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三(悟真錄)
王陽明全集之三(悟真錄)

王陽明全集之三(悟真錄)

王阳明

  • 宗教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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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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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悟真錄之一文錄四-1

丁卯 自程、朱諸大儒沒而師友之道遂亡。 《六經》分裂於訓詁,支離無蔓於辭章業舉之習,聖學幾於息矣。有誌之士思起而興之,然卒徘徊咨嗟,逡巡而不振;因弛然自廢者,亦誌之弗立,弗講於師友之道也。夫一人為之,二人從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眾焉,雖有難為之事,其弗成者鮮矣。一人為之,二人從而危之,已而危之者益眾焉,雖有易成之功,其克濟者亦鮮矣。故凡有誌之士,必求助於師友。無師友之助者,誌之弗立弗求者也。自予始知學,即求師於天下,而莫予誨也;求友於天下,而與予者寡矣;又求同誌之士,二三子之外,邈乎其寥寥也。殆予之誌有未立邪?蓋自近年而又得蔡希顏、朱守忠於山陰之白洋,得徐曰仁於餘姚之馬堰。曰仁,予妹壻也。希顏之深潛,守忠之明敏,曰仁之溫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長視予以先輩,予亦居之而弗辭。非能有加也,姑欲假三子者而為之證,遂忘其非有也。而三子者,亦姑欲假予而存師友之餼羊,不謂其不可也。當是之時,其相與也,亦渺乎難哉!予有歸隱之圖,方將與三子就雲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遺風,求孔、顏之真趣;灑然而樂,超然而遊,忽焉而忘吾之老也。

今年三子者為有司所選,一舉而盡之。何予得之之難,而有司者襲取之之易也!予未暇以得舉為三子喜,而先以失助為予憾;三子亦無喜於其得舉,而方且憾於其去予也。漆雕開有言:“吾斯之未能信”,斯三子之心歟?曾點志於詠歌浴沂,而夫子喟然與之,斯予與三子之冥然而契,不言而得之者歟?三子行矣,遂使舉進士,任職就列,吾知其能也,然而非所欲也。使遂不進而歸,詠歌優游有日,吾知其樂也,然而未可必也。天將降大任於是人,必先違其所樂而投之於其所不欲,所以衡心拂慮而增其所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茲行歟!三子則焉往而非學矣,而予終寡於同誌之助也!三子行矣。 “深潛剛克,高明柔克”,非箕子之言乎?溫恭亦沉潛也,三子識之,焉往而非學矣。苟三子之學成,雖不吾邇,其為同誌之助也,不多乎哉!

增城湛原明宦於京師,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往見焉,猶吾見也已。 辛未 陽明子曰,求聖人之學而弗成者,殆以誌之弗立歟!天下之人,志輪而輪焉,志裘而裘焉,志巫醫而巫醫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見也。輪、裘、巫醫遍天下,求聖人之學者間數百年而弗一二見,為其事之難歟?亦其誌之難歟?弗志其事而能有成者,吾亦未之見也。 林以吉將求聖人之事,過予而論學。予曰:“子蓋論子之志乎?志定矣,而後學可得而論。子閩也,將閩是求;而予言子以越之道路,弗之聽也。予越也,將越是求;而子言予以閩之道路,弗之聽也。夫久溺於流俗,而驟語以求聖人之事,其始也必將有自餒而不敢當;已而舊習牽焉,又必有自眩而不能決;已而外議奪焉,又必有自沮而或以懈。夫餒而求有以勝之,眩而求有以信之,沮而求有以進之,吾見立誌之難能也已。志立而學半,四子之言,聖人之學備矣。苟志立而於是乎求焉,其切磋講明之益,以吉自取之,尚其有窮也哉?見素先生,子諸父也;子歸而以予言正之,且以為何如?”

辛未 大宗伯白岩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陽明子曰:“學貴專。”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寢忘寐,目無改觀,耳無改聽。蓋一年而詘鄉之人,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哉!”陽明子曰:“學貴精。”先生曰:“然。予長而好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鳩焉,研眾史,核百氏。蓋始而希跡於宋、唐,終焉浸入於漢、魏。學貴精哉!”陽明子曰:“學貴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聖賢之道。弈吾悔焉,文詞吾愧焉,吾無所容心矣。子以為奚若?”陽明子曰:“可哉!學弈則謂之學,學文詞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其歸遠也。道,大路也。外是,荊棘之蹊,鮮克達矣。是故專於道,斯謂之專;精於道,斯謂之精。專於弈而不專於道,其專溺也;精於文詞而不精於道,其精僻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於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為者,去道遠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於文詞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陽明子曰:“豈易哉?公卿之不講學也,久矣。昔者衛武公年九十而猶詔於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予。'先生之年半於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國士之交警!”

辛未 終南王堯卿為諫官三月,以病致其事而去,交遊之贈言者以十數,而猶乞言於予。甚哉,吾黨之多言也!夫言日茂而行益荒,吾欲無言也久矣。自學術之不明,世之君子以名為實。凡今之所謂務乎其實,皆其務乎其名者也,可無察乎!堯卿之行,人皆以為高矣;才,人皆以為美矣;學,人皆以為博矣。是可以無察乎!自喜於一節者,不足興進於全德之地;求免於鄉人者,不可以語於聖賢之途。氣浮者,其志不確;心粗者,其造不深;外誇者,其中日陋。已矣,吾惡夫言之多也!虎谷有君子,類無言者。堯卿過焉,其以予言質之。 辛未 太史張常甫將歸省,告別於司封王某曰:“期之別也,何以贈我乎?”某曰:“處九月矣,未嘗有言焉;期之別,又多乎哉?”常甫曰:“斯邦期之過也。雖然,必有以贈我。”某曰:“工文詞,多論說,廣探極覽,以為博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辯名物,考度數,釋經正史,以為密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整容色,修辭氣,言必信,動必果,談說仁義,以為行也;可以為學乎?”常甫曰:“知之。”曰:“去是三者而恬淡其心,專一其氣,廓然而虛,湛然而定,以為靜也;可以為學乎?”常甫默然良久,曰:“亦知之。”某曰:“然,知之。古之君子惟有所不知也,而後能知之;後之君子惟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夫道有本而學有要。是非之辯精矣,義利之間微矣,斯吾未之能信焉。曷亦姑無以為知之也,而姑疑之,而姑思之乎?”常甫曰:“唯。吾姑無以為知之,而姑疑之,而姑思之。期而見,吾有以復於子。”

壬申 顏子沒而聖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終又二千餘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後,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於外者益繁以難。蓋孟氏患楊、墨;週、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淨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於聖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誇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聖人之道勞苦無功,非複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於言詞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詞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夫楊、墨、老、釋,學仁義,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學者以仁義為不可學,性命之為無益也。居今之時而有學仁義,求性命,外記誦辭章而不為者,雖其陷於楊、墨、老、釋之偏,吾獨且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後可與之言學聖人之道。某幼不問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於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週、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誌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僕而後興。晚得友於甘泉湛子,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於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猶未得而見,而況其所志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聖人之徒歟!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於斯道,斃而後已者。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聖人之學難明而易惑,習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回,任重道遠,雖已無俟於言,顧復於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則甘泉亦豈以予言為綴乎?

辛未 予與叔賢處二年,見叔賢之學凡三變:始而尚辭,再變而講說,又再變而慨然有志聖人之道。方其辭章之尚,於予若冰炭焉;講說矣,則違合者半;及其有志聖人之道,而沛然於予同趣。將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志,叔賢亦可謂善變矣。聖人之學,以無我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與叔賢為僚,叔賢以郎中故,事位吾上。及其學之每變,而禮予日恭,卒乃自稱門生而待予以先覺。此非脫去世俗之見,超然於無我者,不能也。雖橫渠子之勇撤皋比,亦何以加於此!獨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當之!夫以叔賢之善變,而進之以無我之勇,其於聖人之道也何有。斯道也,絕響於世餘三百年矣。叔賢之美有若是,是以樂為吾黨道之。 辛未 王純甫之掌教應天也,陽明子既勉之以孟氏之言。純甫謂“未盡也”,請益曰:“道未之嘗學,而以教為職,鰥官其罪矣。敢問教何以哉?”陽明子曰:“其學乎!盡吾之所以學者而教行焉耳。”曰:“學何以哉?”曰:“其教乎!盡吾之所以教者而學成焉耳。古子君之,有諸己而後求諸人也。”曰:“剛柔淳漓之異質矣,而盡之我教,其可一乎?”曰:“不一,所以一之也。天之於物也,巨微修短之殊位,而生成之,一也。惟技也亦然,弓冶不相為能,而其足於用,亦一也。匠斬也,陶垣也,圬墁也,其足以成室,亦一也。是故立法而考之,技也。各詣其巧矣,而同足於用。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而同歸於善。仲尼之答仁孝也,孟氏之論貨色也,可以觀教矣。”曰:“然則教無定法乎?昔之辯者則何嚴也?”曰:“無定矣。而以之必天下,則弓焉而冶廢,匠焉而陶圬廢。聖人不欲人人而聖之乎?然而質人人殊。故辯之嚴者,曲之致也。是故或失則隘,或失則支,或失則流矣。是故因人而施者,定法矣;同歸於善者,定法矣。因人而施,質異也;同歸於善,性同也。夫教,以復其性而已。自堯、舜而來未之有改,而謂無定乎?”

壬申 君子之學以明其心。其心本無昧也,而欲為之蔽,習為之害。故去蔽與害而明復,匪自外得也。心猶水也,污人之而流濁,猶鑑也,垢積之而光昧。孔子告顏淵“克己復禮為仁”,孟軻氏謂“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夫己克,而誠固無待乎其外也。世儒既叛孔、孟之說,昧於《大學》“格致”之訓,而徒務博乎其外,以求益乎其內,皆入污以求清,積垢以求明者也,弗可得已。守仁幼不知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疾疚之餘,求諸孔子、子思、孟軻之言,而恍若有見,其非守仁之能也。宗賢於我,自為童子,即知棄去舉業,勵志聖賢之學。循世儒之說而窮之,愈勤而益難,非宗賢之罪也。學之難易失得也有原,吾嘗為宗賢言之。宗賢於吾言,猶渴而飲,無弗入也,每見其溢於面。今既豁然,吾黨之良,莫有及者。謝病去,不忍予別而需予言。夫言之而莫予聽,倡之而莫予和,自今失吾助矣!吾則忍於宗賢之別而容無言乎?宗賢歸矣,為我結廬天台雁蕩之間,吾將老焉。終不使宗賢之獨往也!

乙亥 永康周瑩德純嘗學於應子元忠,既乃復見陽明子而請益。陽明子曰:“子從應子之所來乎?”曰:“然。”“應子則何以教子?”曰:“無他言也,惟日誨之以希聖希賢之學,毋溺於流俗。且曰:'斯吾所嘗就正於陽明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則盍親往焉?'瑩是以不遠千里而來謁。”曰:“子之來也,猶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信之而又來,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陽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無所事於吾。”週生悚然有間,曰:“先生以應子之故,望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既得之矣。無所事於吾。”週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間,曰:“瑩愚,不得其方。先生毋乃以瑩為戲,幸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之自永康而來也,程幾何?”曰:“千里而遙。”曰:“遠矣。從舟乎?”曰:“從舟,而又登陸也。”曰:“勞矣。當茲六月,亦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難矣。具資糧、從僮僕乎?”曰:“中途而僕病,乃舍貸而行。”曰:“茲益難矣。”曰:“子之來既遠且勞,其難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來乎?將亦無有強子者乎?”曰:“瑩至於夫子之門,勞苦艱難,誠樂之。寧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強之也乎?”曰:“斯吾之所謂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欲至於吾門也,則遂至於吾門,無假於人。子而志於聖賢之學,有不至於聖賢者乎?而假於人乎?子之舍舟從陸,捐僕貸糧,冒毒暑而來也,則又安所從受之方也?”生躍然起拜曰:“茲乃命之方也已!抑瑩由於其方而迷於其說,必俟夫子之言而後躍如也,則何居?”陽明子曰:“子未睹乎熱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足矣,乃得水而遂化。子歸,就應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將儲擔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見。”

乙亥 林典卿與其弟遊於大學,且歸,辭於陽明子曰:“元敘嘗聞立誠於夫子矣。今茲歸,敢請益。”陽明子曰:“立誠。”典卿曰:“學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麗焉,日月明焉,四時行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窮也。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獸群焉中國夷狄分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盡也。夫古之學者,殫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焉;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焉;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焉。而曰立誠,立誠盡之矣乎?”陽明子曰:“立誠盡之矣。夫誠,實理也。其在天地,則其麗焉者,則其明焉者,則其行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窮焉者,皆誠也;其在人物,則其蕃焉者,則其群焉者,則其分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盡焉者,皆誠也。是故殫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也;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也;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也。夫誠,一而已矣,故不可複有所益。益之是為二也,二則偽,故誠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誠無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請終身事之,不敢復有所疑。”陽明子曰:“子歸,有黃宗賢氏者、應元忠氏者、方與講學於天台、雁蕩之間,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諗之。”

乙亥 陸清伯澄歸歸安,與其友二三子論繹所學,贈處焉。二三子或曰:“清伯之學日進矣。始吾見清伯,其氣揚揚然若浮雲,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默默爾,日慊慊爾,日雍雍爾,日休休爾;有大徑庭焉。以是知其進也。”或曰:“清伯始見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遷居於夫子之傍;後乃請於夫子掃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夫德莫淑於尊賢,學莫遄於親師。故趨權門者日進於勢,遊市肆者日進於利。清伯於夫子之道日加親附焉。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學之進也矣。”清伯曰:“有是哉?澄則以為日退也。澄聞夫子之教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大疑焉,又閃然大駭,乃忽闖然若有睹也。當是時,則亦幾有所益焉。自是且數月,蓋悠焉遊焉,業不加修焉,反而求焉,倀倀然,頹頹然,昏蔽擴而愈進,私累息而愈興,眾妄攻而愈固,如上灘之舟,屢失屢下,力挽而不能前,以為日退也。”明日,又辭於陽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陽明子曰:“其然乎!其然乎!謂己為日退者,進修之勵,善日進矣。謂人為日進者,與人為善者,其善亦日進矣。雖然,謂己為日退也,而意阻焉,能無日退乎?謂人為日進也,而氣歉焉,亦能無日退乎?斯又進退之機,吉凶之所由分也,可無慎乎!” 乙亥 江山週以善究心格物致知之學有年矣,苦其難而不能有所進也。聞陽明子之說而異之,意其或有見也,就而問之。聞其說,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遲疑旬日。又往聞其說,則又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又遲疑者旬日,如是往復數月,求之既無所獲,去之又弗能也,乃往告之以其故。陽明子曰:“子未聞昔人之論弈乎?'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亦不可以得也。'今子入而聞吾之說,出而有鴻鵠之思焉,亦何怪乎勤而弗獲矣?”於是退而齋潔,而以弟子之禮請。陽明子與之坐。蓋默然良久,乃告之以立誠之說,聳然若僕而興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大學》;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論》、《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中庸》。乃躍然喜,避席而言曰:“積今而後無疑於夫子之言;而後知聖賢之教若是其深切簡易也;而後知所以格物致知以誠吾之身。吾喜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斃精神而亂吾之心術也,悲夫!積將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時從事於此,無若積之底於悔也。庶以報夫子之德,而無負于夫子之教!”居月餘,告歸。陽明子敘其言以遣之,使無忘於得之之難也。 乙亥 郭子自黃來學,逾年而告歸,曰:“慶聞夫子立誌之說,亦既知所從事矣。今茲將遠去,敢請一言以為夙夜勗。”陽明子曰:“君子之於學也,猶農夫之於田也,既善其嘉種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時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種之是憂也,而後可望於有秋。夫志猶種也,學問思辯而篤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於有秋也。誌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繼,是五穀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嘗見子之求嘉種矣,然猶懼其或荑稗也;見子之勤耕耨矣,然猶懼其荑稗之弗如也。夫農春種而秋成,時也。由志學而至於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於不惑,去夏而秋矣。已過其時,猶種之未定,不亦大可懼乎?過時之學,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猶或作輟焉,不亦大可哀乎?從吾遊者眾矣,雖開說之多,未有出於立志者。故吾於子之行,卒不能捨是而別有所說。子亦可以無疑於用力之方矣。” 乙亥 西安鄭德夫將學於陽明子,聞士大夫之議者以為禪學也,复已之。則與江山週以善者,姑就陽明子之門人而考其說,若非禪者也。則又姑與就陽明子,親聽其說焉。蓋旬有九日,而後釋然於陽明子之學非禪也,始具弟子之禮師事之。問於陽明子曰:“釋與儒孰異乎?”陽明子曰:“子無求其異同於儒、釋,求其是者而學焉可矣。”曰“是與非孰辨乎?”曰:“子無求其是非於講說,求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於甘苦也,與易牙同;目之於妍媸也,與離妻同;心之於是非也,與聖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於道,不能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之誠切也,然後私得而蔽之。子務立其誠而已。子惟慮夫心之於道,不能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之誠切也,而何慮夫甘苦妍媸之無辯也乎?”曰:“然則《五經》之所載、《四書》之所傳,其皆無所用乎?”曰:“孰為而無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無誠心以求之,是談味論色而已也,又孰從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既而告歸,請陽明子為書其說,遂書之。 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內,乃大新紫陽書院以明朱子之學,萃七校之秀而躬教之。於是校士程曾氏採摭書院之興廢為集,而弁以白鹿之規,明政教也。來請予言以諗多士。夫為學之方,白鹿之規盡矣;警勸之道,熊侯之意勤矣;興廢之故,程生之集備矣。又奚以予言為乎?然予聞之:德有本而學有要,不於其本而泛焉以從事,高之而虛無,卑之而支離,終亦流蕩失宗,勞而無得矣。是故君子之學,惟求得其心。雖至於位天地,育萬物,未有出於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學者,學此者也;審問者,問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辯者,辯此者也;篤行者,行此者也。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故心外無學。是故於父,子盡吾心之仁;於君,臣盡吾心之義;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篤敬;懲心忿,窒心欲,遷心善,改心過;處事接物,無所往而非求盡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學也者,其培擁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刪鋤之者也,無非有事於根焉耳矣。朱子白鹿之規,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為學之方,又次之以處事接物之要,若各為一事而不相蒙者。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謂“隨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幾一旦貫通之妙也”歟?然而世之學者,往往遂失之支離瑣屑,色莊外馳,而流入於口耳聲利之習。豈朱子之教使然哉?故吾因諸士之請,而特原其本以相勗。庶幾乎操存講習之有要,亦所以發明朱子未盡之意也。 戊寅 洙泗之傳,至孟子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自後辯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复湮晦。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守仁蚤歲業舉,溺志辭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撓疲爾,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於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闕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登諸《六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後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徑,蹈荊棘,墮坑塹,究其不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超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嘗以此語同志,而聞者競相非議,自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深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復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抵牾,恆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復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採錄而哀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戊寅 聖人之道若大路,雖有跛蹩,行而不已,未有不至。而世之君子顧以為聖人之異於人,若彼其甚遠也,其為功亦必若彼其甚難也;而淺易若此,豈其可及乎!則從而求之艱深恍惚,溺於支離,騖於虛高,率以為聖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於其質之所便,日以淪於污下。有從而求之者,競相嗤訕,曰狂誕不自量者也。嗚呼!其弊也亦豈一朝一夕之故哉!孟子云:“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世之人不知咎其不為,而歸咎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已矣。 進士梁日孚攜家謁選於京,過贛,停舟見予。始與之語,移時而別。明日又來,與之語,日昃而別。又明日又來,日入而未忍去。又明日則假館而請受業焉。同舟之人強之北者開譬百端,日孚皆笑而不應。莫不囂且異。其最親愛者曰:“子有萬里之行,戒僮僕,聚資斧,具舟楫,又挈其家室,經營閱歲而始就道。行未數百里而中止,此不有大苦,必有大樂者乎?子亦可以語我乎?”日孚笑曰:“吾今則有大苦,亦誠有大樂者,然未易以語子也。子見病狂喪心者乎?方其昏逸瞶亂,赴湯火,蹈荊棘,莫不恬然自信,以為是也。比遇良醫,沃之以清泠之漿,而投之以神明之劑,始蘇然以醒。告之以其向之所為,又始駭然發苦;示之以其所從歸之途,又始欣然以喜,且恨遇斯人之晚也。彼病狂不復者反從而哂唁之,以為是變其常。今吾與子之事,亦何以異於此矣!”居無何,予以軍旅之役出,而遠日孚者且兩月;謂日孚既去矣。及旋,而日孚居然以待!既以委其資斧於逆旅,歸其家室於故鄉,泊然而樂,若將終身焉。扣其學,日有所明而月有所異矣。然後益嘆聖人之學,非夫自暴自棄,未有不可由之而至。而日孚出於流俗,殆孟子所謂“豪傑之士”者矣。复留餘三月,其母使人來謂曰:“姑北行,以畢吾願,然後從爾所好。”知日孚者亦交以是勸。日孚請曰:“焯焉能一日而去夫子!將復赴湯火,蹈荊棘矣!”予曰:“其然哉?子以聖人之道為有方體乎?為可拘之以時,限之以地乎?世未有即醒之人而復赴湯火,蹈荊棘者。子務醒其心,毋徒湯火荊棘之為懼!”日孚良久曰:“焯近之矣。聖人之道,求之於心,故不滯於事;出之以理,故不泥於物;根之以性,故不拘以時;動之以神,故不限以地。苟知此矣,焉往而非學也!奚必恆於夫子之門乎?焯請暫辭而北,疑而復求正。”予莞爾而笑曰:“近之矣!近之矣!” 戊寅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則,致知而已矣。正心,復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已,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勸而後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體之知,而動無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則亦無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實也。物格則知致意誠,而有以復其本體,是之謂止至善。聖人懼人之求之於外也,而反覆其辭。舊本析而聖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務於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於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不本於致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支與虛與妄,其於至善也遠矣。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吾懼學之日遠於至善也,去分章而復舊本,傍為之什,以引其義。庶幾復見聖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 庚辰 禮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而其在於人也謂之性;其粲然而條理也謂之禮;其純然而粹善也謂之仁;其截然而裁制也謂之義;其昭然而明覺也謂之知;其渾然於其性也,則理一而已矣。故仁也者,禮之體也;義也者,禮之宜也;知也者,禮之通也。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無一而非仁也,無一而非性也。天敘天秩,聖人何心焉,蓋無一而非命也。故克己復禮則謂之仁,窮理則盡性以至於命,盡性則動容周旋中禮矣。後之言禮者,吾惑矣。紛紜器數之爭,而牽制刑名之末;窮年矻矻,弊精於祝史之糟粕,而忘其所謂“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者。 “禮云禮云,玉帛雲乎!而人之不仁也,其如禮何哉?故老莊之徒,外禮以言性,而謂禮為道德之衰,仁義之失,既已隨於空虛漭盪。而世儒之說,复外性以求禮,遂謂禮止於器數制度之間,而議擬仿像於影響形跡,以為天下之禮盡在是矣。故凡先王之禮,煙蒙灰散而卒以煨燼於天下,要亦未可專委罪於秦火者。僭不自度,嘗欲取《禮記》之所載,揭其大經大本而疏其條理節目,庶幾器道本末之一致。又懼其德之弗任,而時亦有所未及也。間嘗為之說,曰:“禮之於節文也,猶規矩之於方圓也。非方圓無以見規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圓為規矩。故執規矩以為方圓,則方圓不可勝用。舍規矩以為方圓,而遂以方圓為之規矩,則規矩之用息矣。故規矩者,無一定之方圓;而方圓者,有一定之規矩。此學禮之要,盛德者之所以動容周旋而中也。 ” 宋儒朱仲晦氏慨《禮經》之蕪亂,嘗欲考正而刪定之,以《儀禮》為之經,《禮記》為之傳,而其志竟亦弗就。其後吳幼清氏因而為《纂言》,亦不數數於朱說,而於先後輕重之間,固已多所發明。二子之見,其規條指畫則即出於漢儒矣,其所謂“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之原”,則尚恨吾生之晚,而未及與聞之也。雖然,後聖而有作,則無所容言矣;後聖而未有作也,則如《纂言》者,固學禮者之箕裘筌蹄,而可以少之乎?姻友胡汝登忠信而好禮,其為寧國也,將以是而施之。刻《纂言》以敷其說,而屬序於予。予將進汝登之道而推之於其本也,故為序之若此云。 庚辰 聖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心學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孔孟之學,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而當時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貢致疑於多學而識,而以博施濟眾為仁。夫子告之以一貫,而教以能近取譬,蓋使之求諸其心也。迨於孟氏之時,墨氏之言仁至於摩頂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內義外”之說,心學大壞。孟子闢義外之說,而曰:“仁,人心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蓋王道息而伯術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於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無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謂天理者乎?自是而後,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亡。世儒之支離,外索於刑名器數之末,以求明其所謂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無假於外也。佛、老之空虛,遣棄其人倫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謂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遺也。至宋週、程二子,始復追尋孔、顏之宗,而有“無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靜亦定,無內外,無將迎之論,庶幾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後,有像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於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傳。其議論開闔,時有異者,乃其氣質意見之殊,而要其學之必求諸心,則一而已。故吾嘗斷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而世之議者,以其嘗與晦翁之有同異,而遂詆以為禪。夫禪之說,棄人倫,遺物理,而要其歸極,不可以為天下國家。苟陸氏之學而果若是也,乃所以為禪也。今禪之說與陸氏之說,其書具存,學者苟取而觀之,其是非同異,當有不待於辯說者。而顧一倡群和,剿說雷同,如矮人之觀場,莫知悲笑之所自,豈非貴耳賤目,不得於言而勿求諸心者之過歟!夫是非同異,每起於人持勝心、便舊習而是己見。故勝心舊習之為患,賢者不免焉。 撫守李茂元氏將重刊象山之文集,而請一言為之序,予何所容言哉?惟讀先生之文者,務求諸心而無以舊習己見先焉,則糠粃精鑿之美惡,入口而知之矣。 戊寅 君子之於射也,內志正,外體直,持弓矢審固,而後可以言中。故古者射以觀德。德也者,得之於其心也。君子之學,求以得之於其心,故君子之於射以存其心也。是故懆於其心者其動妄;盪於其心者其視浮;歉於其心者其氣餒;忽於其心者其貌惰;傲於其心者其色矜;五者,心之不存也。不存也者,不學也。君子之學於射,以存其心也。是故心端則體正;心敬則容肅;心平則氣舒;心專則視審;心通故時而理;心純故讓而恪;心宏故勝而不張,負而不馳;七者備而君子之德成。君子無所不用其學也,於射見之矣。故曰:為人君者以為君鵠;為人臣者以為臣鵠;為人父者以為父鵠;為人子者以為子鵠。射也者,射己之鵠也;鵠也者,心也;各射己之心也,各得其心而已。故曰:可以觀德矣。作《觀德亭記》。 戊寅 宋丞相文山文公之祠,舊在廬陵之富田。今螺川之有祠,實肇於我孝皇之朝,然亦因廢為新,多缺陋而未稱。正德戊寅,縣令邵德容始恢其議於郡守伍文定,相與白諸巡撫、巡按、守巡諸司,皆以是為風化之所繫也,爭措財鳩工,圖拓而新之。協守令之力,不再踰月而工萃。圮者完,隘者闢,遺者舉,巍然煥然,不獨廟貌之改觀。而吉之人士奔走瞻嘆,翕然益起其忠孝之心,則是舉之有益於名教也誠大矣!使來請記。嗚呼!公之忠,天下之達忠也。結椎異類,猶知敬慕,而況其鄉之人乎!逆旅經行,猶存屍祝,而況其鄉之士乎!凡有職守,皆知尊尚,而況其士之官乎!然而鄉人之慕之也,三有司之崇尚之也,文公之沒,今且三百年矣。吉士之以氣節行義,後先炳耀,謂非聞公之風而興不可也。然忠義之降,激而為氣節;氣節之弊,流而為客氣。其上焉者,無所為而為,固公所謂成仁取義者矣。其次有所為矣,然猶其氣之近於正者也。迨其弊也,遂有憑其憤戾粗鄙之氣,以行其娼嫉褊驁之私;士流於矯拂,民入於健訟;人欲熾而天理滅,而猶自視以為氣節。若是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非所謂操戈入室者歟?吾故備而論之,以勗夫茲鄉之後進,使之去其偏以歸於全,克其私以反於正,不愧于公而已矣。 今巡撫暨諸有司之表勵崇飾,固將以行其好德之心,振揚風教,《詩》所謂“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者也。人亦孰無是心?苟能充之,公之忠義在我矣,而又何羨乎!然而時之表勵崇飾,有好其實而崇之者,有慕其名而崇之者,有假其跡而崇之者。忠義有諸己,思以喻諸人,因而表其祠宇,樹之風聲,是好其實者也。知其美而未能誠諸身,姑以修其祠宇,彰其事蹟,是慕其名者也。飾之祠宇而壞之於其身,矯之文具而敗之於其行;姦以掩其外,而襲以阱其中,是假其蹟者也。若是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非所謂毀瓦畫墁者歟?吾故備而論之,以勗夫後之官茲土者,使無徒慕其名而務求其實,毋徒修公之祠而務修公之行,不愧于公而已矣。 某嘗令茲邑,睹公祠之圮陋而未能恢,既有愧于諸有司;慨其風聲習氣之或弊,而未能講去其偏,復有愧于諸人士。樂茲舉之有成也,推其愧心之言而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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