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二(靜心錄)

第15章 靜心錄之十序說·序跋增補-3

茅震東 餘不佞,方雍雍俎豆之不遑,奚暇談軍旅事?庖人屍祝之,聞者掩口耳,顧亦有說焉。竊以丈夫生世,如處子然,十年乃字。以前此身,未知何屬?而要其頻繁箕帚,宜家具之,詎待學而後嫁者哉?說者謂江左之亂,肇自清談;梁國之變,由於佞佛。則何以故?課虛無而薄經濟,正坡老所詆賦詩卻敵者也。 先高祖憲副鹿門以明經起。其於公車舉業之外,上自《典》、,下逮秕史,靡所不窺,而旁尤究心於韜略等編,謂夫修文事不廢講武,亦聊為盛世未雨之桑土也。厥後世宗末年,濱海州郡,悉羅倭患,而吾浙特甚。時有梅林胡公統戎討賊,約先高祖為幕謀,抵掌運籌,如畫地印沙,不崇朝而醜夷殄滅,斥其所出奇運智,往往與孫、吳合轍,而妙解其神。讀書至此,乃真經濟。已而攜一《武經評》歸,又梅林公所得於陽明先生之門者也。

淵源既遙,什襲亦久,方今東隅弗靖,九邊諸臣,旦夕蒿目,即山林草澤間,罔不思效一得,以係單於頸。為今日計,莫若多讀武書,可操勝算。昔季子相六國,而《陰符》蚤精;留侯師漢高,而《素書》先受;古未有揣摩無成而能佐霸王不拔之業者也。以藏書具在,不欲秘為家珍,敢畀梓匠,自付當事者之前箸,嵇叔夜有云:“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芥子,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餘大類之,庖人耶?處子耶?亦何暇計當世之掩口也!防風茅震東生生甫書。 (錄自佐藤一齋藏《武經七書》本) 焦竑 國朝理學,開於陽明先生。當時法席盛行,海內談學者無不禀為模楷,至今稱有聞者,皆其支裔也。然先生既沒,傳者浸失其真,或以知解自多而實際未詣,或以放曠自恣而檢柙不修,或以良知為未盡而言寂言修,畫蛇添足。嗚呼,未實致其力而藉為爭名挾勝之資者,比比皆是。今具在,學者試虛心讀之,於今之學者為異為同,居可見矣。此不獨徵之庶民難於信從,而反於良知必有不自安者,楊侯為翼州奪,修政之暇,思進厥士民於學,而刻是編,以嘉惠之語云:“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自是四方之觀者,以愛人驗侯,而又以易使驗州人,令先生之道大光於信都,而一洗承學者之謬,餘之願也。乃不揆而序以貽之。

(錄自《焦氏澹園集》卷十四) 高攀龍 嗚呼!道之不明也,支離於漢儒之訓詁;道之明也,剖裂於朱、陸之分門。程子之表章《大學》也,為初學入德之門。今之人人自為《大學》也,遂為聚訟之府,何天下之多故也! 國朝自弘、正以前,天下之學出於一,自嘉靖以來,天下之學出於二。出於一,宗朱子也;出於二,王文成公之學行也。朱子之說《大學》,多本於二程;文成學所得力,蓋深契於子靜,所由以二矣。 夫聖賢有外心以為學者乎?又有遺物以為心者乎?心非內也,萬物皆備於我矣;物非外也,糟糠煨燼無非教也。夫然,則物即理,理即心,而謂心理可析、格物為外乎? 天下之道貞於一,而所以害道者二。高之則虛無寂滅,卑之則功利詞章。朱子所謂“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其高過於《大學》而無實”者也。蓋戒之嚴矣,而謂朱子之學為詞章乎?善乎?

莊渠魏氏曰:“陽明有激而言也。彼其見天下之弊於詞章記誦,而遂以為言之太詳、析之太精之過也,而不知其弊也,則未嘗反而求之朱子之說矣。” 當文成之身,學者則已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而文成亦悔之矣。至於今,乃益以虛見為實悟,任情為率性,易簡之途誤認,而義利之界漸夷,其弊也滋甚,則亦未嘗反而求之文成之說也。良知乎,夫乃文成所謂“玩弄”,以負其知也乎? 高攀龍曰:“吾讀《譜》,而知文成之學有所從以入也。其於象山,曠世而相感也,豈偶然之故哉?”時攀龍添注,揭陽典史莊大夫致庵公以茲譜示而命攀龍為之言。攀龍不敢,而謂公之文章事業,蔑以尚矣,學士所相與研究公之學也,故謹附其說如此焉。 (錄自《高子遺書》卷九)

劉宗周 良知之教,如日中天。昔人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然使三千年而後,不復生先生,又誰與取日虞淵,洗光咸池乎? 蓋人皆有是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本如是。其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而不能不蔽於物慾之私,學則所以去蔽而已矣。故《大學》首揭“明明德”為複性之本,而其功要之“知止”。又曰:“致知在格物。”致知之知,不離本明;格物之至,祗是知止。即本體即工夫。故孟子遂言“良知”雲。 孔、孟既歿,心學不傳,浸淫而為佛、老、荀、楊之說;雖經程、朱諸大儒講明教正,不遺餘力,而其後復束於訓詁,轉入支離,往往析心與理而二之;求道愈難,而去道愈遠,聖學遂為絕德。於是先生特本程、朱之說,而求之以直接孔、孟之傳,曰“致良知”,可謂良工苦心。自此人皆知吾之心即聖人之心,吾心之知則聖人之無不知,而作聖之功初非有加於此心、此知之毫末也。則先生恢復本心之功,豈在孟子道性善後歟?

一書,得於門人之所睹記語。語三字,符也。學者亦既家傳而戶誦之。以迄於今,百有餘年,宗風漸替。宗周妄不自揣,竊嘗掇拾緒言,日與鄉之學先生之道者,群居而講求之,亦既有年所矣。 裔孫士美,銳志繩武,爰取舊本,稍為訂正,而以親經先生裁定者四卷為《正錄》。先生沒後,錢洪甫增入一卷為《附錄》,重梓之,以惠吾黨,且以請於余曰:“良知之說,以救宋人之訓詁,亦因病立方耳。及其弊也,往往看良知太見成,用良知太活變;高者玄虛,卑者誕妄。其病反甚於訓詁,則前輩已開此逗漏。《附錄》一卷,僭有刪削,如蘇、張得良知妙用等語,詎可重令後人見乎?總之,不執方而善用藥,期於中病而止,惟吾子有賜言。”余聞其說而韙之,果若所云,即請藥之以先生之教。

蓋先生所病於宋人者,以其求理於心之外也。故先生言理曰天理,一則曰天理,再則曰存天理而遏人欲,且累言之而不足,實為此篇真骨脈。而後之言良知者,或指理為障,幾欲求心於理之外矣。夫既求心於理之外,則見成活變之弊,亦將何所不至乎!夫良知本是見成,而先生自謂“從萬死中得來”,何也?亦本是變動不居,而先生雲“能戒慎恐懼者”,是又何也?先生蓋曰“吾學以存天理而遏人欲”云爾,故又曰“良知即天理”。其於學者直下頂門處,可為深切著明。程伯子曰:“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至朱子解“至善”,亦云:“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先生於此亟首肯。則先生之言,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而一時株守舊聞者,驟詆之曰“禪”。後人因其禪也,而禪之轉借先生立幟。自此大道中分門別戶,反成燕越。而至於人禽之幾,輒喜混作一團,不容分疏,以為良知中本無一切對待。由其說,將不率天下而禽獸,食人不已。甚矣!先生之不幸也!

斯編出,而吾黨之學先生者,當不難曉然自得其心,以求進於聖人之道。果非異端曲學之可幾,則道術亦終歸於一,而先生之教所謂亙萬古而嚐新也。遂書之簡末,並以告之同志。愧斤斤不脫訓詁之見,有負先生苦心,姑藉手為就正有道地雲。 (錄自《劉子全書》卷二十一) 劉宗周 暇日讀《陽明先生集》,摘其要語,得三卷。首《語錄》,錄先生與門弟子論學諸書,存學則也;次《文錄》,錄先生贈遺雜著,存教法也;又次,錄諸門弟子所口授於先生之為言學、言教者,存宗旨也。 先生之學,始出詞章,繼逃佛、老,終乃求之《六經》,而一變至道。世未有善學如先生者也,是謂學則。先生教人吃緊在去人欲而存天理,進之以知行合一之說,其要歸於致良知,雖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為轉注,凡以使學者截去之〔1〕,繞尋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謂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說,遠遡之精一之傳,蓋自程、朱一線中絕,而後補偏救弊,契聖歸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謂宗旨。則後之學先生者,從可知已。不學其所悟而學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陰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顧,又其弊也。說知說行,先後兩截,言悟言參,轉增學慮,吾不知於先生之道為何如!間嘗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時時權實互用,後人不得其解,未免轉增離歧乎?

宗周因於手抄之餘,有可以發明先生之蘊者,僭存一二管窺,以質所疑,既得藉手以就正於有道,庶幾有善學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傳之久而無弊也,因題之曰“傳信”雲。時崇禎歲在己卯秋七月望後二日,後學劉宗周書於朱氏山房之解吟軒。 (《劉子全書遺編》卷十一) 〔1〕 原本脫“之”字,據《明儒學案》補。 黃道周 有聖人之才者,未必當聖人之任;當聖人之任者,未必成聖人之功。伊伊歿而知覺之任衰;逃清者入和,逃和者入願,至於願而荒矣!周公救之以才,仲尼救之以學。其時猶未有佛、老禪悟之事,辭章訓詁之習,推源致瀾,實易為功。而二聖人者竭力為之,或與鳥獸爭勝於一時,或與亂賊明闢於百世。其為之若是其難也! 明興而有王文成者出。文成出而明絕學,排俗說,平亂賊,驅鳥獸;大者歲月,小者頃刻,筆致手脫,天地廓然!若仁者之無敵,自伊尹以來,乘昌運,奏顯績,未有盛於文成者也。

孟軻崎嶇戰國之間,祖述週、孔,旁及夷、惠,至於伊尹。祇誦其言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變學為覺,實從此始,而元聖之稱,亦當世爛焉!仲尼獨且退然,讓不敢居。一則曰:“先覺者,是賢乎?”再則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夫使仲尼以覺知自任,轍弊途窮,亦不能輟弦歌,躡赤舄,以成納溝之務,必不得已,自附於斯文,仰託於後死。曰:“吾之志事,在斯而已。”今其文章俱在,性道已著,刪定大業,無所复施;雖以孟軻之才,不過推明其說,稍為宣暢,無復發揮,裨益其下,則天下古今著述之故,概可知也。 孟軻而後可二千年,有陸文安。文安原本孟子,別白義利,震悚一時。其立教以易簡覺悟為主,亦有耕莘遺意。然〔1〕當其時,南宗盛行,單傳直授,遍於嚴谷;當世所藉,意非為此也。

善哉!施四明先生之言曰:“天下病虛,救之以實;天下病實,救之以虛。”晦庵當五季之後,禪喜繁興,豪傑皆溺於異說,故宗程氏之學,窮理〔2〕居敬,以使人知所持循。文成當宋人之後,辭章訓詁,汩沒人心,雖賢者猶安於帖括,故明陸氏之學,易簡覺悟,以使人知所返本。雖然,晦庵學孔,才不及孔,以止於程;故其文章經濟,亦不能逾程,以至於孔。文成學孟,才與孟等,而進於伊;故其德業事功,皆近於伊,而進於孟。 夫自孔、顏授受,至宋明道之間,主臣明聖,人才輩生,蓋二千年矣。又五百年而文成始出。陸文安不值其時,雖修伊尹之志,負孟氏之學,而樹建邈然,無復足稱。今讀四明先生所為《集要》三部,反覆於理學經濟文章之際,喟然興嘆於伊、孟、朱、陸相距之遠也。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崇禎乙亥歲秋七月,漳海治民黃道周書。 (錄自《黃漳浦集》卷二十一) 〔1〕 原本脫“然”字,據《王陽明集要》補。 〔2〕 原本脫“理”字,據《王陽明集要》補。 孫奇逢 人家子弟做壞了,多因無益之人,日相導引。近墨近朱,面目原無一定;多暴多賴,習氣易以移人。餘不敢以概天下之賢子弟,就餘兒時以迄今日,忽彼忽此,轉徙難憑。日與飲者遇,而餘之嗜飲也轉甚;日與博弈戲謔者習,而種種之好,餘亦不肯後於他人也。或時而對賢士大夫語夙昔之事、隱微之念,唯恐其革除之不盡,而洗刷之未到。迨賢士遠,而便佞親,則悠悠忽忽,故態又作。噫!友雖五倫之一,實貫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間而妙其用;少年未經世故,此義尤為吃緊。 《私祝》數語,嚴切簡明,直令宵人輩立腳不住。其子弟賢,當益勉於善;即不賢,或亦不至大壞極裂,不可收拾。先生崛起正德,功定叛王,以一悟而師世學,以一勝而開封國,片言隻字,無不足提世覺人。獨取是篇而刻之,蓋人未有不愛其子弟,而子弟之賢不肖,實於此判聖狂。敢以公之吾黨士之共愛其子弟者。 (錄自孫奇逢《夏峰先生集》卷九) 錢啟忠 陽明先生良知之學,一時諸賢相與唱和,而天泉〔1〕證悟,直指人生未發以前本旨,隨揭四語作宗門口訣,先生因言此最上一路。到此天機漏洩,千百年即顏、思未曾道及,固知先生非從萬死一生中不能到,我輩非從萬死一生中亦不能悟也,而議者浸生異同。夫同此之謂同德,異此之謂異端,毫髮千里。昔朱晦翁與陸象山先生講學,反覆數千言,亦似格格不相入,晚而像山讀晦翁“中流自在”及“萬紫千紅”詩,喜見眉宇,曰:“晦翁悟矣!悟矣!”兩人卒成莫逆,迄無異同,造主鹿洞,剖析義利。時晦翁於義利關頭豈尚未透? “獨通身汗下,至冷月揮扇”。嘻,此孔門真滴血,又是格物物格良知透體真面目也。吾夫子不云無知乎?正謂良知上加不得些子,此意卻為子輿氏覷著,故特舉此二字示人,後來亦只就尋常語言讀過,先生又拓出作提唱,且欲自渡渡人,而大旨載在。 大凡學者傳則有習,至於習倏而惘然自疑,既而劃然自解,旋而確然主始信安身立命有下落處。我輩惟不能習,故不能疑,不能疑,故不能信。傳有之,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而先儒亦言此道要信得及。餘不敏,竊謂即信不及,幸且習而安之。誠時時提念,時時猛省,時時覺熱汗淋漓,令無聲無臭獨知時,乾坤萬有總攝,光明藏中,一旦貧兒暴富,當不學沿門持缽,向他人吃殘羹剩飯也。因以金正希所手訂者請之學憲雲怡陳公付諸梓,以公同志,而贊數語於末簡。崇禎三年上元日明山後學錢啟忠識於問天閣。 (錄自日本九州大學碩水文庫藏抄本《傳習錄諸序》) 〔1〕 原本誤作“真”,據《陽明年譜》改。 錢謙益 自有宋之儒者高樹壇宇,擊排佛學,而李屏山之徒力相撐柱,耶律湛然張大其說,以謂可箴江左書生膏肓之病,而中原學士大夫有斯疾者,亦可以發藥。於是聰明才辯之士,往往遊意於別傳,而所謂儒門淡泊收拾不住者,即於吾儒見之矣。 吾嘗讀柳子厚之書,其稱浮圖之說,推離還源,合於生而靜者,以為不背於孔子。其稱大鑒之道,始以性善,終以性善,不假耘鋤者,以為不背於孟子。然後恍然有得於儒釋門庭之外。涉獵先儒之書,而夷考其行事,其持身之嚴,任道之篤,以毘尼按之,殆亦儒門之律師也。 周元公、朱文公皆扣擊於禪人而有悟焉。朱子《齊居》之詩曰:“了此無為法,身心同晏如。”彼其所得,固已超然於語言文字,亦豈落宗門之後?五花開後,狂禪瀾倒,掃末流之塵跡,修儒行為箴砭,悶現之間,亦有時節因緣在焉,其微權固未可以語人也。本朝之談學者,新會之主靜,河津之藏密,固已別具手眼。 至於陽明、近溪,曠世而作,剖性命之微言,發儒先之秘密,如泉之湧地,如風之襲物,開遮縱奪,無地不可。人至是而始信儒者之所藏,固如是其富有日新,迨兩公而始啟其扃鐍,數其珍寶耳。李習之年廿有九參藥山,退而著《复性書》,或疑其以儒而盜佛,是所謂疑東鄰之井,盜西鄰之水者乎?疑陽明、近溪之盜佛也,亦若是已矣。滇南陶仲璞,撮兩家語錄之精要者,刻而傳之,而使餘敘其首。餘為之序曰: 此非兩家之書,而儒釋參同之書,可以止屏山之諍,而息漠然之譏者也。若夫以佛合孔,以禪合孟,則非餘之言,而柳子之言也。 崇禎壬午塗月,虞山錢謙益敘。 (錄自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二十八) 徐元文 蘇子瞻作《韓文公廟碑》,謂其氣浩然獨存。朱子敘《王梅溪集》,亦謂其得陽德剛明之氣。余嘗推論其說,以為天地所以運化無窮者,陰陽二氣而已。人生而禀乎陽者,為剛健,為光明,為君子;禀乎陰者,為柔暗,為邪僻,為小人。此固若黑白之不容混,柄鑿之不相入,體之為學術,發之為文章,措之為事功,亦各異趨,不可同也。孔子嘗致慨於剛之未見矣。又孟子曰:“吾善養我浩然之氣。”蓋剛者浩然之正氣也。既有是氣,又必養以充之。非是,則入於欲,入於欲,則學術、文章、事功之際雖或各有成就,然所謂客氣而非正氣也。考諸近代,若前明北地李獻吉之才,始忤劉瑾,其後不能不屈於欲,與寧庶人交通,幾陷大逆,其文章亦自崛強而不能進於古,殆亦客氣使然也。是時姚江王文成公亦忤劉瑾,投荒萬里之外,卒不自摧,挫後累任督撫,削平大寇。寧庶人之變,內通嬖幸,外結守臣,聲生勢張,動搖社稷。公經略措置,親冒失石,不逾時而芟夷底定。由是嫉娼橫興,讒口噂沓。又能屏營惕息,深自斂退;處九三惕若之時,而不失乎剛健中正之體,惟其養之有素,故能措之皆得當。或乃謂其權詭縱橫,抑何誣也。公少好讀書,沉酣氾濫,穿穴百家,其文章汪洋渾灝,與唐宋八家抗行,歸安茅順甫定為有明第一,宋金華而下不論也。與北地同時者,茶陵李文正、新安程文敏,倡明古學,招致海內人士翕然歸之。公屹起東南,以學術事功顯而文章稍為所掩。順甫出而公之文始有定論,幾幾乎軼茶陵、新安而上之,雖北地餘焰未息,而學者知所嚮往。韓子云:“其皆醇也,而後肆焉。”公之文可謂醇而肆者矣。先在南荒時,究心《理窟》,一日忽省於格物致知之旨,此又孟子知言之學也,故能吐其所得,作為文辭。論者雖謂其雜於佛氏,然要不可謂尤其本者也。公五世孫天鈞重輯而刻之,屬序於餘,故謹論其大略如此。康熙乙丑春三月崑山徐元文謹撰。 (錄自道光丙戌麗順藏板《王陽明先生全集》卷首) 馬士瓊 古今稱絕業者曰“三不朽”,謂能闡性命之精微,煥天下之大文,成天下之大功。舉內聖外王之學,環而萃諸一身,匪異人任也。唐、宋以前無論已,明興三百年,名公鉅卿間代迭出,或以文德顯,或以武功著,名勒旗常,固不乏人,然而經緯殊途,事功異用,俯仰上下,每多偏而不全之感。求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氣,所云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惟我文成夫子一人而已。夫子上承世德家學淵源,少而慧齊,長而敦敏,諸如子史百家、《陰符》韜略,年甫弱冠,博覽無遺。又能兼總條貫,置身於金聲玉振之林。自釋褐成進士,即以講學為己任,日與甘泉、龍溪諸公反复究論,苦心提撕,如、《大學或問》諸篇,惟以正心誠意立其綱,知行合一陰其旨,一時執經問業者幾遍天下。雖在遷謫流離、決勝樽俎之際,依然坐擁皋比,講學不輟,俾理學一燈,燦然復明,上接堯、舜、週、孔之心傳,近續濂、洛、關、閩之道統,繼往開來,直欲起一世之聾聵而知覺之。迄今讀夫子《語錄》,有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其望道未見之心,振籜發蒙之念,雖歷千古而如見也,非天下之至德,其孰能與於此?武宗嗣統,年在衝齡,貂璫擅柄,流毒縉紳。端揆如劉、謝二公,及費、傅、方、胡諸君子,或罷歸,或遠戍,正氣銷沮,實繁有徒。而公以新進儒生,不避斧鉞,申救言官,批鱗極諫。伊時逆閹喪志,誓不甘心,縱為鬼為蜮,一任鴟張;朝餐九子之煙霞,夕汎錢塘之雪棹,優游自得,何坦如也。即至播遷絕域,無不履險如夷,殆曰天意,夫豈人謀。未幾,安化狂逞於始,宸濠繼叛於後;破南康,陷九江,圍皖城,欲順流而搗金陵;江之西,江之南,裂焰橫飛,人心風鶴,此乾坤何等時也。響非夫子捧撫閩之命,便宜行事,駐節吉安,勤王首倡,則宗社顛危,總不可問。卒賴以牽制之機,行間諜之計,進攻南昌,狐兔失穴,鄱湖一戰,鯨鯢授首;早已握勝算於一心,真足砥中流而擊楫者矣。後此南贛之役,頑民向化;兩粵之役,苗峒格心;所與運籌調度者,不過文士屬吏。初不專恃兵威,總以昭宣德化,金戈所指,告厥成功,非天下之神武,其孰能與於此?至若措辭運藻,含英咀華,固曰抒寫性情,亦以闡揚義蘊。夫子筆具扛鼎,閎中肆外,諸如牌文符檄類,皆以至誠之念發為文章。置腹推心,賢愚洞見;中孚所格,信及豚魚;即尾大如安宣慰,桀驁如盧受諸人,莫不回心革面伏縶軍門。語云:“文之不宣,行之不遠”,益於此而徵之。區區登高作賦,遇物能鳴,又屬公之緒餘所不屑與春華秋實逐艷爭綺者也,非天下之至文,其孰能與於此?雖然,瓊竊因之而有感矣。言夫子之功,功在社稷;言夫子之德,德在覺民。即錫以茅土,隆以師保,誰曰不宜!然能褫逆瑾之姦魂,而不能銷比匪之猜忌;能宣力於屏翰之中,而不能立身於廟堂之上;終使鞠躬盡瘁,歿而後已,此忠臣志士之所以興悲而後之憑弔者,不能無遺憾焉。卒之穆廟登極,進諡复爵,神宗繼統,配享廟廷,正氣以伸,公論以定。彼若彬若寧及新都、永嘉輩,久矣與草木同朽腐耳。視夫子之屈在一時,伸在萬世者,其得失又當何如也!小子瓊六世祖大宗伯紫巖公與太夫子大冢宰龍山公共直講幄,同官南都,節義文章,誼存膠漆,家傳九老一圖,手澤依然,音容宛在,而先高祖越藩汝礪公、大參汝翼公,又與文成夫子同舉制科,兩世年譜,一時稱盛。瓊不肖,不能仰承先志,濫竽滕邑,敗績轅下。庚申歲,而公五世嫡孫天翁,繼瓊來宰是邦,雲雷奕葉,斂合延津,回憶先宗伯圖卷後序有云:“同僚之誼,交承之雅,有兄弟之情焉。”不圖巧合百八十年以後,符契若此,亦足異也。所有夫子《集要三編》一書,先君子丹鉛點閱,垂為世寶,而天翁亦以兵燹後舊板殘缺,遍購不得,瓊即以原本應之,並取卓吾先生年譜,合為全書,缺者補之,訛者正之,校對載餘,始登剞劂。是役也,琳瑯鐘簴,仍復故觀,雲漢日星,載瞻遺範,不特天翁繼述之孝思得以展盡,即小子瓊私淑先型,益切羹牆之願。從此正心誠意之學,良知良能之念,施於一家,擴之四海,則大地皆紅爐,而人心無歧路,謂為王氏之球圖也,可謂為天下萬世之振鐸也。可敢備述淵源而並及之,謹序。時康熙乙丑歲蜀果晉城後學馬士瓊敬書。 (錄自道光丙戌麗順藏板《王陽明先生全集》卷首) 紀昀 臣等謹案:《王文成全書》三十八卷,明兵部尚書、新建伯餘姚王守仁撰。守仁事蹟具《明史》本傳。其書首編《語錄》三卷,為,附以《朱子晚年定論》,乃守仁在時,其門人徐愛所輯而錢德洪刪訂之者;次《文錄》五卷,皆雜文;《別錄》十卷,為奏疏、公移之類;《外集》七卷,為詩及雜文;《續編》六卷,則《文錄》所遺,搜輯續刊者:皆守仁歿後德洪所編輯。後附以《年譜》五卷、《世德紀》二卷,亦德洪與王畿等所纂集也。其初本各自為書,單行於世。隆慶壬申,御史新建謝廷傑巡按浙江,始合梓以傳。仿《朱子全書》之例以名之。蓋當時以學術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 守仁勳業氣節,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 此書明末板佚,多有選輯別本以行者,然皆缺略,不及是編之詳備雲。 乾隆四十三年五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昀臣陸錫熊臣孫士毅 (錄自台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二零四別集類) 胡泉 昔朱子改訂《大學》,補《格物傳》,以“格物”為下手功夫。王陽明先生復古本《大學》,議朱子補傳為多事,以“致良知”為下手功夫。於是理家咸謂陽明之學出自象山。其所謂“致良知”,猶之象山主“尊德性”〔1〕而不盡然。觀其講學書中謂“象山學問思辨,致知格物之說,未免沿襲之累”,且申言知行原是一個之義。其詞云:“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功夫。這一個功夫須著此兩個字,方說得完全無弊病。若頭腦處見得分明原是一個頭腦,則雖把知行分作兩個說,畢竟將來做那一個功夫則始或未便融會,終所謂百慮而一致矣。若頭腦見得不分明,原看做兩個了,則雖把知行合作一個說,亦恐終未有湊泊處。況又分作兩截去做,則是從頭至尾更沒討下落處也。”反覆詳明,見象山之學有講明,有踐履,既以致知格物為講明之事,即非知行原是一個義,與良知之旨有差。要之以陽明之學擬諸象山,尚屬影響。以陽明之學準諸朱子,確有依憑。蓋陽明講學,刪不盡格物傳義在外,而朱子注經,包得盡良知宗旨在內。惟朱子精微之語,自陽明體察之以成其良知之學;惟朱子廣博之語,自陽明會通之以歸於致良知之效。然則《朱子全書》具在,他人讀之而失其宗旨,不善讀朱子之書者也。陽明讀之而得其宗旨,善讀朱子之書者也。抑又思之,設非朱子剖析知行,剖析尊德性道問學,剖析致中致和,剖析博文約禮,編為章句,勒為遺書,而訂良知之訣者,竟曰知行合一,竟曰道問學即是尊德行,竟曰致和即是致中功夫,竟曰博文即是約禮功夫,為之解釋,著於後世,使後之讀者無先後之可尋,無體用之可辨,其遺誤豈淺鮮哉?是陽明之學亦必附於朱子之學而並傳,綜而計之,擬而議之,則直以為陽明良知之學非出自象山而出自朱子云爾。 泉也不敏,於朱子、陽明之學從事有年,雖茫乎其未有得,而中心竊嚮往之。間嘗即陽明之《古本大學》以參考朱子之《改本大學》,爰輯《古本大學匯參》一卷,又取陽明講學之書,以證明朱子講學之書,爰輯《王陽明書疏證》四卷,又錄陽明所撰雜文依經立義者,仿前人《程子經說》之例,輯《王陽明經學拾餘》一卷,又採陽明弟子所記語錄中說經各條,仿前人《朱子五經語類》之例,輯《王陽明經說弟子記》四卷。管窺之見,未敢自謂有當也。實應喬石林侍讀嘗記陸平湖論陽明之言曰:“其人則是,其學則非。”泉擬改其言曰:“其學則是,其詞則非。”故凡陽明書中所謂“本來面目”,“正法眼藏”,“無所住而生其心”等語,旁涉佛書,藉以發明者概不引證附和,俾後之願學陽明之學者知所擇焉。咸豐癸丑五月甲寅高郵胡泉自序。 (錄自日本九州大學藏《王陽明先生書疏證》清刊本) 〔1〕 原本誤作“行”,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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