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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瓦格納事件(一)一個音樂家的問題

尼采選集 尼采 11452 2018-03-20
瓦格納事件(一) 尼采 一個音樂家的問題 1888 前言 我鬆了一口氣。我在這篇文章里揚比才①而抑瓦格納,這並非只是惡意。我借連篇戲言說出的事情可不能一笑了之。與瓦格納決裂,對於我乃是一種命運;此後重又喜歡上什麼,對於我乃是一種勝利。也許沒有人更危險地與瓦格納精神緊密相聯,沒有人更強硬地與之短兵相接,沒有人更慶幸與之分道揚鑣。一段漫長的歷史! ——想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段歷史? ——倘若我是道德家,誰知道我會怎樣來命名它?也許叫自我克服。 ——但哲學家不喜歡道德家……他也不喜歡漂亮字眼…… ①比才(Bizet,1838-1875),法國音樂家,歌劇的作者,生前未受應有之重視。 一個哲學家對自己的起碼要求和最高要求是什麼?在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時代,成為"無時代的人",那麼,他憑什麼去進行他最艱難的鬥爭?就憑那使他成為他的時代的產兒的東西。好吧!和瓦格納一樣,我是這個時代的產兒,也就是說,是頹廢者。不同的是,我承認這一點,並且與之鬥爭。我身上的哲學家與之鬥爭。

最使我竭思憚慮的問題,事實上就是頹廢問題——我有這樣做的理由。 "善與惡"不過是這一問題的變種。只要看一看衰退的徵象,就可以理解道德——就可以理解,在它最神聖的名稱和價值公式下面隱藏著什麼:蛻化的生命,求毀滅的意志,極度的疲憊。道德否定生命……我必須有一種自我約束,以完成這樣一個任務——反對我身上的一切疾病,包括瓦格納,包括叔本華,包括整個現代"人性"。 ——對於時代的、合時宜的一切,全然保持疏遠、冷淡、清醒;作為最高的願望,有一雙查拉斯圖拉的眼睛,從遙遠的地方俯視人類萬象——並看透自己……為這樣一個目的——何種犧牲、何種"自我克服"、何種"自我否定"會不值得?

我的最偉大經歷是一種痊癒。瓦格納純粹是我的疾病。 對於這種疾病,我並非沒有感激之心。當我在本文中堅持瓦格納是有害的這個命題時,我並不想否認,儘管如此,他對於一種人卻是不可缺少的——便是對於哲學家。一般人沒有瓦格納也許過得去;哲學家卻不能隨便缺少瓦格納。他應當是他的時代的不安的良心——為此他必須具備他的時代的最佳知識。然而,他到哪裡去為現代心靈的迷宮尋找一個比瓦格納更懂行的嚮導,更雄辯的心理學家呢?現代特性借瓦格納之口說出它最知心的話,它即不隱瞞它的善,也不隱瞞它的惡,它忘掉了一切自慚自羞。反之,倘若弄清楚瓦格納身上的善和惡,也就差不多估算出了現代事物的價值。 ——倘若今天一位音樂家說:"我恨瓦格納,可我再也受不了別的音樂了",我對此完全理解。但是,我也同樣會理解一位哲學家,倘若他聲明:"瓦格納集中體現了現代特性。一個人必須首先是瓦格納之徒,這無濟於事……"

1888年都靈通信 1 昨天我——您會相信嗎? ——第二十遍聽比才的傑作。我又是聚精會神,我又是樂而忘返。我的急躁竟被戰勝,真令我驚異。這樣一部作品如何使人完善!此時一個人自己也變成了"傑作"。 ——只要一聽,我便比任何時候更真切地覺得自己是個哲學家,是個好哲學家:那樣耐心,那樣幸福,那樣充滿印度味兒,那樣坐得住……-一坐五個鐘頭:神聖的第一階段! ——可允許我說,比才的管弦樂幾乎是我尚能忍受的唯一管弦樂了?那另一種管弦樂,如今最時興的,瓦格納的管弦樂,蠻橫、做作又"清白無辜",以此同時訴諸現代心靈的三種官能——我覺得那種瓦格納的管弦樂是多麼有害!我稱它為西羅科風①我出了一身臭汗。我的好天氣算完了。

①西羅科風,歐洲南部的一種悶熱帶雨的風。 在我看來,比才的音樂是完美的。它輕盈、柔順、彬彬有禮地來臨。它親切可愛,它不使人淌汗。 "善是輕盈的,一切神物以纖足疾步":我的美學的第一原理。這種音樂是調皮、精巧、聽天由命的;它同時仍然大眾化——它具有一個種族的而非一個人的精巧。它豐富。它準確。它建造,組織,完成。它以此與音樂中的節外生枝,與"無休止的旋律"形成鮮明對照。人們可曾在舞台上聽到過更痛苦的悲嘆?而且,這悲嘆是如何表現的呵!沒有皺眉蹙額!沒有弄虛作假!沒有堂皇風格的謊言! ——最後:這種音樂把聽眾當作聰明的人,甚至當作音樂家——它在這一點上也與瓦格納相反,無論何時,後者始終是世界上最無禮的天才(瓦格納簡直像是強迫我們——他喋喋不休地重複一件事,直到我們絕望——直到我們相信)

再說一遍:當這位比才向我傾訴時,我就成了一個較好的人。也是一個較好的音樂家,一個較好的聽眾。一般來說,人還能更好地傾聽嗎? ——我把我的耳朵埋到這音樂下面,我聽到的正是它的動機。我彷佛覺得,我參與了它的誕生——在這場歷險中,我臨危顫栗,我又欣喜於這幸運的遭遇,比才對它也可不承擔干係。 ——而且,真是奇怪!我根本沒有希求它,或者沒有意識到我其實多麼渴望它。因為當時有全然不同的思想掠過我的頭腦……可曾有人發現,音樂解放精神,為思想添上雙翼?一個人愈是音樂家,就愈是哲學家? ——抽象概念的灰色蒼穹如同被閃電劃破;電光明亮足以使萬物纖毫畢露;偉大的問題伸手可觸;宛如凌絕頂而世界一覽無遺。 ——我正是在給哲學的激情立一界說。 ——問題已得解決,答案不期而至,如一小陣冰和智慧的雹雨……我身在何處? ——比才使我多產。一切善使我多產。對於善,我沒有別的感激方式,我也沒有別的證明方式。

2 這部作品也在拯救;瓦格納不是唯一的"拯救者"。人們藉它而訣別陰濕的北方,訣別一切瓦格納式理想的迷霧。單憑情節就把我們從這迷霧中救了出來。在梅里美①那裡,情節即已具有激情中的邏輯,直接的線索,嚴格的必然性;它具有熱帶的一切特徵,尤其是空氣的干燥和景物的澄澈(limpidezza)。這裡的氣候在各個方面都迥然不同。這裡有另一種感性、另一種敏感、另一種明朗在說話。這種音樂是明朗的;但並不是法國的或德國的明朗。它的明朗是非洲式的;它的頭上籠罩著厄運,它的幸福短暫,突如其來,無須寬恕。我羨慕比才,因為他有這種敏感的勇氣,這種敏感迄今為止在歐洲有教養的音樂中尚無法表現——這種南方的、褐色的、燃燒的敏感……它的幸福的金色午後多麼宜人!我們極目眺望:我們可曾見過更平滑如鏡的大海? ——而摩爾人的舞蹈又多麼令人恬靜!在它棄滿情慾的憂傷中,甚至我們的貪得無饜也如何一度懂得了饜足! ——最後,這愛情,這復歸於自然的愛情!並非一個"上流社會的少女"的愛情!並無森塔②式的多愁善感!而是一種如同命運、如同宿命一樣的愛情、嘲諷,天真無邪,殘酪——而自然正在其中!這愛情,它的手段是戰爭,它的本質是兩性間殊死的仇恨!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造就愛情之本質的悲劇性幽默得到如此有力的表達,賦有如此可驚的形式,如同在這部作品結尾處湯·豪塞③的最後一聲呼喊中那樣:

是的!我殺死了她, 我殺死了我崇拜的卡門! " ①梅里美(1803-1870),法國作家。比才的歌劇即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改編。 ②森塔,瓦格納歌劇《漂泊的荷蘭人》中的人物、是個多情的少女。 ③湯·豪塞(DonJose),中男主角,因嫉妒而殺死他所愛的卡門。 ——對愛情的這樣一種理解(與哲學家相稱的唯一理解)是罕見的:它使一部藝術作品獨步於千百部作品之上。因為一般說來,藝術家的做法與世人一樣,甚至更糟——他們曲解愛情。連瓦格納也曲解了它。他們自以為在愛情中是無私的,因為他們為了另一個人的利益,常常違背他們自己的利益。但是,他們為此卻要佔有這另一個人……在這裡,甚至上帝也不例外。他與"我愛你,這與你何干"相去甚遠——倘若人們不再愛他,他就變得可怕了。人們憑藉愛的大話自視為神和人,但"愛是一切情感中最自私的情感,所以,當它受到傷害時,它是最不寬容的。"①(貢斯當)

①引號內的話原文為法文 3 您已經看到這種音樂多麼有力地改善了我嗎? ——完全象陸地包圍內海一樣被音樂包圍著:①我有這一公式的根據(《善惡的彼岸》第二章)。復歸於自然,健康,明朗,青春,美德! ——而我終究是一個最墮落的瓦格納之徒……我曾經有能力嚴肅地對待瓦格納……啊,這個老魔術師!他向我們要了些什麼花招!他的藝術端給我們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枚放大鏡:人們往裡瞧,人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一切都變大了,瓦格納自己也變大了……一條多麼機靈的響尾蛇!他一生向我們搖響"獻身"、"忠誠"、"純潔"這些大字眼,帶著對貞潔的讚美,他從腐敗的世界裡溜了回來! ——而我們對之深信不疑……

①原文為法文 ——但是您不聽我的?您寧要瓦格納的問題,不要比才的問題?我也不低估瓦格納的問題,它有它的魔力。拯救的問題甚至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問題。瓦格納對任何問題都不像對拯救問題想得這樣深:他們歌劇是拯救的歌劇。他的任何一個角色都總想著得救:時而是一個小男人,時而是一個小女子——這是他的問題。 ——而他多麼奢侈地變換著他的主題!多麼罕見、多麼意味深長的轉移!倘若不是他,誰又能教誨我們:貞潔帶著偏愛拯救有趣的罪人(在《湯豪塞》中)?或者永世流浪的猶太人一旦結婚,就能得救,安居樂業(在《漂泊的荷蘭人》中)?或者年老的風塵女子寧願從童男得救(例如孔德里①?或者年輕的歇斯底里病人喜歡被她們的大夫拯救(例如在《羅恩格林》中)?②或者美麗少女最喜歡通過一位騎士得救。那騎士是個瓦格納之徒(在《名歌手》中)?或者已婚女子也喜歡通過一位騎士得救(例如伊索爾德)?或者"年老的神"在道德上處處陷於窘境之後,終於通過一位自由思想家和非道德主義者得救(在《指環》中)?您對這最後一點深義尤為驚嘆!您理解它嗎?我——謹防自己去理解它……人們從上述作品中還能得出別的教誨,對此我寧願證明,不想反駁。一個人可以被瓦格納式的芭蕾舞引向絕望——並且引向德行(仍見《湯豪塞》)!倘若不是適時地上床,會有最糟糕的後果(仍見《羅恩格林》)。一個人決不應該確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是同誰結婚(仍見《羅恩格林》)。——《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頌揚一個完美的丈夫,他在某一個場合只有一個問題:"可是你們為什麼不早些把這告訴我?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回答是:

"我不能告訴你; 而你所問的, 你決不會經歷。 " ①孔德里,瓦格納歌劇《帕西發爾》中女主角。 ②此句由英譯者J. N. Kennedy據上下文意思補。見《尼采全集》英文版第8卷第6頁。 《羅恩格林》包含一個禁止研究和發問的聲明。瓦格納以此為基督教的觀念"你應當並且必須相信"辯護。科學態度乃是最高、最神聖的罪行……《漂泊的荷蘭人》鼓吹一種莊嚴教條:女人能穩住——用瓦格納的方式表達即"拯救"——最不安穩的人。在這裡我們不妨提一個問題。假定這是真的,難道因此就是值得嚮往的嗎? ——被一個女人崇拜和穩住的"永世漂泊的猶太人"會有什麼結果呢?他僅僅停止了永世漂泊;他結婚,他與我們不再有任何關係。 ——轉入現實中:藝術家和天才(他們就是"永世漂泊的猶太人")的危險就在於女人,女崇拜者是他們的剋星。在感到自己被當作神對待時,沒有一個人性格堅強得足以不被毀滅——不被"拯救",他立刻就屈尊俯就女人了。 ——男人在一切永恆的女性面前是怯懦的,小女子們知道這一點。 ——女人的愛情,在許多場合,也許特別是在最負盛名的事例中,只是一種比較精緻的寄生性,是在一個異己的靈魂裡,有時甚至在一個異己的肉體里為自己築巢——唉! "屋主人"的花費總是多麼昂貴! 歌德在老處女般偽善的德國的命運是眾所周知的。在德國人眼裡,他始終是不正派的,他僅僅在猶太女人中獲得了由衷的欽佩。席勒,用偉大字眼震盪德國人耳膜的"高貴的"席勒——他才合他們的心意。他們責備歌德什麼呢? 《維納斯山》;還有他創作了《威尼斯警句詩》。克洛普斯托克①就已經向他作過道德說教;有一個時期,赫爾德②在談到歌德時喜歡用普里阿普斯③這個詞。甚至《威廉·邁斯特》也被視為墮落和"道德敗壞"的徵象。這"馴畜欄"及其主角的"毫無價值"使得尼布爾④之流大發雷霆,最後他終於發出一聲浩歎,在他筆下,比特羅爾夫⑤許會如此悲歌:"一顆偉大的心靈損折了自己的翅膀,他捨棄崇高的事情,卻在遠為低賤的事情中尋求匠意,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痛心。"……然而,上流社會的少女尤其憤怒,德國的所有小宮廷、形形色色的道學家在歌德面前,在歌德的"骯髒靈魂"面前畫十字。 ——這一歷史支配著瓦格納的音樂。他拯救歌德,這是不言自明的;不過是以這種方式:他同時精明地站在上流社會的少女一邊。歌德得救了:一席祈禱拯救了他,一個上流社會的少女超度了他…… ①克洛普斯托克(Klopstock,1724-1803),德國詩人。 ②赫爾德(Herder,1744-1803),德國文學理論家,詩人。 ③普里阿普斯(Priapus),希臘羅馬神話中男性生殖力和陽具之神。 ④尼布爾(Niebhr,1776-1831),德國歷史學家。 ⑤比特羅爾夫,《湯豪塞》中人物。 ——歌德對瓦格納會怎樣想呢? ——歌德曾經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威脅著一切浪漫主義者的危險、浪漫主義者的厄運是什麼?他的回答是:"因為反复咀嚼道德悖理和宗教悖理而窒息。"簡言之:《帕西法爾》。 ——哲學家還為之補充一個結束語。神聖或許是民眾和女人尚能看到的僅有的較高價值,是為一切天性近視的造物而設的理想的平線。然而,對哲學家來說,任何地平線都是一個純粹的誤解,是在他們的世界——他們的危險,他們的理想,他們的希望——開始的地方關上了大門……說得客氣些:哲學不是為多數人準備的,它需要聖潔①。 ①此句原文為法文。 4 ——我再談談《指環》的故事。理應在這裡談。它也是一個拯救的故事,不過這回得救的是瓦格納自己。 ——瓦格納有半輩子之久相信革命,不過是像隨便哪個法國人那樣相信它。他在神話的古奧字跡中尋找它,他相信在齊格弗里德身上找到了典型的革命家。 ——"世上的一切不幸從何而來?"瓦格納問自己。然後他像一切革命思想家那樣答道:來自"舊的契約"。用德語說,就是來自風俗,法律,道德,公共機構,來自舊世界、舊社會建立於其上的一切事物。 "如何消滅世上的不幸?如何廢除舊社會?"唯一的途徑是向"契約"(傳統、道德)宣戰。齊格弗里德是這樣做的。他早就開始這樣做了,非常之早:他的出生已經是對道德的宣戰——他是通姦和亂倫的產兒……這一激烈特徵的創造者不是神話傳說,而是瓦格納;他在這一點上修改神話傳說……齊格弗里德一如其開始,繼續向前:他只聽從第一個衝動,他拋棄了一切傳統,一切崇敬,一切畏懼。凡是不合他意的,他一律打倒。他無禮地頂撞一切神靈。但是,他的主要事業卻是解放婦女——"拯救布崙希爾德"……齊格弗里德和布崙希爾德;自由戀愛的聖禮;黃金時代的出現;古老道德之神界的黃昏——災禍消弭了……瓦格納的船隻長時間興致勃勃地行駛在在這條航道上。毫無疑問,瓦格納在這條航道上尋找他的最高目標。 ——結果如何?很不幸。船觸礁了;瓦格納擱淺了。這暗礁便是叔本華哲學;瓦格納擱淺在一種相反的世界觀上了。他在音樂中播下了什麼?樂觀主義。瓦格納羞愧了。而且是這樣一種樂觀主義,叔本華為之使用了一個惡毒的形容詞——卑鄙的樂觀主義。他又一次羞愧。他久久地冥思苦想,他的處境似乎是絕望的……最後,一條出路在他面前隱約顯現:使他遭難的這暗礁,倘若他把它看作目標,潛在的目的,他的航行的真正意義,會怎麼樣呢?在這裡遭難——這也是一種目標。觸礁沉舟之時,航行就完成了。 ①……而他就把《指環》翻譯成叔本華的語言。一切都走樣了,一切都崩潰了,新世界象舊世界一樣糟糕——虛無,這印度的喀耳刻②在招手……布崙希爾德,照原來的意圖應當用一支歌來同自由戀愛的光榮告別,許給世界一個社會主義的烏托邦,那裡"一切都會好起來",現有卻有別的事情要做了。她必須先學習叔本華;她必須把第四卷改寫成韻文。瓦格納得救了……不開玩笑,這是一種得救。瓦格納受之於叔本華的恩惠真是不淺。唯有頹廢哲學家才使頹廢藝術家獲得了真身。 ①此句原文為拉丁文。 ②喀耳刻(Circe),希臘神話中的美麗的女仙,善巫術,住在地中海一小島上,盅惑旅人,將他們變成牲畜。曾把奧德修的同伴變成豬。 5 現在來談談頹廢藝術家。我對這個問題是嚴肅的。當這頹廢者損害我們的健康並且損害我們的音樂時,我不能袖手旁觀!說到底,瓦格納是一個人嗎?難道他不更是一種疾病? 凡他接觸之物,他都使之患病——他使音樂患病了—— 一個典型的頹廢者,他在他墮落的趣味中覺得自己是不可缺少的,他用這種趣味佔有一種更高的趣味,他善於把他的墮落表現為法則,表現為進步,表現為價值的實現。 人們卻毫無抵抗。他的誘惑力大得驚人,他周圍香煙繚繞,對他的誤解被標榜為"福音"——受他誘惑的絕對不只是精神貧乏之輩! 我喜歡開一下窗子。空氣!更多的空氣! 在德國,人們在瓦格納問題上欺騙自己,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若不如此,那倒會使我感到奇怪了。德國人替自己塑造了一個瓦格納,以便對之頂禮膜拜。他們從來不是心理學家,他們得益於他們的誤解。可是,在巴黎,人們在瓦格納問題上也欺騙自己!那裡的人幾乎僅僅是心理學家,再不是別的!還有在聖彼得堡!那裡的人能夠領悟巴黎人也不能領悟的事物!瓦格納想必與歐洲的整個頹廢勢力血緣何等相近,以致後者感覺不到他是個頹廢者了!他屬於後者:他是它的主角,它最偉大的名字……人們把他抬到天上,以此褒揚自己。 ——因為人們對他不作抵抗,這本身已是頹廢的徵象。本能衰弱了。人們被本應懼怕的東西吸引著,嗜好那將更快地置他們於死地的東西。 ——想要舉個例子嗎?只要考察一下貧血、痛風或糖尿病患者給自己制定的食譜 (Regime)就可以了。素食者的定義:一種必須食用滋補性食物的人。能夠把有害視為有害,禁戒有害之物,這是青春和生命力的標誌。有害之物吸引精疲力竭者;蔬菜吸引素食者。疾病本身可以是生命的一種刺激劑,但是一個人於這種刺激劑必須足夠健康! ——瓦格納加劇精疲力竭!所以他吸引衰弱者和精疲力竭者。噢,昔日大師之所以有響尾蛇式的幸福,正因為他總是看到"童子"朝他走來! 我預先提出這個觀點:瓦格納的藝術是病態的。他帶到舞台上的問題(純屬歇斯底里患者的問題),他的痙攣的激情,他的過度亢奮的敏感,他那要求愈來愈刺激的佐料的趣味,被他美化為原則的他的反复無常,以及他的男女主人公的選擇(他們被看作生理類型——一條病人肖像的畫廊!):這一切描繪出一種病象,這是毫無疑問的。瓦格納是一個神經官能症患者①如今,也許沒有什麼比蛻化的普洛透斯②性格更為人所熟悉了,至少沒有什麼比它更為人所精心研究了,它在這裡蛹化為藝術和藝術家。我們的醫生和生理學家可以在瓦格納身上找到最有趣的、至少是十分完整的病例。既然沒有什麼比這種綜合症、這種神經機制的遲暮和亢奮更為現代的了,那麼,瓦格納正是卓越的(par excel-lence)現代藝術家,現代的卡里奧斯特。 ③在他的藝術中,當今整個世界最必需的東西——精疲力竭者的三樣主要刺激劑,即殘忍、做作和清白無辜(癡呆),以最誘人的方式摻和起來了。 ①此句原文為法文。 ②普洛透斯(proteus),希臘神話中變幻無常的海神。 ③卡里奧斯特(Cagliostro),十八世紀西西里的煉丹術士和騙子。 瓦格納嚴重地敗壞了音樂。他把音樂看作刺激疲憊神經的手段——因而他使音樂患病了。在那種振奮精疲力竭者、喚醒半死不活者的藝術中,他的貢獻非同小可。他是催眠術大師,他能使公牛一樣的壯漢躺倒。瓦格納的成就——他的見之於神經從而見於女人的成就——使得整個沽名釣譽的音樂界成了他的神秘藝術的追隨者。而且不只是沽名釣譽的音樂界,還有聰明乖巧的音樂界……如今只有病態的音樂能賺錢; 我們的大劇院靠瓦格納過日子。 6 ——我要讓自己再樂一下子。我假設這樣一種情形:瓦格納的成就變得有血有肉,賦有形體,它打扮成與人為善的音樂理論家,混跡於青年藝術家之中。在您看來,他在那裡會如何現身說法? 我的朋友,他會說,讓我們關起門來說幾句知心話。製作壞音樂比製作好音樂容易。怎麼,倘若除此之外,這還是更有益的呢?更有效果,更令人信服,更振奮人心,更靠得住的呢?更瓦格納式的呢? ……美只屬於極少數人。 ①真糟糕!我們懂拉丁文,我們也許還懂我們的利益。美有美的難處:我們知道這一點。那麼,美又何為?何不寧要偉大、崇高、宏偉,寧要令群眾激動的東西? ——再說一遍:成為宏偉是比成為美更容易的;我們知道這一點…… ①此句原文為拉丁文。 我們了解群眾,我們了解劇院。坐在裡面的最好的觀眾,那些德國青年,頭上長角的齊格弗里德和其他瓦格納之徒,需要崇高、深刻和雄偉。我們尚能勉為其難。坐在裡面的另一些觀眾,那些有教養的白痴,渺小的自負之輩,永恆的女性,腦滿腸肥的幸運兒,簡言之,民眾,也同樣需要崇高、深刻和雄偉。這些人反正有同樣的邏輯:"誰使我們躺倒,誰就是強大的;誰把我們舉起來,誰就是神聖的;誰讓我們忐忑不安。誰就是深刻的。"讓我們下定決心,我們的音樂家先生們:我們要使他們躺倒,我們要舉起他們,我們要讓他們忐忑不安。我們尚能勉為其難。 說到使人忐忑不安,我們的"風格"概念在這里便獲得了它的出發點。決不要思想!沒有什麼比一個思想更丟醜的了!而要思想之前的狀態,尚未誕生的思想之衝動,未來思想之許諾,世界在上帝創造它之前乃是混沌的重複……混沌使人忐忑不安…… 大師的語言所表達的是:無限,但沒有旋律。 其次,說到使人躺倒,這已經是屬於生理學範圍內的事情了。讓我們首先來研究一下樂器。其中的一些甚至還訴諸內臟(用亨德爾的話說,它們打開了大門),另一些施魔法於脊髓。旋律的色彩在這裡起決定作用,旋律本身卻是無關緊要的。讓我們在這方面精心製作!否則我們的勁兒往何處使?讓我們的音響中獨具特色,甚至臻於瘋顛!倘若我們憑藉音響來說教,人們便認為我們有智慧!讓我們刺激神經,讓我們狠狠敲打神經,讓我們操縱雷電——把人擊倒在地…… 但是,激情尤其能使人躺倒。 ——我們要好生懂得激情。沒有比激情更廉價的東西了!一個人可以放棄對位法的全部美德,可以完全不學無術——他卻總是能夠有激情!美是難的,讓我們留神美! ……還有旋律!讓我們詛咒,我的朋友,讓我們詛咒,倘若它與我們的理想格格不入,讓我們詛咒旋律!沒有比優美的旋律更危險的東西了!沒有比它是確定無疑地敗壞趣味的東西了!我的朋友,如果人們又重新喜歡上優美的旋律,我們就輸了! 定理:旋律是非道德的。證明:帕萊斯特里那。應用:《帕西法爾》。缺乏旋律本身就是神聖的…… 而這便是激情的定義。或者說,激情是醜在等音①上走鋼絲。 ——我的朋友,我們要敢於成為醜的!讓我們勇敢地攪動我們面前最令人厭惡的和聲的泥漿!不要珍惜我們的雙手!如此我們才能成為自然的…… ①等音,同音高但音名不同,如昇C升降D。 最後一個忠告!它也許概括了一切。 ——讓我們做理想主義者! ——這即使不是最聰明的,也畢竟是我們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要提高別人,自己必須是崇高的。讓我們漫步雲端,讓我們渴慕無限,讓我們在自己周圍佈滿偉大的象徵!嗡嗡!咚咚! ——沒有更好的忠告了。 "崇高的胸懷"是我們的論據,"優美的情感"是我們的辯護人。美德公正地反對對位法。 "倘若他自己不是善人,他又如何改善我們呢?"人類一貫如此推論。讓我們這樣來改善人類! ——人們因此成為善人(人們甚至因此成為"經典作家"——席勒成了"經典作家")"對於低級感官刺激、對於所謂美的追求使意大利人神經衰弱了,讓我們堅持做德國人!甚至莫扎特對音樂的態度——瓦格納為了安慰我們而向我們揭露!——也根本是輕浮的……我們絕對不要用音樂來"療養",來"娛樂",來"享受"。我們絕對不要享受!——倘若人們對藝術作享樂主義理解,我們就輸了……這是最惡劣的十八世紀……順便說說,在這裡沒有什麼比一頓抱怨更可取的了,口誅筆伐①,這是體面的。——讓我們選擇這樣的時刻,它便於暗中窺視,公開嘆息,基督教式的嘆息,使人得以共睹偉大的基督教的同情。"人類墮落了,誰能拯救他?什麼能拯救他? "——我們不要回答。我們要謹慎。我們要克制我們那想要創立宗教的野心。但是沒有人能夠懷疑,我們在拯救他,唯有我們的音樂在拯救……(見瓦格納的論文《宗教與音樂》。)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指《強力意志》,尼采生前未完成此書,一說他本人最後放棄了此書的寫作計劃。現在流傳的《強力意志》一書由他妹妹編纂而成,書中無《藝術生理學》一章。該章事實上並未寫出,只留下了提綱。 7 夠了!夠了!我恐怕人們從我逗樂的描繪中仍將過於清楚地看出險惡的真相——藝術墮落的形象,以及藝術家墮落的形象。後者即一種性格的墮落,它或許可以用下述公式作權宜的表述:音樂家現在變成了戲子,他的藝術愈來愈作為一種說謊的才能展現開來。我將有一個機會(在我的主要著作②的一章中,該章標題為《藝術生理學》)更詳細地指出,藝術向演戲的這種總體轉化如何肯定是生理退化的一種表現(更確切地說,是歇斯底里症的一種形式),而瓦格納所開創的藝術則是一種個別的腐敗和衰弱,例如,其外觀的激動不安迫使其時時變換姿態。誰在瓦格納身上僅僅看到畸形、任性和火爆脾氣,僅僅看到偶然性,誰就是對他一無所知。他並不是一個"有缺陷的"、"遇險的"、"矛盾的"天才,如同人們似乎說過的那樣。瓦格納是某種完成了的東西,是一個典型的頹廢者,他身上沒有任何"自由意志",卻有著必然性的一切特徵。如果說瓦格納身上還有什麼有趣的東西,那就是一種首尾一貫性,靠了它,一種生理疾患一步步依次順理成章地演變為實踐和程序,演變為原則的革新,演變為趣味的危機。 我這一回僅限於風格問題。 ——各種文學頹廢的標誌是什麼?就是生命不復處於整體之中。詞不可一世,脫離了句子,句子擴張而遮蔽了段落的意義,段落又以犧牲整體為代價而獲得生命——於是整體不再成其為整體。然而,這是每種頹廢風格的象徵,永遠是原子的混亂無序,意志的渙散,用道德的語彙說,便是"個體的自由",擴展為一種政治理論,便是"一切人的平等權利"。生命、同等的活力、生命的蓬勃興旺被壓縮在最小的單位中,生命剩下可憐的零頭。比比皆是癱瘓、艱難、僵硬或者敵對和混亂:上升到愈高的組織形式,二者就愈是觸目驚心。整體根本不復存在,它被人為地堆積和累計起來,成了一種人工製品。 在瓦格納那裡,首當其衝的是一種幻覺,不是聲音的幻覺,而是表情姿勢的幻覺。為了後者,他才去尋找音調符號。倘若人們想要佩服他,就不妨看看他在這方面的工作情景:他如何分析和歸納,如何使這些符號生動,完成,變得一目了然。但是,他在這上面耗盡了力氣,沒有餘力再做別的了。他的"展開"方式,他竭力把互不相干的東西串在一起的嘗試,是何等可憐,何等狼狽,何等外行!他在這方面的藝術手法令人想起龔古爾兄弟①他們與瓦格納的風格一向接近,這般困境著實讓人憐憫。瓦格納把他在創造有機形態方面的無能化妝為一種原則,在我們確認他根本不可能有風格的地方,他確立起一種"戲劇風格",這倒很符合瓦格納畢生堅持的那種大膽習性:他在缺乏能力的地方建立起原則(在這方面,順便說說,老康德就完全不同,他愛好另一種大膽:凡屬他缺乏一種原則的地方,他就為之設立人的一種"能力"……)。再說一遍,瓦格納的可嘆可愛之處僅僅在於發明細微末節,編造瑣碎詳情——人們完全有權支持他,宣布他在這方面是一級大師,是現代音樂中最偉大的工筆劃家。他在微小空間裡凝聚了無限的柔情和深義。他擅長色彩、若明若暗、燈光漸漸熄滅的神秘,這種華麗風格是如此嬌弱,一個人領略之後便會覺得幾乎其他一切音樂家都過於強壯了。 ——如果人們願意相信我,就不要從今日瓦格納取悅於他們的東西中提取瓦格納的最高概念,這種東西是發明出來勸說群眾的,如我之輩對它就像對一幅無恥之尤的壁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湯豪塞》序曲的那種刺激神經的蠻橫與我們何干? 《女武神》②的嘈雜又與我們何干?通過瓦格納的音樂以及通過劇院得以流行的一切,都屬於可疑的趣味,都是敗壞趣味的。在我看來,《湯豪塞》進行曲俗不可耐;《漂泊的荷蘭人》序曲是小題大做;《羅恩格林》序曲提供了第一個太令人難堪、太恰當的例子,證明音樂也被用來催眠(我不喜歡一切僅僅意在勸誘神經的音樂)。但是,除了催眠術師和彩畫匠瓦格納之外,還有一個藏著點兒細軟珍寶的瓦格納:我們最偉大的憂鬱音樂家,秋波頻送,溫情脈脈,殷切寬慰,在這方面無人能望其項背,一種悲戚遲暮的幸福之音的大師……一本瓦格納的悄悄話百科詞典,全是五至十五節拍的小品,全是無人知曉的音樂…… 瓦格納想必擁有頹廢者的美德——同情心…… ①龔古爾兄弟,即愛德蒙·德·龔古爾(1822-1896)和於勒·德·龔古爾 (1830-1870),法國著名作家。 ②《女武神》為歌劇《尼伯龍的指環》的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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