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三(悟真錄)

第2章 悟真錄之一文錄四-2

乙酉 海寧董蘿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與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輩為詩社,旦夕操紙吟鳴,相與求句字之工,至廢寢食,遺生業。時俗共非笑之,不顧,以為是天下之至樂矣。嘉靖甲申春,蘿石來游會稽,聞陽明子方與其徒講學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詩卷來訪。入門,長揖上坐。陽明子異其氣貌,且年老矣,禮敬之。又詢知其為董蘿石也,與之語連日夜。蘿石辭彌謙,禮彌下,不覺其席之彌側也。退,謂陽明子之徒何生秦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於富貴利欲之場;而嘗不屑其所為,以為世豈真有所謂聖賢之學乎,直假道於是以求濟其私耳!故遂篤志於詩,而放浪於山水。今吾聞夫子良知之說,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後知吾向之所為,日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之徒,特清濁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幾於虛此生矣。吾將北面夫子而終身焉,得無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年則老矣,先生之志何壯哉!”入以請於陽明子。陽明子喟然歎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於我矣。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為禮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歟?”辭歸兩月,棄其瓢笠,持一縑而來。謂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織也。吾之誠積,若此縷矣。夫子其許我乎?”秦入以請。陽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生晚進,苟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自大,不復知有縱師學問之事。見有或縱師問學者,則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詩訓後進,從之遊者遍於江湖,蓋居然先輩矣。一旦聞予言,而棄去其數十年之成業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禮焉,豈獨今之時而未見,若人將古之記傳所載,亦未多數也。夫君子之學,求以變化其氣質焉爾。氣質之難變者,以客氣之為患,而不能以屈下於人,遂至自是自欺,飾非長敖,卒歸於凶頑鄙倍。故凡世之為子而不能孝,為弟而不能敬,為臣而不能忠者,其始皆起於不能屈下,而客氣之為患耳。敬惟理是從,而不難於屈下,則客氣消而天理行。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與於此!則如蘿石,固吾之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請矣。”入而強納拜焉。陽明子固辭不獲,則許之以師友之間。與之探禹穴,登爐峰,陟秦望,尋蘭亭之遺跡,倘徉於雲門、若耶、鑑湖、剡曲。蘿石日有所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其鄉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為社者,或笑而非,或為詩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耶?”蘿石笑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方知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為苦耶?吾方揚鬐於渤澥,而振羽於雲霄之上,安能複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遂自號曰“從吾道人”。陽明子聞之,歎曰:“卓哉蘿石!'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矣,孰能挺特奮發,而復若少年英銳者之為乎?真可謂之能'從吾所好'矣。世之人從其名之好也,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矣。而豈知吾之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物慾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嘗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是從吾之始也。'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則從吾而化矣。蘿石逾耳順而始知從吾之學,毋自以為既晚也。充蘿石之勇,其進於化也何有哉?嗚呼!世之營營於物慾者,聞蘿石之風,亦可以知所適從也乎!”

乙酉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過陽明子而問政焉。陽明子曰:“政在親民。”曰:“親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親民。”曰:“明德、親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靈昭不昧,而萬理之所從出也。人之於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於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於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靈昭之在人心,亙萬古而無不同,無或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慾也。明之者,去其物慾之蔽,以全其本體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親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則必親於其父,而後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則必親於其兄,而後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曰:“親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國、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對己之稱也;曰民焉,則三才之道舉矣。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親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親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推而至於鳥獸草木也,而皆有以親之,無非求盡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謂明明德於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天下平。”曰:“然則鳥在其為止至善者乎?”“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矣,然或失之虛罔空寂,而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德之在於親民,而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親其民者矣,然或失之知謀權術,而無有乎仁愛惻怛之誠者,是不知親民之所以明其明德,而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於至善之過也。是故至善也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發見,是皆明德之本體,而所謂良知者也。至善之發見,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則,而不容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也。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求之於外,是以昧其是非之則,至於橫鶩決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大亂於天下。故止至善之於明德親民也,猶之規矩之於方圓也,尺度之於長短也,權衡之於輕重也。方圓而不止於規矩,爽其度矣;長短而不止於尺度,乖其製矣;輕重而不止於權衡,失其準矣;明德親民而不止於至善,亡其則矣。夫是之謂大人之學。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夫然,後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元善喟然而歎曰:“甚哉!大人之學若是其簡易也。吾乃今知天地萬物之一體矣!吾乃今知天下之為一家、中國之為一人矣!'一夫不被其澤,若己推而內諸溝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 ”於是名其蒞政之堂曰“親民”,而曰:“吾以親民為職者也,吾務親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 ”爰書其言於壁而為之記。

乙酉 萬松書院在浙省南門外,當湖山之間。弘治初,參政周君近仁因廢寺之址而改為之,廟貌規制略如學宮,延孔氏之裔以奉祀事。近年以來,有司相繼緝理,地益以勝,然亦止為遊觀之所,而講誦之道未備也。嘉靖乙酉,侍御潘君景哲奉命來巡,憲度丕肅,文風聿新。既簡鄉闈,收一省之賢而上之南宮矣,又以遺才之不能盡取為憾,思有以大成之。乃增修書院,益廣樓居齋舍為三十六楹;具其器用,置贍田若干頃;揭白鹿之規,掄彥選俊,肄習其間,以倡列郡之士,而以屬之提學僉事萬君汝信。汝信曰:“是固潮之責也。”藩臬諸君咸贊厥成,使知事嚴綱董其役,知府陳力、推官陳篪輩相協經理。閱月逾旬,工訖事舉,乃來請言以記其事。 惟我皇明,自國都至於郡邑咸建廟學,群士之秀,專官列職而教育之。其於學校之製,可謂詳且備矣。而名區勝地,往往復有書院之設,何哉?所以匡翼夫學校之不逮也。夫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今之學宮皆以“明倫”名堂,則其所以立學者,固未嘗非三代意也。然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鶩於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於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復知有明倫之意矣。懷世道之憂者思挽而復之,則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當玩弛偷惰之餘,則必選將閱伍,更其號今旌旗,懸非格之賞以倡敢勇,然後士氣可得而振也。今書院之設,固亦此類也歟?士之來集於此者,其必相與思之曰:“既進我於學校矣,而復優我於是,何為乎?寧獨以精吾之舉業而已乎?便吾之進取而已乎?則學校之中,未嘗不可以精吾之業。而進取之心,自吾所汲汲,非有待於人之從而趨之也。是必有進於是者矣。是固期我以古聖賢之學也。”古聖賢之學,明倫而已。堯、舜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斯明倫之學矣。道心也者,率性之謂也,人心則偽矣。不雜於人偽,率是道心而發之於用也,以言其情則為喜怒哀樂;以言其事則為中節之和,為三千三百經曲之禮;以言其倫則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而三才之道盡此矣。舜使契為司徒以教天下者,教之以此也。是固天下古今聖愚之所同具,其或昧焉者,物慾蔽之。非其中之所有不備,而假求之於外者也。是固所謂不慮而知,其良知也;不學而能,其良能也。孩提之意,無不知愛其親者也。孔子之聖,則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是明倫之學,孩提之童亦無不能,而及其至也,雖聖人有所不能盡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倫之外無學矣。外此而學者,謂之異端;非此而論者,謂之邪說;假此而行者,謂之伯術;飾此而言者,謂之文辭;背此而馳者。謂之功利之徒,亂世之政。雖今之舉業,必自此而精之,而謂不愧于敷奏明試;雖今之仕進,必由此而施之,而後天忝於行義達道。斯固國家建學之初意,諸君緝書院以興多士之盛心也,故為多士誦之。

乙酉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辯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辯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辯焉,所以尊《春秋》也。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於窶人匄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姦心,盜行逐世,壟斷而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併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复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既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乙酉 山陰之學,歲久彌敝。教諭汪君瀚輩以謀於縣尹顧君鐸而一新之,請所以詔士之言於予。時予方在疚,辭,未有以告也。已而顧君入為秋官郎,洛陽吳君瀛來代,復增其所未備而申前之請。昔予官留都,因京兆之請,記其學而嘗有說焉。其大意以為朝廷之所以養士者不專於舉業,而實望之以聖賢之學。今殿廡堂舍,拓而輯之;餼廩條教,具而察之者,是有司之修學也。求天下之廣居安宅者而修諸其身焉,此為師、為弟子者之修學也。其時聞者皆惕然有省,然於凡所以為學之說,則猶未之及詳。今請為吾越之士一言之。

夫聖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謂,而未雜於人。無聲無臭,至微而顯,誠之源也。人心,則雜於人而危矣,偽之端矣。見孺子之入井而惻隱,率性之道也;從而內交於其父母焉,要譽於鄉黨焉,則人心矣。飢而食,渴而飲,率性之道也;從而極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則人心矣。惟一者,一於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於道心而不息,是謂“允執厥中”矣。一於道心,則存之無不中,而發之無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發之於父子也無不親;發之於君臣也無不義;發之於夫婦、長幼、朋友也無不別、無不序、無不信;是謂中節之和,天下之達道也。放四海而皆準,亙古今而不窮;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達道也。舜使契為司徒而教以人倫,教之以此達道也。當是之時,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蓋教者惟以是教,而學者惟以是為學也。聖人既沒,心學晦而人偽行,功利、訓詁、記誦辭章之徒紛沓而起,支離決裂,歲盛月新,相沿相襲,各是其非,人心日熾而不復知有道心之微。間有覺其紕繆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則又哄然指為禪學而群訾之。嗚呼!心學何由而復明乎!夫禪之學與聖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釐耳。聖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別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乎?吾心未盡也;故於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樂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求盡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聖人之學不出乎盡心。禪之學非不以心為說,然其意以為是達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於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於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於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已陷於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事物,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蓋聖人之學無人己,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於自私自利,而未免於內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為事,則固聖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乎哉!世之學者,承沿其舉業詞章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既與聖人盡心之學相背而馳,日鶩日遠,莫知其所抵極矣。有以心性之說而招之來歸者,則顧駭以為禪,而反仇仇視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為非而以非人者,是舊習之為蔽,而未可遽以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視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猶冥然不以自反者,自棄者也。吾越多豪傑之士,其特然無所待而興者,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於舊習者乎?故吾因諸君之請而特為一言之。嗚呼!吾豈特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辛未 仲用識高而氣豪,既舉進士,銳然有志天下之務。一旦責其志曰:“於呼!予乃太早。烏有己之弗治而能治人者!”於是專心為己之學,深思其氣質之偏,而病其言之易也,以“默”名庵,過予而請其方。予亦天下之多言人也,豈足以知默之道!然予嘗自驗之,氣浮則多言,志輕則多言。氣浮者耀於外,志輕者放其中。予請誦古之訓而仲用自取之。 夫默有四偽:疑而不知問,蔽而不知辯,冥然以自罔,謂之默之愚;以不言餂人者,謂之默之狡;慮人之覘其長短也,掩覆以為默,謂之默之誣;深為之情,厚為之貌,淵毒阱狠,自託於默以售其奸者,謂之默之賊;夫是之謂四偽。又有八誠焉:孔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故誠知恥,而後知默。又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夫誠敏於行,而後欲默矣。仁者言也讱,非以為默而默存焉。又曰:“默而識之”,是故必有所識也,終日不違如愚者也。 “默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者也。故善默者莫如顏子。 “暗然而日章”,默之積也。 “不言而信”,而默之道成矣。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而默之道至矣。非聖人其孰能與於此哉!夫是之謂八誠。仲用盍亦知所以自取之?

乙亥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使得時時觀省;且請淺近其辭,則易於通曉也。因書以與之。 夫學,莫先於立志。誌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隨俗習非,而卒歸於污下者,凡以誌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為聖人之志,然後可與共學。”人苟誠有求為聖人之志,則必思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私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我之欲為聖人,亦惟在於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務去人欲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後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謂正諸先覺者,既以其人為先覺而師之矣,則當專心致志,惟先覺之為聽。言有不合,不得棄置,必從而思之;思之不得,又從而辯之;務求了釋,不敢輒生疑惑。故《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苟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之意。言之而聽之不審,猶不聽也;聽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也;是則雖曰師之,獨不師也。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聖賢垂訓,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於此,則其展卷之際,真如飢者之於食,求飽而已;病者之於藥,求愈而已;暗者之於燈,求照而已;跛者之於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聖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雖至於“不踰矩”,亦誌之不踰矩也。志豈可易而視哉!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然後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慾,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慾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慾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誌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誌之地。故責誌之功,其於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自古聖賢因時立教,雖若不同,其用功大指無或少異。謂“惟精惟一”,《易》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子謂“格致誠正,博文約禮”,曾子謂“忠恕”,子思謂“尊德性而道問學”,孟子謂“集義養氣,求其放心”,雖若人自為說,有不可強同者,而求其要領歸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則心同,心同則學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說也。 後世大患,尤在無志,故今以立志為說。中間字字句句,莫非立志。蓋終身問學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說而合精一,則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說而合敬義,則字字句句皆敬義之功。其諸“格致”、“博約”、“忠恕”等說,無不吻合。但能實心體之,然後信予言之非妄也。 甲戌 滁陽劉生韶既學於陽明子,乃自悔其平日所嘗致力者氾濫而無功,瑣雜而不得其要也。思得夫簡易可久之道而固守之,乃以約齋自號,求所以為約之說於予。予曰:“子欲其約,乃所以為煩也。其惟循理乎!理一而已,人欲則有萬其殊。是故一則約,萬則煩矣。雖然,理亦萬殊也,何以求其一乎?理雖萬殊而皆具於吾心,心固一也,吾惟求諸吾心而已。求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簡易,所以為約也已。彼其膠於人欲之私,則利害相攻,毀譽相制,得失相形,榮辱相纏,是非相傾,顧瞻牽滯。紛紜舛戾,吾見其煩且難也。然而世之知約者鮮矣。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其知所以為約之道歟!吾子勉之!吾言則亦以煩。” 乙亥 辰陽劉觀時學於潘子,既有見矣,復學於陽明子。嘗自言曰:“吾名觀時,觀必有所見,而吾猶懵懵無睹也。”扁其居曰“見齋”,以自勵。問於陽明子曰:“道有可見乎?”曰:“有,有而未嘗有也。”曰:“然則無可見乎?”曰:“無,無而未嘗無也。”曰:“然則何以為見乎?”曰:“見而未嘗見也。”觀時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則明言以教我乎?”陽明子曰:“道不可言也,強為之言而益晦;道無可見也,妄為之見而益遠。夫有而未嘗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真見也。子未觀於天乎?謂天為無可見,則蒼蒼耳,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時之錯行,未嘗無也;謂天為可見,則即之而無所,指之而無定,執之而無得,未嘗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風可捉也,影可拾也,道可見也。”曰:“然則吾終無所見乎?古之人則亦終無所見乎?”曰:“神無方而道天體,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是有方體者也,見之而未盡者也。顏子則如有所立,卓爾。夫謂之'如',則非有也;謂之'有',則非無也。是故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故夫顏氏之子為庶幾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見,斯真見也已。”曰:“然則吾何所用心乎?”曰:“淪於無者,無所用其心者也,盪而無歸;滯於有者,用其心於無用者也,勞而無功。夫有無之間,見與不見之妙,非可以言求也。而子顧切切焉,吾又從而強言其不可見,是以瞽導瞽也。夫言飲者不可以為醉,見食者不可以為飽。子求其醉飽,則盍飲食之?子求其見也,其惟人之所不見乎?夫亦戒慎乎其所不睹也已。斯真睹也已,斯求見之道也已。” 乙亥 君子之行,順乎理而已,無所事乎矯。然有氣質之偏焉。偏於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偏於慈者矯之以毅,然或失則刻;偏於奢者矯之以儉,然或失則陋。凡矯而無節則過,過則復為偏。故君子之論學也,不曰“矯”而曰“克”。克以勝其私,私勝而理复,無過不及矣。矯猶未免於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克己則矯不必言,矯者未必能盡於克己之道也。雖然,矯而當其可,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實,而矯以名焉,何傷乎!古之君子也,其取名也廉;後之君子,實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矯”,亦矯世之意也。方君時舉以“矯”名亭,請予為之說。 乙亥 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聖人之心純乎天理,故無事於學。下是,則心有不存而汩其性,喪其天矣,故必學以存其心。學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諸其心而已矣。求諸其心何為哉?謹守其心而已矣。博學也,審問也,慎思也,明辨也,篤行也,皆謹守其心之功也。謹守其心者無聲之中而常若聞焉,無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傾耳而聽之,惟恐其或繆也;注目而視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顯,至隱而見,善惡之萌而纖毫莫遁,由其能謹也。謹則存,存則明;明則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焉而弗知,過焉而弗覺,弗之謹也已。故謹守其心,於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飽也;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恐其或陷也;若捧萬金之璧而臨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墜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鴆毒之投於羹也,若虎蛇橫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盜賊之侵陵而思所以勝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德,未有不由於斯者。雖堯、舜、文王之聖,然且兢兢業業,而況於學者乎!後之言學者,舍心而外求,是以支離決裂,愈難而愈遠,吾甚悲焉! 吾友侍御楊景瑞以“謹”名其齋,其知所以為學之要矣。景瑞嘗遊白沙陳先生之門,歸而求之,自以為有見。又二十年而忽若有得,然後知其向之所見猶未也。一旦告病而歸,將從事焉,必底於成而後出。君之篤志若此,其進於道也孰禦乎!君遣其子思元從予學,亦將別予以歸,因論君之所以名齋之義以告思元,而遂以為君贈。 乙亥 天澤每過,輒與之論夜氣之訓,津津既有所興起。至是告歸,請益。复謂之曰:“夜氣之息,由於旦晝所養,苟梏亡之反复,則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師友之相聚於茲也,切磋於道義而砥礪乎德業,漸而入焉,反而愧焉,雖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亦已罕矣。迨其離群索居,情可得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縱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喪焉,雖有理義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夫人亦孰無理義之心乎?然而不得其養者多矣,是以若是其寥寥也。天澤勉之!” 戊寅 率性之謂道,誠者也;修道之謂教,誠之者也。故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中庸》為誠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須臾離也。而過焉,不及焉,離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無間,誠之也夫!然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道修而性複矣。致中和,則大本立而達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誠盡性,其孰能與於此哉!是修道之極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離矣,故特著其說。 甲申 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謂道,道,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於外求?世之學者,業辭章,習訓詁,工技藝,探賾而索隱,弊精極力,勤苦終身,非無所謂深造之者。然亦辭章而已耳,訓詁而已耳,技藝而已耳。非所以深造於道也,則亦外物而已耳,寧有所謂自得逢原者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致其良知而不敢須臾或離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達道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於左右逢原乎何有? 黃勉之省曾氏,以“自得”名齋,蓋有志於道者。請學於予而蘄為之說。予不能有出於孟氏之言也,為之書孟氏之言。嘉靖甲申六月朔。 乙酉 南元真之學於陽明子也,聞致知之說而恍若有見矣。既而疑於博約先後之訓,復來請曰:“致良知以格物,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則既聞教矣。敢問先博我以文,而後約我以禮也,則先儒之說,得無亦有所不同歟?”陽明子曰:“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聖人無二教,而學者無二學。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一也。故先後之說,後儒支繆之見也。夫禮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於吾心,其渾然全體之中,而條理節目森然畢具,是故謂之天理。天理之條理謂之禮。是禮也,其發見於外,則有五常百行,酬酢變化,語默動靜,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屬;宜之於言而成章,措之於為而成行,書之於冊而成訓;炳然蔚然,其條理節目之繁,至於不可窮詰,是皆所謂文也。是文也者,禮之見於外者也;禮也者,文之存於中者也。文,顯而可見之禮也;禮,微而難見之文也。是所謂體用一源,而顯微無間者也。是故君子之學也,於酬酢變化、語默動靜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於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求盡其條理節目焉者,博文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者,約禮也。文散於事而萬殊者也,故曰博;禮根於心而一本者也,故曰約。博文而非約之以禮,則其文為虛文,而後世功利辭章之學矣;約禮而非博學於文,則其禮為虛禮,而佛、老空寂之學矣。是故約禮必在於博文,而博文乃所以約禮。二之而分先後焉者,是聖學之不明,而功利異端之說亂之也。 昔者顏子之始學於夫子也,蓋亦未知道之無方體形像也,而以為有方體形像也;未知道之無窮盡止極也,而以為有窮盡止極也;是猶後儒之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是以求之仰贊瞻忽之間,而莫得其所謂。及聞夫子博約之訓,既竭吾才以求之,然後知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而皆不出於此心之一理;然後知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然後知斯道之本無方體形象,而不可以方體形象求之也;本無窮盡止極,而不可以窮盡止極求之也。故曰:'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蓋顏子至是而始有真實之見矣。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也,亦寧有二學乎哉? ” 丙戌 同誌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 嗚呼!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於發憤忘食也。堯舜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或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凶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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