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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道白雲

故道白雲

一行禅师

  • 宗教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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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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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5

故道白雲 一行禅师 17099 2018-03-20
翠竹影下,年輕的比丘縛悉底跏趺而坐,全神專注其呼吸,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其他四百多位習禪者和縛悉底一樣,在偉大導師喬達摩的指導下,在竹林中或茅蓬裡各自習禪,人人都親切地呼喚他們的導師為“佛陀”。 這片竹林,方圓四十畝。七年前,波斯匿王將之贈送給佛陀和他的僧團,從此被稱之為竹林精舍。從王舍城向北行,只需三十分鐘便可到達這裡。寺院四圍,種滿了摩揭陀國多類不同品種的翠竹,環境十分清靜幽雅。 揉揉眼睛,縛悉底展顏微笑,當他慢慢地放開腿來,雙腳仍是酸麻麻的。今年二十一歲的他,剛在三天前受了比丘戒。戒儀是由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的捨利弗主持。受戒的儀式當中,縛悉底一頭咖啡色的頭髮被全部剃掉。縛悉底十分慶幸自己可以成為佛陀僧團的一份子。很多比丘都是來自貴族階層,就像佛陀的弟弟難陀尊者、提婆達多、阿那律和阿難陀等。無須別人正式介紹,縛悉底從遠處已經可以辨認出他們來。雖然他們的衲衣破舊褪色,但他們的氣質仍是十分高雅。

“大概還要過一段曰子,我才可以和這些貴族背景的比丘們結交吧。”縛悉底想。 奇怪的是,雖然佛陀也是王者之子,縛悉底卻一點也不覺得與他有隔膜。縛悉底是屬於所謂的“不可接觸者”,因他出生自最低層、最貧賤的階級。這是當時印度階級體制所導致的岐規。十年以來,他都是以放水牛維生。但這兩星期,他就可以和其他來自不同背景的出家人一起修行。每個人都對他很好,給他和靄的笑容和深深的鞠躬。可是他仍覺得很不自在。他相信大概要幾年時間,他才可以全面適應和感到舒泰。 忽然,他從心底里湧出了歡顏,因他這一刻剛想起佛陀的十八歲兒子羅睺羅。從十歲開始,羅睺羅已是僧團裡的一個沙彌。在這短短的兩星期中,他們兩人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雖然羅睺羅仍未成為正式比丘,但卻是他教縛悉底怎樣隨著呼吸坐禪的。雖然羅睺羅未受比丘戒,但他對佛陀的教導已有很深的認識。只要等到滿二十歲,他便可以受具足戒,成為正式比丘。

縛悉底回想起兩星期前,佛陀來到伽耶附近的小村落優樓頻螺,邀請他出家的情形。當佛陀來到他的家裡時,縛悉底正和他的弟弟盧培克在外面放水牛,家中只剩下兩個妹妹,十六歲的芭娜和十二歲的媲摩。芭娜一望便認出來訪者是佛陀。正當她想趕快跑去找縛悉底回來的時候,佛陀告訴她沒有必要。他打算和隨行的比丘們及羅睺羅一起往河邊找她的哥哥。他們找到縛悉底和盧培克時,已將近黃昏了。這兩兄弟正在尼連禪河中替九隻水牛洗滌。兩小伙子一見到佛陀,便立刻跑到岸上來,把雙手合成蓮苞狀,然後探深深的鞠躬,禮敬佛陀。 “你們長大了很多啊!”佛陀對他倆熱情的笑著說。縛悉底並沒有回答。看到佛陀那祥和的面孔,親切又毫不吝嗇的笑容,和閃耀透人的目光,縛悉底已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知說甚麽才好。佛陀穿著一件用很多碎布縫合成田狀圖案的衲衣。他依然是赤足而行,就像十年前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初次遇上縛悉底那時一樣。那段日子裡,他們曾在河畔和菩提樹蔭下渡過了很多時光。

縛悉底望望跟隨著佛陀的二十位比丘,見他們個個都是赤著腳,穿著和佛陀一般顏色的衲衣。再看清楚一點,縛悉底才發覺佛陀的衲衣,比其他比丘的長了大概一隻手掌的長短。站在佛陀旁邊,是一個直望著他微笑而年紀又和他相若的沙彌。佛陀輕輕的在縛悉底和盧培克的頭上拍拍,然後告訴他們,他是在回王舍城的路途中,特地前來探訪他們的。他又表示很樂意等他們替水牛洗澡完畢後,和他們一起步回縛悉底的茅舍。 在路上,佛陀介紹他的兒子羅睺羅給縛悉底和盧培克認識。原來剛才對他笑得燦爛的沙彌,正是羅睺羅。他比縛悉底年輕三歲,但卻和他一般高矮。雖然羅睺羅只是一個沙彌,一個初學者,但他穿的衣服卻和其他比丘的無異。羅睺羅行在縛悉底和盧培克中間,把手裡的缽交給盧培克,又把自己的雙手溫和地搭在倆個新朋友的肩膊上。他從父親的口中已聽過很多關於縛悉底的事,所以對他已感到很熟絡。這兩兄弟也正陶醉在羅睺羅這股溫暖的情懷裡。

回到縛悉底的家中,佛陀便立刻邀請他加入僧團跟他修學佛法。十年前,縛悉底曾向佛陀表示他有意跟佛陀修學,而佛陀當時也曾答應會收他為徒。現在佛陀再回來,縛悉底已滿二十一歲了。佛陀並沒有忘記他的承諸。 盧培克拉著水牛回到牛主雷布爾莊主的住處。佛陀則坐在縛悉底屋外的一張小凳子上,比丘們都站在他的背後。泥土牆壁,茅草屋蓋,縛悉底的房子實在容不下所有的人。芭娜對縛悉底說:“哥哥,請你跟佛陀去吧!盧培克比你當初放牛時還要健壯。我也已經可以打點房子的一切。你已經照顧我們十年多,現在該是我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媲摩坐在盛載而水的大木桶旁邊,望著她的姊姊,一言不發。縛悉底望望媲摩。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縛悉底初遇佛陀的時候,芭娜只有六歲,盧培克三歲,媲摩則仍是個嬰孩。盧培克在門外玩泥沙,芭娜就在替全家燒飯。

他們父親死後六個月,母親也因分娩而去世。縛悉底雖然只有十一歲,便已經要當起一家之主。找到看水牛的工作後,縛悉底努力勤奮,使全家都得到足夠糊口。有時他還可以帶一點水牛乳汁給小媲摩享用。 媲摩這時明白縛悉底想知道她的感受,於是她微微的笑了。再躊躇一會,她輕聲地說:“哥哥,你就跟佛陀去。”她轉過頭來,想把眼淚收藏起來。她曾聽過縛悉底提起無數次想跟佛陀修學的願望,她實在是真心的想他去。但當這一刻將要來臨時,她又按捺和掩飾不住內心的悲傷。 這時,盧培克從村里回來,剛聽到媲摩說的話。他立刻知道要分開的時候終於來了。他望著縛悉底,然後說:“哥哥,請你隨佛陀走吧!”這時,全屋裡寂靜無聲。盧培克將視線轉向佛陀,再說:“我尊敬的大人,希望你允許我的哥哥追隨你學習。我己夠年長去照顧這個家了。”盧培克望向縛悉底,極力忍著淚水,再說:“不過,希望哥哥你請佛陀讓你有空時回來探望我們。”佛陀站了起來,輕撫著媲摩的頭髮,然後說:“孩子們,先吃一點東西吧。明天早上,我會回來接縛悉底,然後一起去王舍城。今晚,我和比丘們會在菩提樹下度宿一晚。”

佛陀行到木閘前,又回過頭來對縛悉底說:“明天早上,你不用帶任何東西。身上穿著的衣服已經足夠。” 那天晚上,他們四兄弟姊妹談到深夜。就像一個將要遠行的父親,縛悉底給他們作最後的叮囑,要他們互相關懷,好好的照顧這個家。他輪流的擁抱每一個弟妹。當小媲摩被哥哥緊抱在懷裡時,她真的再無法強忍眼淚了。她低聲啜泣起來。不過她很快又抬起頭來,深呼吸一下,然後望著哥哥微笑。她實在很不想令縛悉底難過。暗淡的油燈光已足夠令縛悉底看到她的笑容。他明白和感謝小妹妹的心意。 第二天清早,縛悉底的朋友善生也前來與他道別。她前一晚經過河畔時,是佛陀告訴她縛悉底將會出家,加入僧團的。其實善生認識佛陀也是在他未證道之前。善生比縛悉底大兩歲,是村長的女兒。她帶了一小瓶子草藥送給縛悉底。但他們還沒有談上幾句話,佛陀和他的弟子已來到了。

縛悉底的弟妹一早已經起來準備送行。羅睺羅與他們一一輕聲囑咐,鼓勵他們要堅強和互相照顧。他更承諾,每當他路經此地,必定會來優樓頻螺探訪他們。縛悉底一家人與善生跟著佛陀和比丘們一同行到河邊。就在這裡,他們全部合上掌來,向佛陀、諸比丘、羅睺羅及縛悉底道別。 縛悉底心裡感到既惶恐又喜悅。他緊張得胃裡打結。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優樓頻螺。佛陀說過,需要十天時間才可以到達王舍城。平常人是可以行得快一點的,但佛陀和他的比丘們行得比較慢,而且十分從容。當縛悉底的步伐放緩,他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他現在已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佛、法、僧之中,而這就是他要行的道路。他再轉過頭來,深情地看了他唯一熟悉的人和地最後一眼,善生和他的弟妹漸漸在他的視線中變成塵土般細小,溶入了林樹的影子裡。

對縛悉底來說,佛陀的步行就是為享受步行而行的。他似乎全不在乎會否到達目的地。他的比丘們也是如此,沒有一個人呈現些微的緊張和不耐煩,或希望盡快到達目的地。每個人的步伐都是那麼緩穩平和。他們就像一起在寫意地漫步,沒有一點疲態。而每一天,他們卻都可以行上一段很長的路程。 每天早晨,他們都會到附近的村落中乞食。他們以佛陀為首,長列排行。縛悉底行在最後,緊貼羅睺羅背後。他們步行時靜悄莊嚴,每一踏步都專注地留意著每一下呼吸。他們不時會停下來接受村民的供養,使他們有機會把食物放進缽內。有些村民恭敬的跪在路旁,等侯著供僧。當比丘們接受食物時,他們都默默的為村民誦經祝禱。 乞食完畢,他們就會慢慢的離開村落,找一處樹蔭草坪坐下來進食。他們圍成一個圈子坐下,然後小心地將食物分配到每一個缽中。羅睺羅到附近的溪澗盛一瓶清水回來,恭敬的拿到佛陀跟前。當佛陀合上雙手形成蓮花狀後,羅睺羅便把水慢慢倒在佛陀的手上,讓他清洗雙手。他同樣地依灰的給每人洗淨雙手,最一才輪到縛悉底。因為縛悉底還未有他自己的缽,於是羅睺羅便把自己一半的食物放到一片大蕉葉上,分給他的好朋友。進食前,比丘們都合掌念誦,然後才默默地吃,留心注意著每一口食物。

進食後,一些比丘會修習行禪,另一些則修習坐禪,更有一些會午睡一會。等到日間最熱的時間過後,他們才又再次動身,繼續旅程,直至入黑。他們一邊行,一邊留意有甚麼地方可以歇宿,而最理想的地方,當然就是那些不會受騷擾的森林了。每一個比丘都有自己的坐墊。他們多半是先踟趺靜坐半個晚上,才再鋪好衲衣,躺下來睡。每個比丘都有兩件衲衣。一件是身穿的,另一件是用來避寒的。縛悉底像其他的比丘一般踟趺靜坐,又學會了用樹根作枕,睡在泥土地上。 當縛悉底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看到佛陀和很多比丘都在平靜的禪坐。他們全都散發著安祥和威嚴。太陽一出來,各人收拾好地上的衲衣,拾起缽,再準備出發新一天的旅程。 就這樣的日行夜息,他們終於行了十天才到達摩揭陀國的城都王舍城。這是縛悉底第一次見到一個城市。馬拖車在佈滿房舍的街道上疾馳而過。到處都迴響著喧鬧和歡笑聲。但比丘們的行列,就如他們在河邊和田間行走時一樣,依然是那麼平靜地緩步而行。幾個城裡住的人停了下來看他們。又有幾個認得佛陀的,恭敬地作揖頂禮。比丘們繼續他們平和的行列,直至抵達剛位於城外的竹林精舍。

佛陀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寺院中。不到幾分鐘,近四百個比丘已齊集來歡迎他的回來。佛陀沒有說太多,只是問問他們的近況和禪定的修習情形。他交託舍利弗照顧縛悉底。羅睺羅也是依止舍利弗的。他是寺院里沙彌的主導師,負責看管超過五十個年青的初學者。他們全部都是參加僧團未超過三年的。寺院的常住則是一個名叫憍陳如的比丘。 _ 羅睺羅被安排指導縛悉底有關寺院的生活規儀,包括行住坐臥,與別人交往,修習行禪坐禪,細觀呼吸等等。他又要教縛悉底怎樣穿衲衣、乞食、誦經和清洗他的缽。連續三天,為著要好好學會這些,縛悉底沒有離開過羅睺羅身邊半步。羅睺羅也全心全意地教導縛悉底。不過,縛悉底知道自己如要做這一切做得自然自在,非要多年的磨練不可。經過這一番基本指引後,縛悉底被舍利弗邀請到他的房子裡,講解有關比丘的戒條。 一個比丘離開家庭,是為著要以佛陀為師,以佛法為開悟之道,以僧團為修行上的支援。一個比丘的生活簡單純樸。乞食能助長謙卑之外,更成為與外界接觸的機會,藉此使一般人能體會到佛陀對愛心和體恤的教導。 十年前,在菩提樹下,縛悉底和他的朋友已曾聽過佛陀解釋說,開悟之道就是愛與寬容之道。所以他現在很容易便領悟到舍利弗所說的。雖然舍利弗的外貌嚴肅,但他的目光和笑容都散發著無限的溫暖和慈悲。他告訴縛悉底將會舉行一個受戒儀式,來正式接受他加入僧團。他也同時教縛悉底背誦一些在儀式上要說的字句。 舍利弗自己是戒儀的主持。大概有二十多個比丘參與這個儀式。看到佛陀和羅睺羅在旁觀禮,令縛悉底倍添歡喜。舍利弗默念一首偈語後,便將縛悉底頭上幾撮頭髮剃下。跟著,他把剃刀交給羅睺羅去把縛悉底剩下的頭髮剃掉。舍利弗給縛悉底三件僧衣,一隻乞缽和一個濾水器。因為經過羅睺羅的指導,縛悉底很輕易便將衲衣穿上。跟著,他向佛陀及在場眾比丘頂禮,以表示他深切的謝意。 將近午間的時份,縛悉底第一次正式以比丘的身份練習行乞。竹林精舍的全部比丘分成數個小隊,分別步往王舍城。縛悉底跟著舍利弗帶領的一隊。行出寺院不到數步,他就提醒自己,乞食也是修行的一種方法。他集中地觀察著自己的呼吸,靜心留意前行的每一步。羅睺羅行在他的後面。雖然縛悉底現在已是一個比丘,但他很明白自己比羅睺羅的經驗少得多。他真誠堅決地發心要好好的栽培自己內在的謙卑和美德。 這一天有點涼意。留心的吃過午飯後,每個比丘都將自己的缽洗淨,然後把坐墊放好,向著佛陀的方向而坐。竹林裡的松鼠紛紛穿插於比丘之中,無拘無束。一些更爬至竹樹上,好奇也注視著群集的比丘。看見羅睺羅就坐在佛陀對面,縛悉底躡手躡腳行到羅睺羅身旁,放下他的坐墊。他倆齊齊的跏趺而坐。在這平靜肅穆的氣氛中,沒有一人作響。縛悉底知道每個比丘都在細觀自己的呼吸,等著佛陀說話。 佛陀坐在竹台上,高度剛好使每個人都可看得他清楚。他安徉的端坐那裡,威嚴的氣勢好比一頭獅王。望向群眾時,他的眼光充滿慈悲。當佛陀看見縛悉底和羅睺羅,他就微笑著說:“今天我想告訴你們關於看顧水牛的工作一甚麽才是一個好的看牛童應該知道和做到的。一個好好照顧水牛的孩子,應該很熟悉他看管的水牛。他會知道每一頭水牛的特性和傾向、甚麽時候要替它們洗擦身體、怎樣料理它們的傷口、用煙來趕走蚊蟲、給它們找安全的路行走、愛護它們、帶它們過河時行最淺水的地方、給它們新鮮的草和水、好好的保養草原、又使年長的水牛給年幼的作好榜樣。” “聽著啊,比丘們!正如看牛童能認識他的水牛,一個比丘也應該認識他自己身體的每一樣原素。就如看牛童知道每一水牛的特性和傾向,一個比丘也該知道那些是身、口、意應該或不應該做的。又如看牛童替水牛洗滌身體一樣,一個比丘應該清除他身心的慾念、執著、憤恨和恐懼。” 佛陀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縛悉底。縛悉底也感覺到佛陀的說話是對他而說的。他回想起多年前他坐在佛陀旁邊時,佛陀曾叫他描述照顧水牛的工作細節。怪不得在宮中長大的王子也懂得關於水牛的一切了。 雖然佛陀只用他一般的聲音說話,但他說的每個字都非常響亮,令人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就像看牛童照料水牛的傷口,一個比丘也應該看管他的六根一眼、耳、鼻、舌、身、意,好使它們不會在散亂中迷失。就像牧童為了令水牛不被蚊子侵擾而生火弄煙,每個比丘也用他醒覺的教化使周圍的人能免除身心之苦。就像那牧童會找安全的路給水牛行走,每個比丘都避免那些會引起財、色、名等慾望的場所,如酒寮、劇院。又像那牧童愛護他的水牛一般,每個比丘都嚮往和珍惜禪坐的平和。就如那牧童會找淺水和安全的地方給水牛過河,一個比丘也會倚仗'四聖諦'來作他今生的嚮導。又如那牧童去找新鮮的水和草給水牛作糧,一個比丘也知道'四念處'是可導致解脫的資糧。像那牧童知道不應該過量的在草原上放水牛,一個比丘也同樣地知道當他乞食時,必定要小心保持與鄰近居民的好關係。像牧童讓母牛給牛犢的做榜樣,一個比丘也會依賴長老們的智慧和經驗作借鏡。比丘們,如果每個比丘都依著這十一點去修習,六年的時間就足以成就阿羅漢果位。” 縛悉底聽得有點驚奇。佛陀不只能全部記得他十年前所告訴他的,而且更把每一細節都套用到比丘的修行上去。雖然縛悉底知道佛陀是向在座眾比丘說法,但他亦同時覺得佛陀這番話是特別對他而說的。這個青年的雙眼,沒有一刻離開過佛陀的面孔。 佛陀所說的教誨,每人都會緊記於心。當然縛悉底對一些如“六根”、“四聖諦”、“四念處”的名詞還未能了解,但他遲些將會請問羅睺羅這些名詞的意思。佛陀主要所說的,他都大致明白。 佛陀繼續說下去。他告訴大家關於選擇安全的路給水牛行走。如果路途是滿佈荊棘的,水牛很容易會被剌傷。又如果看牛童不懂得怎樣料理傷口,他的水牛就可能會病倒或死亡。修行也是一樣。如果一個比丘沒有找到正確的途徵修行,他的身心就會受到損傷。貪心和瞋心之毒會感染他的傷口,令他在開悟之道上受到障礙。 佛陀停了下來。他示意縛悉底來站在他的身旁。縛悉底合掌站著時,佛陀就微笑著向大家介紹說:“十年前,當我還未成道時,我在伽耶附近的森林遇到縛悉底。他那時才十一歲。是他替我收集姑屍草來造菩提樹下的坐墊。我是從他那裡學到這麽多關於水牛的東西。我知道他曾是一個很好的看牛童,我也知道他將會是一個良好的比丘。” 每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縛悉底身上,令他感到面紅耳赤。所有的人都向他合掌鞠躬,而他也鞠躬以作回敬。在法會完結之前,佛陀請羅睺羅朗誦出觀想呼吸的十六個法門。合上雙手站著,羅睺羅把每一方法都念誦得清脆如鈴聲。念完畢後,他向眾人鞠躬,而佛陀則站起來慢慢的步回他的房舍。跟著,其他的比丘也各自收拾好他們的坐墊,回去他們在森林裡的原位。一些僧人是睡在房子裡的,但很多都會在戶外的竹樹下禪坐。真正下大雨時,他們才會回到講堂或宿舍裡。 縛悉底的導師舍利弗已安排他與羅睺羅一起分用戶外的一個地點。羅睺羅年幼的時侯,是跟他的導師住在室內的。但現在他就有自己在樹下的地方,而縛悉底很高興能與羅睺羅一起。 下午集體坐禪之後,縛悉底獨個兒修習行禪。他故意找一條偏僻的小徑以免與別人相遇,但他仍發覺很難在呼吸上集中。他的腦子裡全部都充滿了對弟妹和故鄉的懷念。通往尼連禪河小徑的影像不停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他看見媲摩低頭掩淚,又看見盧培克一個人孤獨地看著雷布爾莊主的水牛。雖然他切法把這些影像忘掉,盡量集中在呼吸上,但它們不斷的複現,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頓時感到非常慚愧,深覺自己辜負了佛陀對他的信任與期望。他認為行禪後他一定要去請教羅睺羅。他相信羅睺羅必定可以同時給他解答當天早上法會中他未完全明白的幾點。單是想起羅睺羅,縛悉底已感到比較振奮和安心。他現在覺得可以隨著呼吸慢慢的踏步了。 縛悉底仍未有機會找羅睺羅,但羅睺羅卻剛好來找他。他帶縛悉底到竹樹底坐下,說道:“中午時我遇到阿難陀尊者,他很想知道關於你初次遇見佛陀的經過。” “誰是阿難陀尊者?” ”他是釋迦族的一個王子,是佛陀的堂弟。他七年前加入僧團,現在已是佛陀的大弟子之一。佛陀十分喜愛他。他負責照料佛陀的起居和健康。他請我們明晚去他的房捨一聚。我也很想听聽關於佛陀住在伽耶森林時的事。” “佛陀未有告訴你嗎?” “有的,不過不很詳細。你一定有更多可以告訴我的。” “其實沒有太多,不過我會將全部我所記得的都告訴你。羅睺羅,請你告訴我阿難陀尊者是怎樣的,我實在有點緊張。” “不用擔心,他是非常和靄可親的。當我告訴他有關你和你的家人時,他十分高興。明早我們就在這裡集合,一同到外面化緣吧,好嗎?現在我先要去洗我的衲衣,以便明天可以穿著。” 當羅睺羅正想離開時,縛悉底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搭衣,問道:“你可以再留一會嗎?我還有一些問題問你的。今早佛陀說關地比丘們應跟隨的十一樣要點,我已忘記了一些,你可以給我重覆一遍嗎?” “可是我自己也只記得九樣。別擔心,我們明天可以問阿難陀。” “你肯定阿難陀尊者會全記得?” “我是肯定的!就算是一佰一十,阿難陀都一定記得。你有所不知了,阿難陀的記憶是人人讚嘆的。他的記憶力非常神奇,可以全無錯漏地把佛陀說過的全部重複出來。這裡每個人都說,他是佛陀弟子中最多聞的一個。所以任何人忘記了佛陀所說的,都會來找阿難陀。有時,這裡的人更會舉辦一些研讀班,請阿難陀尊者替大家重溫佛陀的基礎教義。” 哪我們真是幸運了。我們就等明天問他吧。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你在行禪時是怎樣令心境平靜的?” “你是說你在行禪時有很多雜念嗎?是不是思念家鄉的念頭?” 縛悉底雙手緊握著羅睺羅的手,說道:“你怎麽會知道的?這正是我的惰形!我真不明白為甚麽我今晚會這樣思家。對於我不能堅決修行,我感到非常難受。我覺得對你和佛陀都有歉意。 羅睺羅對他微笑。 “不要自責。我最初跟隨佛陀的時候,也很掛念我的媽媽、祖父和姨母。不知多少個晚上,我曾獨自埋頭痛哭。我知道媽媽、祖父和姨母也是同樣的惦念我。但過了一些日子,就比較好一點了。” 羅睺羅扶縛悉底站起來,給他一個友善的擁抱。 '你的弟妹都很可愛。思念他們自然是難免的。不過,你很快就會適應你的新生活。這裡有很多事要去做,我們又要修行,又要讀書。聽著吧,一有機會,我便會告訴你關於我的家人,好嗎?” 雙手緊握著羅睺羅的手,縛悉底點了點頭。跟著,他們便分開。羅睺羅去洗他的衲衣,而縛悉底則找了一柄掃帚把路上的竹葉清掃。 睡覺之前,縛悉底坐在竹樹下回顧他初遇佛陀的幾個月。那時他只有十一歲,母親又剛去世,留下他去照顧三個小弟妹。因為最小的妹妹還是個嬰孩,所以連奶也沒得吃。幸好村內有個叫雷布爾的莊主僱用縛悉底替他看顧三隻大水牛和一隻小乳牛,縛悉底才可以天天帶水牛奶回家給小妹妹用。他非常細心地看顧水牛,因為他知道這份工作可令他的弟妹不需捱餓。自從他的父親死後,他們的屋蓋就未有再從新蓋搭過。每次下雨,盧培克就會被弄得團團轉,忙著把石壇子搬到漏水的位置丟接著漏下來的雨水。芭娜當時只得六歲,但已懂得燒飯、照顧妹妹和收集林中的柴木。雖然她其實也只是一個小孩,卻已懂得搓麵粉造烘飽給大家吃。對他們來說,可以買一點咖哩粉是非常罕有的事。每當縛悉底拖水牛回到牛房時,雷布爾廚房中傳出來那誘人的咖哩香味,往往令他垂涎三尺。自從父親死後,烘飽沾上咖哩肉汁似乎已成了不可複再的隹餚。他們的衣服比爛布只好了一點。縛悉底的下身用一塊殘破的布裹著。天氣寒冷時,他就加搭一塊啡色的舊佈在肩膊上。這塊布雖然已殘舊褪色,但對縛悉底來說,它是非常的珍貴。 縛悉底需要找些好的地點放水牛吃草。他知道如果水牛餓著肚子回牛房,雷布爾莊主是會打他一頓的。除此之外,他還要帶一大捆青草回去,讓水牛晚上在牛房裡也有草吃。如果夜間的蚊子太多,他就要燃起火來,用煙去趕走它們。莊主每三天以米、麵粉和鹽給他作酬勞。有時,縛悉底會帶幾條他在尼連禪河捉來的魚回家給芭娜煮作晚餐。 一天中午,縛悉底洗過水牛和割了草後,很想在清涼的樹林中寧靜一下。放了水牛在林邊吃草,他便四周圍尋找一棵可以倚著坐的大樹。突然,他停了下來。離他不到二十尺的畢波羅樹下,竟有一個男子默默地在那兒坐著。縛悉底從未見過一個坐得更好看的人。這男子的背部十分挺直,而他的雙腳則安然的放在上脾。他的坐姿是那麽平穩沉著,就好像是有特別意思似的。他的雙眼閉上一半,而他微綣的手掌就輕放在大腿上。他身上搭著一件黃色的袍,赤著一邊肩膊。他全身都散發著平和、恬靜和威嚴。就只望他一眼,縛悉底已感到一陣奇妙的清新。他心懷顫動。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竟會因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產生這樣特別的感覺,但他依然心存敬意地呆立在那裡良久。 那男子終於張開眼睛。當他放開雙腿輕輕按摩著腳跟和腳底時,他仍未察覺到縛悉底。慢慢起來後,他開始步行。因他是背著縛悉底而行,所以仍未有看見他。縛悉底默不作聲也觀看這人緩慢但卻全神貫注的步伐。大概行了七、八步左右,這個男人才轉過身來。這時,他看見縛悉底了。 他對這個男孩展顏微笑。從來沒有人這樣殷切地跟縛悉底招呼過。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縛悉底直奔向他。但當縛悉底走到離他數尺時,卻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這時才想起自己是不可以接觸任何比他高貴的人的。 縛悉底是'不可接觸者'。他不屬於四姓階級中任何一姓。他父親從前曾對他解稅過,婆羅門是最高貴的階級。所有出自這個種姓的都是祭師或熟讀吠陀及各類經典的教士。大梵天初創人類時,婆羅門是從它的口中而生。次級是剎帝利。他們都是軍政界的高層人士,是從大梵天的兩手而出。跟著便是吠舍種姓。他們是指一般商人、農夫和工匠等,是從大梵天的大腿而出。最低級便是首陀羅。他們是從大梵天的雙腳而出,以苦力維生。但縛悉底的一家則是連階級也沒有的'不可接觸者'。他們被指定要在村外一些規定的地方居住,而且所做的工作都是最低賤的,如收垃圾、施肥、掘路、餵豬和看水牛。每個人都要接受自己出生時的階級。他們的聖典教人一定要接受自己的階級才會得到快樂。 像縛悉底這種類型的人碰觸到階級比他高的人,他一定會被責打的。在優樓頻螺的村里,便曾經有一個'不可接觸者'因碰到一個婆羅門的手而被毒打一番。對婆羅門和剎帝利來說,碰觸到'不可接觸者'是一種污染。他們需要回家絕食克己數星期來清潔自己。每當縛悉底拉水牛回家時,他總會盡量避免行近任何高階級的人或莊主的家門。所以他認為水牛也比他幸運,因為婆羅門可以觸摸水牛而不覺得有所污染。就算是高階級的人自己不小心碰到'不可接觸者',後者也一樣會被毫不留情的痛打一頓。 縛悉底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男子,而他的風度舉止一也很明顯地告訴縛悉底他們是不同身份的。這樣一個和靄慈祥的人當然不會打他,但縛悉底只怕自己如果碰到他,會使他有所污染。這就是縛悉底走近他時突然停下來的原因。看見縛悉底的畏縮,那男子自動上前。為免與他碰到,縛悉底退後了幾步。但說時遲那時快,那男子已伸出左手抓住了縛悉底的肩膊,又同時用右手在他頭上輕拍丁一下。縛悉底怔住了。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柔和親切地在他頭上觸摸過。但他又忽然感到惶恐。 “孩子,不用害怕!”那人帶著給他信心的語氣,輕聲地說。 聽到他的聲音,縛悉底的恐懼完全消失。他抬起頭來,凝望著那慈祥和包容的微笑。再躊躇一會,縛悉底吞吞吐吐的說:“大人,我很喜歡你。” 那人用手輕輕托起縛悉底的下巴來,望著他的眼睛說:“你也很可愛。你住在附近嗎?” 縛悉底沒有回答。他把那男子的左手放到他自己的雙手裡,然後問他心裡感到極困惑的問題:“我這樣觸摸你,你不覺得是污染嗎?” 那人搖著頭笑了起來。 “當然不覺得。孩子,你是人,我也是人啊!你沒可能污染我的。不要聽說這樣說話的人。” 他拖著縛悉底的手一同行到林邊。水牛正在安靜地吃草。那人又望著縛悉底說:“你是看水牛的嗎?這些草一定是你給他們割下來的晚餐了。你叫甚麽名字?你的房子在附近嗎?” 縛悉底很禮貌的回答道:“對啊,大人,是我看顧這四隻水牛和這隻小乳牛。我名叫縛悉底,就住在對岸優樓頻螺村外。請問大人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住處?” 那人慈祥的答道:“當然可以。我叫悉達多,我的家離這裡很遠,但現在我是在森林裡住的。” “你是一個修行者嗎?” 釋達多點頭。縛悉底知道修行者通常是居住在山中靜修的。 雖然他們才剛剛相識,又談不上幾句話,但縛悉底已覺得與這個新朋友有一份特別親切的感情。住在優樓頻螺以來,從未有人對他的態度如此友善、說話如此熱誠。他的內心充滿喜悅,令他很想把這份快樂表達出來。如果他有一份禮物可以送給悉達多,那就好極了!可惜他的口袋裡連一片竹庶或冰糖都沒有,更何況是銅錢呢!雖然他沒有甚麽可以奉獻,但他仍鼓起勇氣地說: “先生,我很想送你一點東西,但我甚麽都沒有。” 悉達多對縛悉底芙笑,說道:“你其實有。你有一些我很喜歡的東西。” “我有?” 悉達多指著那堆姑屍草。 “你給水牛割的草又香又軟。如果你可以給我幾撮來造一個坐墊讓我在樹下靜坐時用,我就非常高興了。 縛悉底的雙眼發亮。他立即跑到那草堆,用他兩隻瘦瘦的手臂拿了一大把草來送給悉達多。 “這是我剛在河邊割來的,請你收下吧。我可以再割多一些給水牛吃。” 悉達多合上雙手形成蓮花狀,收下了這份禮物。他說:“你是個有愛心的孩子,多謝你。現在快去再割些草給水牛吧,不要等到太晚了。如果可以的話,明天請再來森林找我吧。” 年青的縛悉底俯首作別,然後站在那兒看著悉達多在林樹中消失。他拾起鐮刀朝河邊方向走,心中充滿無限的溫馨。那時正是初秋,姑屍草仍非常柔軟,而他的鐮刀又剛磨得很鋒利。不到多久,縛悉底又已拿著滿臂姑屍草了。 縛悉底拉著水牛,從尼連禪河最淺水的地方渡過去,回雷布爾家去。小乳牛似乎仍未想離開沿岸甜美的青草,一路上要縛悉底哄著走。縛悉底肩上的草並不很重。涉著水,他和水牛一起過河。 第二天清早,縛悉底又帶著水牛去放草。到中午,他已經割了兩藍子草。縛悉底喜歡讓水牛在近樹林的一邊河岸吃草。這樣,他便不需要擔心水牛闖入稻田;而割完草後,他就可以安心的躺下來,在涼風中舒展一下。他唯一帶著的就是他賴以謀生的一把鐮刀。縛悉底打開芭娜給他包在蕉葉里作午餐的小飯糰。正當他準備吃的時保,他想起了悉達多。 “我可以拿這飯糰給悉達多,”他想。 “他一定不會嫌棄吧。”縛悉底再包好飯糰,留下水牛在林邊吃草,然後沿著小徑去找前一天遇到悉達多的地方。 他從遠處看見他的新朋友坐在那巨大的畢波羅樹下。但那裡不只悉達多一個人。他前面坐著一個穿白色紗麗、與縛悉底年紀相若的女孩。看見他前面已放著一些食物,縛悉底立即停了下來。但悉達多抬頭示意他上前來加入。 當那女孩子掄起頭來時,縛悉底認出曾多次在村路上遇過她。當縛悉底行近,她便移過左邊一點,而悉達多則示意他在那裡坐下來。在悉達多前面有一塊蕉葉,上面放著一團飯和一些芝麻鹽。悉達多把飯糰分成了兩份。 “孩子,你吃過了飯沒有?” “先生,我還沒有。” “那我們一起吃吧。” 悉達多把一半的飯給縛悉底。縛悉底合掌作謝,但不肯接受。他掏出自己的小飯糰,然後說:“我也帶了一些來。” 打開蕉葉,可以看到那褐色的糟米飯和悉達多的白米飯很不相同。縛悉底的蕉葉上更沒有芝麻鹽。悉達多對兩個小孩微笑著說:“我們把兩種飯放在一起,一同分吃好嗎?” 他拿了一半白飯,沾上一些芝麻鹽,再把它遞給縛悉底。跟著,他又捏破了縛悉底的飯糰,然後拿了一些來吃得律津有味。雖然縛悉底覺得有點害羞,但看見悉達多吃得那麽自然,他也就開始吃了。 “先生,你的飯很香啊!” “是善生帶來的,”悉達多回答。 “原來她的名字叫善生,”縛悉底這樣想。她比縛悉底年長大概兩三歲。她那黑色的大眼睛亮閃閃。縛悉底放下食物,說:“我曾在村里的路上見過你,但我不知你叫善生。” “對啊,我是優樓頻螺村長的女兒。你的名字叫縛悉底,對嗎?悉達多導師剛才正告訴我關於你。“她溫柔地說,”但是,縛悉底,其實稱呼一個僧人,應該叫他'師傅',而不是'先生'。” 縛悉底點了點頭。 悉達多笑笑。 “那麽我就不用替你們介紹了。你們知道我為甚麽吃食物時不語嗎?每粒米和芝麻都是那麽珍貴,我很想靜靜地去真正欣賞它。善生,你吃過糟米飯嗎?就算是吃過,也請你試試縛悉底帶來的。它的味道其實很不錯啊。我們現在先靜靜地吃飯。吃完之後,我會給你們說一個故事。” 悉達多拿了一點糟米飯給善生。她合掌如蓮花,然後恭敬地接了過來。他們三個人就在樹林的深幽裡默默的吃。 全部的飯和芝麻鹽都吃清後,善生把蕉葉收拾起來。她從身旁拿了一壺水出來,把一些水倒進了她帶來的唯一一隻杯子裡,給悉達多奉上。他雙手接過來後,欲轉送給縛悉底。受寵若驚,縛悉底衝口而出:“請先生,我意思是師傅,請你先喝吧。” 悉達多輕聲回答道:“孩子,你先喝吧。我想你喝第一口。”他再次給縛悉底那杯水。 雖然縛悉底感到困惑,但對這難得的殊榮,他又不知如何推搪,只好合掌接過水杯,然後一口氣把水喝光。他把杯子交回給悉達多,而悉達多又叫善生倒了另一杯水。倒滿後,他把水慢慢的送進嘴裡,恭敬而又極度欣賞地飲用。善生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悉達多和縛悉底這一片融洽的情景。悉達多喝完水後,再次叫善生倒第三杯水。這杯他給善生喝。善生放下水壺,合上掌來接過這杯水。跟著,她把水杯放到唇邊,就如悉達多般慢慢地一點點喝下去。她心裡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與'不可接觸者'用同一杯子喝水。但如果她可敬的師傅悉達多也這樣做,她又何常不可呢?況且,她也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被污染的感覺。自然而然地,她伸手去觸摸這牧童的頭髮。這一動作來得那麽突然,縛悉底實在沒存時間閃避。喝完水後,善生放下杯子,向她的兩個同伴微笑。 悉達多點頭說道:“孩子們,你們都已經明白了。人生下來是沒有等級的。每個人的淚水都是鹹的,就如每個人的血也都是紅色的。把人分成不同等級以至對他們有偏見是不對的。這種觀點在我靜坐時看得非常清楚。” 善生很認真的說:“我們既然是你的弟子,我們當然相信你所教的。但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其他人像你這樣想。他們全都相信首陀羅和'不可接觸者'是從造物主的腳底而生。經典上也是這樣說。根本沒有人敢作別的想法。” “我知道。但無論他們相信輿否,真理始終是真理。就算有百萬人相信一個謊言,它始終是個謊言。你們一定要有勇氣依著真理而活。讓我告訴你們我童年時的一件事。” 九歲那年的一天,我正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忽然,一隻天鵝從天上墮下,跌在我前面,痛苦地掙扎著。當我走近時,才發覺它的一隻翅膀被箭射中。我急忙把箭拔出,血水從那傷口流出,天鵝慘叫起來。我把手指按在傷口上止血,然後抱著它入宮中找孫陀莉公主。她答應我會找一些藥草來替鳥兒療傷。我見天鵝在不停顫抖,便脫下外套把它裹著,再把它放到宮裡的火爐旁邊。 ” 悉達多停了下來望著縛悉底說:“縛悉底,我還未告訴你,我年幼時是個王子。我父親是迦毘羅衛國的淨飯王。善生已經知道這些。當我正準備去找些飯給天鵝吃的時候,我八歲的堂弟提婆達多從外面衝進來。他手裡抓著弓箭,很興奮的問道:“悉達多,你有看到一隻白色的天鵝跌在這附近嗎?”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已看到火爐旁的天鵝了。他正想跑過去時,我攔住了他。 “你不能帶走它,”我說。 我的堂弟抗議著:“那隻鳥兒是我的。我親自射中它的。” 我站在提婆達多與天鵝中間,不准他帶走鳥兒。我告訴他:“鳥兒受了傷。我是在保護它。它是要留在這裡的。” 提婆達多十分頑強,繼續辨說:“聽著吧,堂兄。這鳥兒在天空時並不屬於任何人。但我從天空中把它射了下來,它就應該屬於我。” 他似乎說得很有道理,但他實在令我很氣憤。我知道他在強詞奪理,但一時間又沒法說清楚他不對之處。我當時只有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心中卻越激動。我真的很想打他一拳,但不知道為甚麽我又沒有這樣做。就這樣,我突然知道怎樣回答他了。 我說:“你聽著吧,堂弟。只有那些互相愛護的人才一起共處,敵對的人是應該分開的。你想殺這只天鵝,所以你是它的敵人。它是不可能跟你一起的。我救了它、替它包紮傷口、給它溫暖、又正準備給它食物。我們互相愛護,應該在一起。這鳥兒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善生拍起掌來,”對!你說得對!” 悉達多看看縛悉底。 “孩子,你覺得我說的怎樣?” 縛悉底想了一陣,慢吞吞的答道:“我認為你是對的。但很多人一定不同意。他們會同意提婆達多。” 悉達多點頭同意。 “你說得對。多數人的看法都跟提婆達多一樣。” “讓我告訴你跟著發生的事。因為我們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於是便去找長者替我們解決。那天剛巧在皇宮內有一個官府的會議舉行,於是心我們便跑至會議室的地點'公正會堂'來找他們。我抱著天鵝,而提婆達多則仍抓著他的弓箭。我們把問題陳述出來,又請他們評個公道。政事也因此擱了下來。他們先聽提婆達多的解釋,然後才聽我的。之後,他們磋商了很久,但還作不了決定。多數人都似乎偏向提婆達多的一方。但當我的父親突然咳了數聲之後,所有的大臣都全部沉默下來。跟著,說也奇怪,他們都一致同意我的道理而決定把鳥兒給我看管。雖然提婆達多非常氣惱,但他也沒得奈何。 “天鵝是給了我,但我並不快樂。雖然我年紀還小,但我知道今次得勝並不光榮。他們是因為想令我的父親高興才這樣決定的。他們並不是看到我道理中的真諦。” “那真可惜,”善生皺著眉說。 “對啊。但當我想起鳥兒可以安全,我又覺得安慰了。至少我知道它不會被放進鍋裡煮。” “在這個世界上,太少人用慈悲心去看事物。因此他們對眾生殘忍無情。弱的往往被強的壓迫欺負。我現在仍覺得我那天所說是對的,因為那是出自愛和諒解。愛心和諒解可以減輕眾生的痛苦。無論大多數人怎樣看,真理始終是真理。所以我現在告訴你們,能站起來維護正義真理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那隻天鵝後來怎樣?”善生問。 “我照顧它整整四天,直至它的傷勢復原了,我才放了它。我更叮囑它要飛到遠處,以免再被射下來。” 悉達多看見兩個孩子的表情都是那麽沉重。 “善生,你該回家了,不要令你媽媽掛念。縛悉底,你該回去看看水牛和割多一點草了,對嗎?昨天你給我的姑屍草成了我禪坐的最佳坐墊。我昨晚和今早用了它,靜坐時非常平靜,又清晰地看到很多東西。縛悉底,你真的幫了我不少。等到我的體悟更深時,我會和你倆分享禪坐的果實。現在我要繼續坐下去。” 縛悉底望著悉達多坐著的草墊。雖然那些草堆得很實,但縛悉底知道它仍然又香又軟。他打算每三天便帶一些新鮮的草前來,給師傅造另一個坐墊。縛悉底站起來,和善生一起合掌向悉達多鞠躬。善生回家去了,而縛悉底讓他的水牛往沿岸吃草。 每天,縛悉底都會到森林裡去探望悉達多。如果他到中午己割夠兩捆草,他那天就會和悉達多一起午飯。但持續的乾旱季節令鮮草變得日益稀少,而縛悉底很多時便要到下午才可以探裡他的朋友兼老師了。縛悉底到來時,如果悉達多正在禪坐,他就會在旁靜靜的坐一會,然後全不打擾地悄悄離去。但如果他剛好遇到悉達多在林徑上漫步,他就會與悉達多一起步行和淺談。縛悉底常會在樹林中遇到善生。她每天都會帶一團飯和一種如芝麻鹽、花生或咖哩的配料給悉達多。除此之外,她又會帶給他乳汁、粥水或冰糖。這兩個孩子有很多機會在林邊一面傾談,一面看著水牛吃草。有時,善生會帶一個與縛悉底同年紀的女朋友普莉姬同來。縛悉底也很希望帶他的弟妹來與悉達多會面。他相信小弟妹們如果在最淺水處過河,是肯定沒問題的。 善生告訴縛悉底她現在每天都會在午間帶食物來,又細說數月前遇到悉達多的經過。那天是月圓之日。她的母親叫她穿上一條粉紅色的新裙子,然後拿一盆食物去拜祭森林之神。那些食物包括糕餅、乳汁、稀飯和蜜糖。正午的烈陽高照。當善生行近河邊時,她赫然發現一個男子昏迷路旁。她立刻放下食物跑過去,只見那男子雙目緊閉,剩下微弱的呼吸。他凹陷的雙頰顯示他已很久沒有進食。從他又長又亂的鬚髮,可以知道他必定是個因過度飢餓而暈倒的深山苦行者。毫不猶疑地,她倒了一碗乳汁,一點點的讓它滴下那男子的唇間。他起初一點反應也沒有。但一會兒,他的嘴唇開始顫動,微微張開。善生再倒一些乳汁入他的口裡。跟著,他開始自己進飲,直致全碗乳汁飲得一滴不剩。 善生於是坐在岸邊等著,想看看他是否會甦醒過來。不久,他真的慢慢地坐起來,張開眼睛。看見善生,他微微淺笑。他伸手把衣服重新拉上來搭在肩膊上,然後盤腿蓮坐。他開始下意識地呼吸,由淺而深。他的坐姿既平穩又美觀。善生以為他必是山神,於是便合掌俯伏在地上,向他膜拜。看見這樣,他立即示意善生停止。善生坐起來後,他便用微弱的聲音對她說:“孩子,請多給我一些乳汁。” 聽到他說話,善生非常高興,並再給他一碗乳汁;而他又很快便杷它喝光。他明顯地感覺到乳汁給他補充的養份。一小時前,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沒命了。現在他的眼睛己明亮起來,而臉上也帶著溫柔的微笑。善生問他為何會暈倒地上。 “我本來是在山中修行禪坐的。苦行使我的身體逐漸變得衰弱,於是我便打算今天步行入村中乞一點食物來吃。但行到這裡,我已體力耗盡。全靠你,我的性命才得以保存。” 一起坐在河畔,那男子告訴善生他的身世。他是釋迎族國王之子悉達多。善生細聽著悉達多說:“我現在知道,折磨自己的身體是無助於找到安寧或體悟真諦。肉體並不單是一個器具。它是精神的寺宇、到彼岸的木筏。我不會再修習苦行了。我會每天早上到村里乞食。” 善生合掌說道:“可敬的修行者,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會每天帶食物來給你。你沒有必要打斷你的靜修啊。我家就在附近,我知道我的父母也很樂意讓我這樣做。” 悉達多初時默然不語。跟著,他答道:“我很高興接納你的供養。但我有時也會到村里乞食以便與村民結識一下。我也希望可以和你的雙親及村中其他的小孩子見面。” 善生十分高興。她合起掌來作揖道謝。悉達多到她家裡與她的父母會面實在是太好了。她也知道每天帶食物到來全不是問題,因為她的家庭是村中的首富之一。她只知道這個僧人是非常重要的,而供養他的利益比拜祭那些山神會多出很多倍。她覺得如果悉達多的禪定加深之後,他的愛心和悟證將會幫助消除這個世界的苦難。 悉達多指著彈多落迦山上他住過的洞灰。 “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回到那裡去了。這裡的森林清新涼快。我以後會在那棵巨大的畢波羅樹下修行。明天你帶食物來的時候,請到那裡找我吧。來,我帶你到那兒看看。” 悉達多領著善生越過尼連禪河到對岸的樹林去。他又帶她去看那畢波羅樹。善生被那寵大的樹幹吸引住了。她抬頭凝視著散開像巨篷的枝葉。它是屬於菩提樹的一類。心形的樹葉拖著又長又尖的尾巴,每片樹葉都如善生的手掌般大。她聽著鳥兒在樹枝上雀躍的叫聲。這確是一個平和清新的地點。其實,她以前和她的父母已來過這裡拜祭山神。 “師傅,這是你新的家。”善生又圓又大的黑眼睛望著悉達多,“我會每天來這裡見你。” 悉達多點頭,然後陪善生走出森林,到河畔才分手。跟著,他獨個兒回到畢波羅樹下。 從那天起,善生每天在中午之前便帶飯或烘飽來供僧。有時,她又會帶些乳汁或粥水。每隔一段時問,悉達多便會自己帶著缽走到村里乞食。他見過善生的父親,即村長,和她穿著著黃色紗麗的母親。善生介紹她認識村里其他的小孩,又帶他到理髮店去剃須剃髮。悉達多的健康復原得很快,而他又告訴善生他的禪修已開始有果實。之後,善生就遇到縛悉底了。 當天善生早來了一些。她聆聽著悉達多告訴她前一天與縛悉底的偶遇。正當她說她希望能與縛悉底會面時,縛悉底卻剛好出現。日後每次遇到縛悉底,她都會問起縛悉底家人的近況。她更與她的僕人布嚕那去過縛悉底的茅舍。布嚕那是善生家中僱用來代替因患傷寒死去的雷丹的。善生每次來時,都會帶些仍很耐用的舊衣服給縛悉底的弟妹。當布嚕那見到善生把小媲摩抱起來時,她十分驚訝。善生則會告誠布嚕那不要告訴她的父母她曾抱過'不可接觸'的小孩。 一天,一群小孩決定要一齊去探望悉達多。縛悉底的全家也都來了。善生帶了她的女朋友芭娜崛多,勝莎娜,優露維荊凱和生莉凱。善生又請了她的十六歲堂姊難陀芭娜,而她又帶了她的兩個弟弟,十四歲的那勞卡和九歲的善柏煬。十一個孩子半圓形的圍著悉達多而坐,全部默默地一起吃午飯。縛悉底在這之前曾教過芭娜和盧培克吃飯時要肅穆勿語。就是坐在縛悉底大腿上的小媲摩,也只是張著大眼睛,一聲不響地吃著。 縛悉底帶了一大把鮮草給悉達多。他叫了另一個看牛童加范培帝替他看顧著雷布爾莊主的水牛,好使他可以跟悉達多吃午飯。太陽的烈焰直射到田裡,但在樹林中,悉達多和孩子們在畢波羅樹蔭下都感到清新涼快。樹上的枝葉擴佔大約十數間房子的面積。孩子們分吃著食物,而盧培克和芭娜就特別欣賞烘飽跟咖哩汁和沾上花生或芝麻鹽的白飯。善生和芭娜崛多帶了足夠的水給每個人飲用。縛悉底心底里的快樂有如泉湧。四周的環境雖然恬靜,但喜悅的氣息卻今氣氛生動起來。就在這天,縛悉底懇請悉達多講遮他自己的故事。從開始到完結,每個孩子都聽得陶醉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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