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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四、拉伯雷

寬容 亨得里克·威廉·房龙 4656 2018-03-20
社會的動盪製造出了奇怪的伙伴。 伊拉斯謨的名字可以印在令人起敬的書中,供全家閱讀,但在大庭廣眾之下談及拉伯雷卻是有失大雅。的確,這傢伙挺危險,我國還通過了一項法律,禁止天真的兒童觸及他的邪惡著作,在很多國家裡,他的書只能從膽量更高一層的書販那兒得到。 當然,這只是騙人的官僚用恐怖統治強加於我們許多荒唐事情中的一件。 首先,拉伯雷的書對二十世紀平民來說,就像《湯姆·瓊斯》和《七面山牆的房舍》一樣枯燥無味。很少有人能讀完冗長不堪的第一章。 其次,他的言詞並沒有意圖清楚的啟發性。拉伯雷用的詞彙在當時很通俗,如今卻不常用了。不過,在那一片碧藍的田園年代,百分之九十的人與土地有不解之緣,因此鐵鍬還是鐵鍬,母狗也不會被誤解為“貴夫人的狗”。

不,目前對這位出色的外科大夫的著作的反對意見,不僅僅限於反對他所用的豐富但有些過於直率的用詞,而是深刻得多。這起源於這樣的情況:許多優秀人物對凡是屬於生活打擊的人感到都無比厭惡。 據我的分析,人類可以劃分為兩種:一種對生活說“是”,另一種說“不”。前一種人接受生活,並有勇氣盡量利用廉價的命運對他們的賜賦。 後一種人也接受生活(他們何以自拔呢?),但看不起賜賦,還為之煩惱,就如同小孩本想要木偶或小火車,卻得到了一個小弟弟。 “是”派的快樂弟兄們很樂意相信鬱悶不樂的鄰居對自己的評價,注意忍讓他們,即使“不”派在大地上撒滿悲傷、在失望中堆起可怖的高山,也不去阻攔。不過,“不”派的伙伴卻極少向第一種人獻殷勤。

“是”派要想走自己的路,“不”派便會立即把他們清除乾淨。 這可不易做到,於是“不”派為了滿足嫉妒心,便無休止地迫害那些認為世界屬於活人而不屬於死者的人。 拉伯雷大夫屬於第一種人。他的病人,或稱他的思想,從未嚮往過墓地。當時這無疑是件憾事,但人們也不能都去做挖墓人。必須有一些樂觀派,世界上如果到處都是哈姆雷特,那住起來才嚇人哩。

舊大廈能維持我們的時代
至於拉伯雷的生活,倒也沒有什麼神秘的。由他的朋友撰寫的關於他生平的書裡有少量情節被遺漏了,但可以在他敵人撰寫的書裡找到,固而可以相當準確地了解他的一生。 拉伯雷是緊接伊拉斯謨的一代,但他降生的世界仍被僧人、修女、執事和無數托缽僧所把持。他生於芝儂,父親不是藥商就是酒販(十五世紀這兩種職業並不相同),挺富裕,有錢供兒子在好學校唸書。年青的弗朗西斯在那兒結識了杜貝拉-蘭格家族的後裔。那個家族在當地頗有些名氣,男孩子像父親,略有天資,能寫,偶爾也能打仗。他們老於世故——“世故”這個詞常被曲解,我這裡是褒意。他們是國王的忠誠侍從,擔任無數公職,而僅一個頭銜便可以把他們打入眾多責任和義務、但極缺乏樂趣的生活。他們成為主教、紅衣主教和大使,翻譯古文,編輯砲兵步兵訓練材料,出色完成了貴族應做的許多有用勞務。

杜貝拉家族後來對拉伯雷的友誼表明,拉伯雷並不只是一個陪他們飲酒作樂的有趣的食客。他的一生有許多坎坷,但總能依靠老同學的幫助和支持。他一同上司產生矛盾,杜貝拉家族古堡的大門便向他敞開;偶爾在法國出現了對這個年輕倔犟的道德主義者不利的情況,便總有杜貝拉家族的一個人正好奉命去國外,急需一個秘書,要求不但懂點醫學,還是個有造詣的拉丁文學者。 這裡不瑣碎細說了。不只一次,我們這位有學問的大夫的生涯似乎就要突然在不幸中完結了,而老朋友的勢力又把他從巴黎大學神學院的憤怒或加爾文主義者的怒火中解救出來。加爾文主義者本來把他看做是他們的同夥,但他卻在大庭廣眾之下無情地嘲諷了加爾文派大師的偏見十足的熱情,就像他在楓蒂南和馬耶薩斯諷刺老同事似的。

兩個敵人中,巴黎大學神學院當然最危險。加爾文可以隨心所欲地大聲疾呼,但一出小小的瑞士州疆界,他的閃電就像爆竹一樣喪失了意義。 相反,巴黎大學神學院,再加上牛津大學,則堅決支持正統派和“舊學”,他們的權威一遇挑戰,他們便毫不留情,並總與法蘭西國王和絞刑吏有會心的合作。 哎呀,拉伯雷一離開學校,就成了引人注目的人。這並不是因為他愛喝好酒、愛講同伴僧人的有趣故事。他所干的還要糟。他屈從了邪惡的希臘文的誘惑。 他所在的修道院的院長一聽到傳聞,便決定搜查他住的地窖。他們發現了成堆的文字違禁品、一本《荷馬史詩》、一本《新約》和一本希羅多得的書。 這個發現實在可怕,他那些有勢力的朋友多方活動,才使他解脫了困境。

在教會發展史裡,這是個奇妙的階段。 起初,正如我前面所講的,修道院是文明的先行者,僧侶和修女在提高教會利益上做出了難以估價的努力。不過,不只一個教皇預見到,修道院體制發展得太強大會十分危險。但是一如既往,正因為大家都知道應該對修道院採取某些措施,才遲遲不見有所行動。 新教徒中似乎有一種看法,天主教會是個穩定的組織,由一小撮目中無人的貴族無聲無息、自然而然地把持著,內部從未有過動亂,而其它所有由普通平民組成的組織則必然與內訌形影不離。 世間萬物,唯有真理離我們最遠。 也許一如前因,這個看法是由於錯誤地理解了一個字。 充滿民主理想的世界一聽說有“一貫正確的人”便會大吃一驚。 人們說:“一個大組織只要有一個人說了算,而其他所有人都跪下喊阿門,服從他,那麼管理起來還不是易若反掌。”

在新教徒國家長大的人要對這個錯誤複雜的問題有一個正確全面的了解,那真是難上加難。不過,如果我沒有搞錯,教皇“一貫正確”的言論就像美國的憲法修定案一樣歷歷可數。 況且,重要決策總要經過充分討論,而最後做出決定之前的爭論常常會動搖教會的穩定。這樣產生的宣言是“一貫正確”的,正如同我們的憲法修定案也一貫正確一樣,因為它們是“最後”的,一經明確地併入最高法律,任何爭持都到此結束。 誰要是說管理美國很容易,因為人們在緊急時刻都會站在憲法的一邊,那就大錯特錯了,就像是說天主教徒既然在重大的信仰問題上承認教皇的絕對權威,那麼,他們一定是一群馴良的羔羊,把擁有自己獨特想法的權力都放棄了。 假如真是這樣,那麼住在拉特蘭和梵蒂岡宮殿裡的人倒是有好日子過了。但是,只要膚淺地研究一下一千五百年來的歷史,就會發現事情恰恰相反。那些主張信仰改革的人在著書立說時,似乎以為羅馬當權者全然不知道路德、加爾文和茨溫利滿懷仇恨譴責的那些罪惡,其實他們才是真正不知事情的真相,或者說不能處埋好他們對美好事業的熱情。

象艾德里安六世和克萊芒七世這樣的人完全了解教會有重大弊病。不過,指出丹麥王國里有些腐敗現像是一回事,而改正弊病則是另一回事,就連可憐的哈姆雷特最後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那個不幸的王子是最後一個美好幻覺的受害者,他以為靠一個誠實的人以無私的努力便能在一夜間糾正幾百年的錯誤統治。 許多聰明的俄國人知道統治帝國的舊式官僚結構已經腐敗,喪失效率,是民族安全的威脅。 他們做出了暴風雨般的努力,卻失敗了。 有多少同胞在經過思考之後仍然看不清民主式的而不是代表式的政府(正如共和國的創立者們所嚮往的那樣)最終會導致一系列混亂啊! 而他們又能怎麼辦? 這些問題自從引起人們關注以後,一直非常複雜,除非經歷一場社會大動亂,不然是很難得到解決的。然而這種社會大動亂極為可怕,它使許多人望而生畏。這些人寧願不走向極端,而是修補一下陳舊的和衰老的機器,同時祈禱機器再開動時能出現奇蹟。

靠教會建立和維持的專橫的宗教社會專制制度,是中世紀末期最臭名昭著的罪惡。

勸誘的全部辦法
在歷史的許多世紀中,軍隊總是最後隨總司令一起逃跑。說得明白一點,形勢完全超出了教皇的控制。教皇能做的只能是穩住腳跟,改善自己的組織,同時安撫那些惹起他們共同的敵人——行乞修道士不滿的人。 伊拉斯謨常常受到教皇的保護。不管是盧萬刮起狂風暴雨還是多明我會暴跳如雷,羅馬總是拒不讓步,指著這個無視命令的人悲哀地表示:“由這老頭去吧!” 經過上述介紹,我們對下述情況便不會感到驚訝:頭腦敏捷但桀驁不馴的拉伯雷在上司要懲處他時常常得到羅馬教廷的支持,當他的研究工作接連不斷受到干擾使生活忍無可忍時,他能順利地得到准許,離開修道院。

他鬆了一口氣,撣去腳上的塵土,來到蒙彼利埃和里昂學醫。 他的才能的確不凡。不到兩年時間,這個獨身的僧人成為里昂市醫院的主要內科大夫。不過他一取得新的榮譽,不安定的靈魂便開始尋找新的樂園。他沒有扔下藥粉和藥片,但是除去學習解剖學外(這是同希臘文一樣危險的新學科),他還操起了文學。 里昂座落於羅訥河谷的中心,對致力於純文學的人是理想的城市。意大利是毗鄰。輕快地走上幾天便能來到普羅旺斯。特魯巴杜爾的古代樂園雖然在宗教法庭手中化為狼藉,但壯觀的古老文學傳統卻沒有完全喪失。況且,里昂的印刷廠很出名,產品優美、還藏有最新的出版物。 一個叫塞巴斯蒂安·格里弗斯的人是主要印刷商之一,他要找人編輯他的中世紀古收藏品,自然想起了這個人稱學者的新醫生。他僱用了拉伯雷,讓他開始工作。卡朗和希波克拉蒂教派的論文出手後,緊接著又是曆書和註釋。

正是從這樣一個不起眼的開端中產生出了那個奇特的大卷本,它使作者跨入當時名作家的行列。 追求新奇事物的天資不但使拉伯雷成為著名的開業醫生,還成為成功的小說家。他做了前人不敢問津的事:開始用普通大眾的語言寫作。他打破了千年的舊傳統,那就是,有學之士寫書必須用粗俗的平民看不懂的文字。他用的是法語,並採用一五三二年的地方話,不加任何修飾。 至於拉伯雷何時、何地、如何發現他的兩個心愛主人公,卡岡都亞和龐大固埃,我很願意留給文學教授們去研究。說不定這兩人是異教的上帝,憑藉本性,熬過了一千五百年來基督教的迫害和鄙視。 或許拉伯雷是在一陣狂歡中發現他們的。不管怎樣,拉伯雷對民族的歡樂有很大貢獻,人們稱讚他為人類的笑聲增添了色彩,任何作家都得不到如此高的讚譽。不過,他的書與現代的可怕字眼“趣味書”不能苟同,它有嚴肅的一面,是通過對人物的描寫為寬容事業打出的大膽一擊。書中的人物是對教會恐怖統治者的諷刺性的寫照,而正是這種恐怖統治造成了十六世紀上半葉的無以數計的痛苦。 拉伯雷是訓練有素的神學家,他成功地避開了會招惹麻煩的直接評論。他把握住的原則是:監獄外面一個活潑的幽默家,勝過鐵窗裡面一打子臉色陰沉的改革者;因而他避免過份表露他的極不正統的觀點。 但是敵人清楚地知道他的意圖。巴黎大學神學院分毫不差地斥責了他的書,巴黎的國會也把他的書上了黑名單。沒收和焚燒所管轄範圍內能找到的所有文本。不過,儘管絞刑吏猖獗(當時的絞刑吏也被官方派出去毀書),仍然是暢銷的古典作品。差不多四世紀以來,它一直啟發著能夠從善意的笑聲和妙趣的智慧的合成品中汲取樂趣的人們。有些人認為真理女神嘴邊一旦掛出一絲微笑,就不再是個好女人,因而總是讓他們煩惱不安。 至於作者本人,他在過去和現在都被看作是“一本書而聞名天下”的人。他的朋友杜貝拉家族一直對他忠心耿耿。不過拉伯雷一生很謹慎,他雖然是由於得到了大人物的“特別照顧”才得以發表了自己惡毒的著作,卻對他們敬而遠之。 但他冒險去了羅馬,沒有遇到困難,相反卻受到友好的歡迎。一五五〇年他回到法國,住在默頓,三年後逝世。 要準確衡量這樣一個人的正面影響當然是不可能的,他畢竟是個人,不是電流,也不是一桶汽油。 有人說他僅僅是在摧毀。 也許是這樣。 可是在他從事這項工作的年代裡,正是人們大聲疾呼迫切需要有一支能摧毀社會的隊伍的時候,領頭的也正是要伊拉斯謨和拉伯雷這樣的人。 誰也未能預見到,他們要建立的許多新大廈中的許多東西,還會像舊房子一樣齷齪難看。 不管怎樣,那是下一代人的過錯。 下一代人是我們該責備的。 他們本來有機會重起爐灶,極少有人能遇到這樣的良機。 他們卻忽視了這個機會;還是讓上帝寬恕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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