣。銖銖而積之,皓首而無成者,加半焉。幸而有成,得及其富盛之年,以自奮於崇赫之地者幾人?是幾人者之中,方起而躓,半途而廢,垂成而毀者,又往往有之。可不謂之難乎?應隆年二十一而歌《鹿鳴》於鄉,明年,遂舉進士,由郎官陟司天子耳目。謂非富盛之年以自奮於崇赫之地不可也。英聲發於新喻,休光著於沛邑,而風裁振於朝署,三年之間,遂得以成績被天子之寵光於其父母。謂非樹功植名以光大其門閭而顯揚其所生,不可也。坡鄰之所望,應隆之所自期,於今日而兩有不負焉。某也請以是為賀。雖然,君子之成身也,不惟其外,惟其中;其事親也,不惟其文,惟其實。應隆之所以自奮於崇赫之地者,果足以樹身植名而成其身已乎?外焉而已耳。應隆之所以被寵光於其父母者,果足以為顯揚其所生而為事親之實已乎?文焉而已耳。夫子曰:'成身有道。不明乎善,不成其身矣。'斯之為中。'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於親矣。'斯之謂實。應隆內明而外通,動以古之豪傑自標準。其忠孝大節,皆其素所積蓄。雖隱而不揚,其所以成身而事親者自若也。況其外與文者,又兩盡焉,斯其不益足賀乎?” 成化辛丑,予來京師,居長安西街。久之,文選郎佟公實來與之鄰。其貌頎然以秀,其氣熙然以和,介而不絕物,寬而有分劑。予嘗私語人,以為此真廊廟器也。既而以他事外補,不相見者數年。 弘治癸丑,公為貳守於蘇。蘇大郡,繁而尚侈,機巧而多偽。公至,移侈以樸,消偽以誠。勤於職務,日夜不懈。時予趨京,見甦之士夫與其民之稱頌之也,於是始知公之不獨有其德器,又能循循吏職。 甲寅,移守嘉與。嘉與,財賦之地,民苦於兼併,俗殘於武斷。公大鋤強梗,剪其蕪蔓,起嘉良而植之。予見嘉之民歡趨鼓舞,及其士夫之欽崇之也,於是又知公有剛明果決之才,不獨能循循吏事,乃歎其不可測識固如此。 今年吾郡太守缺。吾郡繁麗不及蘇,而敦樸或過;財賦不若嘉,而淳善則逾。是亦論之通於吳、越之間者。然而邇年以來,習與時異,無甦之繁麗,而亦或有其糜;無嘉之財賦,而亦或效其強。每與士大夫論,輒嘆息興懷,以為安得如昔之化蘇人者而化之乎?安得如昔之變嘉民者而變之乎?方思公之不可得,而公適以起服來朝。又懼吾郡之不能有公也,而天子適以為守。士大夫動容相賀,以為人所祝愿,而天必從之意者,郡民之福亦未艾也。 公且行,相與舉杯酒為八邑之民慶,又不能無懼也。公本廊廟之器,出居於外者十餘年,其為蘇與嘉,京師之士論既已惜其歸之太徐。其為吾郡,能幾月日?且天子之意,與其福一郡,孰與福天下之大也。雖然,公之去蘇與嘉,亦且數年,德澤之流,今未替也。公雖不久於吾郡矣,如其不得公也,則如之何! 膠州張侯宗魯之節推吾郡也,中清而外慎,寬持而肅行,大獲於上下,以平其政刑,三載而績成,是為弘治十三年,將上最天曹。吾父老聞侯之有行也,皆出自若耶山谷間,送於錢清江上。侯曰:“父老休矣。吾無德政相及,徒勤父老,吾懼且作。父老休矣,吾無以堪也。”父老曰:“明府知斯水之所以為錢清者乎?昔漢劉公之去吾郡也,吾儕小人之先亦皆出送,各有所贈獻。劉公不忍違先民之意,乃人取一錢,已而投之斯水,因以名焉。所以無忘劉公之清德,且以志吾先民之事劉公,其勤如此也。今明府之行,吾儕小人限於法制,既不敢妄有所贈獻,又不獲奔走服役,致其惓惓之懷,其如先民何?”固辭不可,復行數十里,始去。 三月中旬,侯至於京師,天曹以最上。明日遂駕以行。鄉先生之仕於朝者聞之,皆出餞,且邀止之曰:“侯之遠來,亦既勞止。適有司之不暇,是以未能羞一觴於從者,是何行之速耶?”侯俯而謝。复止之曰:“侯之勞於吾郡,三年有餘,今者行數千里,無非為吾民。其勤且劬也,事既竣矣,吾黨不得相與為一日之從容,其如吾民何?”侯謝而起。守仁趨而進曰:“諸先生毋為從者淹,侯之急於行也,守仁則知之矣。”僉曰:“謂何?”曰:“昔者漢郭伋之行部也,與諸童為歸期。及歸而先一日,遂止於野亭。須期乃入曰:'懼違信於諸兒也。'吾聞侯之來也,鄉父老與侯為歸期矣。而復濡遲於此,以徇一朝之樂,隳其所以期父老者,此侯之所懼,而有不容已於急行也。毋為侯淹!”侯起拜曰:“正學非敢及此,然敢不求承吾子之教?” 士大夫之仕於京者,其繁劇難為,惟部屬為甚。而部屬之中,惟刑曹典司獄訟,朝夕恆窘於簿書案牘,口決耳辯,目證心求,身不暫離於公座,而手不停揮於鉛槧,蓋部屬之尤甚者也。而刑曹十有三司之中,惟雲南以職在京幾,廣東以事當權貴,其劇且難,尤有甚於諸司者。若是而得以行其志,無愧其職焉。則固有志者之所願為,而多才者之所欲成也。 然而紛揉雜沓之中,又從而拂抑之,牽制之。言未出於口,而辱已加於身;事未解於倒懸,而機已發於陷阱。議者以為處此而能不撓於理法,不罹於禍敗,則天下無復難為之事,是固然矣。然吾以為一有惕於禍敗,則理法未免有時而或撓。苟惟理法之求伸,而慾不必羅於禍敗,吾恐聖人以下,或有所不能也。訟之大者,莫過於人命;惡之極者,無甚於盜賊。朝廷不忍一民冒極惡之名,而無辜以死也,是俗之論皆然。而壽卿獨以僉事為樂,此其間夫亦容有所未安,是以寧處其簿與淹者,以求免於過慝歟?夫知其不安而不處,過慝之懼而淹薄是甘焉,是古君子之心也。吾於壽卿之行,請以此為贈。 京師,天下獄訟之所歸也。天下之獄分聽於刑部之十三司,而十三司之獄又並係於提牢廳。故提牢廳天下之獄皆在焉。獄之系,歲以萬計。朝則皆自提牢廳而出,以分佈於十三司。提牢者目識其狀貌,手披其姓名,口詢耳聽,魚貫而前,自辰及午而始畢。暮自十三司而歸,自未及酉,其勤亦如之。固天下之至繁也。 其間獄之已成者,分為六監。其輕若重而未成者,又自為六監。其桎梏之緩急,局鑰之啟閉,寒暑早夜之異防,飢渴疾病之殊養,其微至於箕帚刀錐,其賤至於滌垢除下,雖各司於六監之吏,而提牢者一不與知,即弊興害作,執法者得以議擬於其後,又天下之至猥也。 獄之重者入於死,其次亦皆徒流。夫以共工之罪惡,而舜姑以流之於幽州。則夫拘係於此,而其情之苟有未得者,又可以輕棄之於死地哉?是以雖其至繁至猥,而其勢有不容於不身親之者,是蓋天下之至重也。 舊制提牢月更主事一人,至是弘治庚申之十月,而予適來當事。夫予天下之至拙也,其平居無恙,一遇紛擾,且支離厭倦,不能酬酢,況茲多病之餘,疲頓憔悴,又其平生至不可強之日。而每歲決獄,皆以十月下旬,人懷疑懼,多亦變故不測之虞,則又至不可為之時也。夫其天下之至繁也,至猥也,至重也,而又適當天下至拙之人,值其至不可強之日,與其至不可為之時,是亦豈非天下之至難也? 以予之難,不敢忘昔之治於此者,將求私淑之。而廳壁舊無題名,搜諸故牒,則存者僅百一耳。大懼泯沒,使昔人之善惡無所考徵,而後來者益以畏難苟且,莫有所觀感,於是乃悉取而書之廳壁。雖其既亡者不可複追,而將來者尚無窮已,則後賢猶將有可別擇以為從違。而其間苟有天下之至拙加予者,亦得以取法明善,而免過愆,將不為無小補。然後知予之所以為此者,固亦推己及物之至情,自有不容於已也矣。弘治庚申十月望。 弘治庚申七月,重修提牢廳工畢。又兩越月,而司獄司成,於是餘姚王守仁適以次來提督獄事,六監之吏皆來言曰:“惟茲廳若司建自正統,破敝傾圮且二十年。其卑淺隘陋,則草創之製,無尤焉矣。是亦豈惟無以凜觀瞻而嚴法制,將治事者風雨霜雪之不免,又何暇於職務之舉而奸細之防哉?然茲部之製,修廢補敗,有主事一人以專其事,又壞不理,吾儕小人,無得而知之者。獨惟拓隘以廣,易朽以堅,則自吾劉公實始有是。吾儕目睹其成,而身享其逸,劉公之功不敢忘也。”又曰:“六監之囚,其罪大惡極,何所不有,作孽造姦,吏數逢其殃,而民徒益其死。獨禁防之不密哉?亦其間容有以生其心。自吾劉公,始出己意,創為木閒,令不苛而密,奸不弭而消,桎梏可馳,縲紲可無,吾儕得以安枕無事,而囚亦或免於法外之誅。則劉公之功,於是為大。小人事微而謀室,無能為也。敢以佈於執事,實重圖之。” 於是守仁既無以御其情,又與劉公為同僚,嫌於私相美譽也,乃謂之曰:“吾為爾記爾所言,書劉公之名姓,使承劉公之後者,益修劉公之職。繼爾輩而居此者,亦無忘劉公之功。則於爾心其亦已矣。”皆應曰:“是小人之願也。”遂記之曰:劉君名璉,字廷美,江西鄱陽人也。由弘治癸丑進士,今為刑部四川司主事雲。弘治庚申十月十九日。 維弘治八年,歲次乙卯,夏四月甲寅朔,寓金台甥王守仁帥妻諸氏南向泣拜,馳莫於故山東布政司左參政岳父諸公之靈曰: 嗚呼痛哉!孰謂我公,而止於斯,公與我父,金石相期。公為吏部,主考京師,來視我父,他方兒嬉。公曰:“爾子,我女妻之。”公不我鄙,識我於兒。服公之德,感公之私。憫我中年,而失其慈。慰書我父教我以時。弘治己酉,公參江西,書來召我,我父曰:“諮,爾舅有命,爾則敢遲。”甫畢嫻好,重艱外罹,公與我父,相繼以歸。公既服闋,朝請於京,我濫鄉舉,尋亦北行。見公旅次,公喜曰:“甥,爾質則美,勿小自盈。”南宮下第,我弗我輕,曰利不利,適時之迎,屯蹇屈辱,玉汝於成。拜公之教,夙夜匪寧。從公數月,啟我愚盲。我公是任,語我以情,此職良苦,而我適丁。予謂利器,當難則呈。公才雖屈,亦命所令。公曰:“戲耳,爾言則誠。”臨行懇懇,教我名節,躑躅都門,撫勵而別。孰謂斯行,遽成永訣。嗚呼痛哉!別公半載,政譽日徹,士論歡騰,我心則悅。昨歲書云,有事建業。五六月餘,音問忽絕,久乃有傳,便道歸越,繼得叔問,雲未起轍,竊怪許時,必值冗結,孰知一疾,而已頹折。西江魏公,訃音來忽,倉劇聞之,驚僕崩裂。以公為人,且素無疾。謂必讒言,公則誰嫉;謂必訛言,訛言易出。魏公之書,二月六日,後我叔問,一旬又七。往返千里,信否叵必。是耶非耶?曷從而悉。桓耶夢耶?萬折或一。韓公南業,匐匍往質,韓曰其然,我吊其室。嗚呼痛哉!向也或虛,今也則實,孰謂我公,而果然也。天於我公,而乃爾耶?公而且然,況其他耶?公今逝矣,我曷望耶?廷臣僉議,方欲加遷。奏疏將上,而訃忽傳。嗚呼痛載!今也則然。公身且逝,外物奚言。公之諸子,既壯且賢。諒公之逝,复亦何懸。所不瞑者,二庶髫年。有賢四兄,必克安全。公曾謂予我兄無嗣,欲遣庶兒,以承其祀。昔也庶一,今遺其二;並以繼絕,豈非公意?有孝元兄,能繼公志,忍使公心,而有勿遂。令人悲號,蘇而復躓。迢迢萬里,溽天角地,生為半子,死不能檖,不見其柩,不哭於次,痛絕關山,中心若剌。我實負公,生有餘愧,天長地久,其恨曷既。我父泣曰:“爾為公婿,宜先馳奠。”我未可遽,哀緒萬千,實弗能備,臨風一號,不知所自。嗚呼哀哉!嗚呼痛哉!尚饗! (原文載《姚江諸氏宗譜》卷六) 維正德十六年,歲次辛巳,十二月己卯朔,越十日己丑,女婿南京兵部尚書王守仁僅以剛鬣柔毛之奠,敢告於岳母諸太夫人張氏曰: 嗚呼!生死常道,有生之所不免也。況如夫人壽考康寧,而子孫之眾多且賢耶,亦又何憾矣!而兒女之悲尚猶有甚割者,非情也哉!死者以入土為安,彌月而葬,禮也。而群子姓之議,殊有所未忍。守仁竊以為宜,勉從禮制。且岳父介庵公之藏,亦以是月壬寅卜遷於兆左,因而合焉。生死之禮無違,幽明之情兩得,不亦可乎!群子姓以為然。遂以是月庚寅舉大事。日月不居,靈輛於邁。 一奠告訣,痛割心膂。言有盡而意無窮。嗚呼!尚饗! (原文載《姚江諸氏宗譜》卷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