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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第四卷

尼采選集 尼采 13798 2018-03-20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第四卷 學者 當我睡著的時候,一個小羊咬吃我額上的長春藤之花圈。 ——它一面吃,一面說:"查拉斯圖拉不再是一個學者了!" 接著,它便不屑地驕傲地離去:這都是一個孩子告訴我的。 我愛躺在這裡,孩子們傍著壞牆在薊草與紅罌粟裡游戲的地方。 對於孩子們與花草,我仍然是一個學者。他們作惡時也是天真的。 我不再是羊群的學者:我的命運要我如是。 ——讓這命運被祝福罷! 事實是這樣:我離去了學者的家,我曾把門惡狠狠地帶上。 我的挨餓的靈魂坐在他們桌旁太久了!我對於知識的態度不是如壓碎核桃一樣,而他們卻正如是。 我愛自由和清鮮地方的空氣。我寧愛甜睡在牛皮上,而不在他們的榮譽與威嚴上!

我因我的思想而燒紅了灼痛了:它們常常阻斷我的呼吸。 於是我必得到露天裡去,離開一切的塵室。 但是,他們冷靜地坐在涼爽的陰處:無論在哪裡,他們只做觀客,決不坐在太陽射著石階的地方。 他們像那些張著口在街上看人的閒走者:這樣,他們等候著,張著口看別人的思想。 誰用手撫觸他們,他們像麵粉袋一樣,不自覺地在四周揚起一些灰塵。但是誰猜到他們的灰塵,是從谷裡,從夏日田地之金色幸福里來的呢? 當他們自信為聰明的時候,那些簡短的格言與真理簡直使我毛豎:他們的智慧常有泥沼的氣息;真的,我已經聽到他們的智慧裡的蛙鳴了。 他們是很能幹的,他們有很精巧的手指:我的單純與他們的複雜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的手指知道抽線,作結,與紡織:所以他們編打著精神之襪!

他們是很好的鐘:假若別人留心把它們適宜地扭緊!於是它們不錯地指出時刻,而響出一個謙卑的滴答。 他們像磨坊與碎谷器似地工作著:讓人們拋一點谷進去罷! ——他們知道磨碎殼而使它成粉。 他們善於互相監視著彼此的手指,彼此不相信任。他們發明一些小策略,偵視著那些知識已跛的人,——他們蜘蛛似地等候著。 我常見他們小心地預備毒藥;而用玻璃手套掩護著自己的手指。 他們知道玩擲假的骰子,而我常見他們熱心地玩擲著,以致汗流如洗。 我與他們互不相識,他們的道德之可厭,甚於他們的虛偽與他們的假骰子。 當我與他們共住時,我住在他們之上。因此他們恨我。 他們不願知道有人在他們頭上走著;所以在我與他們之間,他們放了泥木與穢物。

這樣,他們喑啞了我的腳步之聲音:而直到現在,最大的學者最不曾聽到過我。 在我與他們之間,他們放了人類之一切弱點與錯誤:——在他們的住宅里,這個被稱為"假天花板"。 但是,無論如何,我與我的思想在他們頭上走著:即令我踩著我自己的弱點,那還是在他們與他們的頭上。 因為人類是不平等的:正義如是說。我所意志的事,他們沒有意志的權利!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詩人 "自從我更認識肉體以後,"——查拉斯圖拉向他的一個弟子說,——"精神之於我僅成了某種範圍內的精神;而一切不變之物——那隻是像徵。" "我曾聽到你這樣說過,"弟子說;"那次你曾加上一句:但是詩人們太善於說謊了。為什麼你說詩人們太善於說謊呢?"

"為什麼?"查拉斯圖拉說。 "你問為什麼嗎?我不是隨便讓別人問為什麼的人。 難道我的經驗,才只是昨日的嗎?很久以來,我已用經驗考察過我的論據了。 難道我必得是一個記憶之桶,以留住我的許多理由嗎? 我已經很不容易留住我的意見呢;許多鳥兒展翼飛了。 但是,有時候我的鴿籠裡也有一個迷路的鳥。它於我是陌生的;當我的手去捉它時,它戰栗著。 查拉斯圖拉從前曾向你說過什麼呢?詩人們太善於說謊嗎? ——但是查拉斯圖拉自己也是一個詩人。 你相信他對於這點是說著真話嗎?為什麼你相信他呢? " 弟子答道:"我信任查拉斯圖拉。"但是查拉斯圖拉搖搖頭笑了。

"信仰不能神聖化我,"他說,"尤其是對於我的信仰。" 但是假定有人十分誠實地說,詩人們太善於說謊:他是有理的。 ——我們太善於說謊了。 我們知道的事情不少,而我們是笨拙的學習者:所以我們必得說謊。 哪一個詩人不曾偽造他的酒呢?許多毒液曾在我們的地窖裡預備;許多不可形容之物曾在那裡完成。 因為我們知道得太少,所以我們由衷地喜歡癡子,尤其是癡呆的少婦! 我們渴想知道老婦們晚間互述的故事。我們稱這個是我們身上的永恆的女性。 我們似乎以為有一條秘密的知識之通路,而這路是不容稍有知識的人通過的:所以我們相信民眾和它的"智慧"。

但是詩人們都相信:誰伸著耳朵躺在草上,或在荒野的斜坡上,總可以學到一點天地間的事。 如果他們得到一點纏綿的情感,他們便相信大自然也戀愛了他們: 便相信大自然潛行到他們的耳朵裡,低說著秘事與情話: 他們在別人前以此自豪,以此為榮! 唉,天地間許多事情,只有詩人們才夢想過! 而尤其是天上的事情:因為一切神是詩人之寓言與造作! 真的,我們總被引向高處,——換言之,被引向白雲之鄉:在那裡,我們安放我們的多色的氣球,而稱它們為神與超人:—— 他們都夠輕,可以坐在這種座位上! ——這些神與超人。 唉,我如何地厭倦於一切無內容被強稱為實在的東西啊! 唉,我如何地厭倦於詩人們啊! 查拉斯圖拉說完以後,他的弟子悻悻地沉默著。查拉斯圖拉便也不再發言;他收視向內,如望著遠處一樣。最後他嘆息了,他吸了一口氣。

"我屬於今日與過去,"他於是說;"但是我身上有屬於明日後日與未來之物。 我已厭倦於舊的新的詩人:我認為他們都太淺薄,都是沒有深度的海。 他們不曾深思過;所以他們的感情不曾直達到深底。 一點淫樂,一點煩惱:這是他們最好的思索。 我認為他們的豎琴之聲音只是鬼魅之呼吸與逃遁;直到現在,他們從聲音的熱誠裡曾了解了什麼呢! —— 他們對於我,還不夠清潔:他們弄混自己的水,使它似乎深些。 他們願被認為和解者:但是我認為他們是一些依違兩可者,好事者,不徹底者與不潔者! 唉,我在他們的海裡,拋下我的網,想捉好魚;但是我總拖出一個古神之頭。 這樣,海把一個石塊贈給餓者。他們自己也像從海裡來的。

不錯,那裡面也有珍珠:這更使他們像堅硬的介殼類。在他們身上,鹹的泡沫代替了靈魂。 他們從海學得了虛榮:海不是一切孔雀中之最虛榮者嗎? 即在最醜的牛前,它也展開它的屏;它決不厭倦於展開它的銀與絲的花邊扇。 牛輕蔑地望著,它的靈魂靠近著沙地,更靠近著叢林,最靠近著泥沼。 美與海與孔雀之屏,於它何有呢!這是我貢獻給詩人們的譬喻。 真的,他們的精神是一切孔雀之最虛榮者與一個虛榮之海! 詩人之精神需要觀客,即令觀客是一些牛! —— 但是我已經厭惡這精神了;我看出他們自厭的時候也快要到來。 我已經看見詩人們改變了,詩人們的目光轉向自己。 我已經看見精神之懺悔者出現:他是從詩人中生出來的。 "——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大事變 海裡有一個島——距查拉斯圖拉的幸福之島頗近——那上面有一個永遠冒煙的火山;一般人,尤其是老婦人,都說這島是阻住地獄之門的岩石:而那穿過火山而下的狹路是直達這門的。 查拉斯圖拉留住在幸福之島上時,一隻船來到這火山冒煙的島旁碇泊;它的船員便登岸去獵兔子。但是船長和水手們在正午重新集合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穿過空地,走向他們,他清晰地高呼著:"現在是時候了!現在簡直是時候了!" 當這形像走近了他們時,——他影子似地迅速地跑向火山去,——他們很驚奇地認出了查拉斯圖拉;因為除船長外,他們都曾見過查拉斯圖拉,他們如一般人一樣地愛查拉斯圖拉: 同量的愛和畏懼被混合在一起。

"看罷!"老舵手說,"查拉斯圖拉往地獄去了!" 正當這些水手們碇泊火焰之島的時候,幸福之島上確已有查拉斯圖拉失踪的謠言;他的朋友們被人詢問時,答道:查拉斯圖拉夜間趁船離去,不曾說明他的方向。 這樣,一種憂慮蔓延著。三天后這種焦急之外又加上了水手們的敘述,——於是一般人都說魔鬼把查拉斯圖拉抓住了。他的弟子們卻笑而不信;其中一個並且說:"我毋寧相信查拉斯圖拉抓住了魔鬼。"但是他們的靈魂之深處卻充滿著悲哀與渴望:第五日查拉斯圖拉又出現在他們中間,他們自然快樂極了。 這是查拉斯圖拉與火犬談話之記錄: "地球有一層皮;"他說,"而這層皮有許多病。例如,這許多病的一種名叫人類。 這許多病的另一種名叫火犬:關於這火犬,人類讓自己互說了許多誑語。 為著深究這秘密,我越過大海;我已經看見了裸體的真理,真的!從腳裸到頸的真理。 我現在知道了關於火犬的真理,因而也知道了那些不僅是老婦人害怕的,推翻與反叛之魔鬼的真理。 火犬啊,從你的深處出來罷!我這樣喊,供認你的深度究竟多麼深罷!你從何處取得你的吐唾物呢? 你豐滿地飲吸著海:你的語言之鹽性告訴看我!真的,你這深處的犬,取食於地面太多了! 我至多把你當成大地之腹語者:而當我聽到推翻與反叛之魔鬼說話時,我總覺得它們像你:鹽性的,欺騙的,淺薄的。 你們知道怎樣叫吠和怎樣用灰屑遮暗天空!你們是最上等的誇大狂者,你們充分地學會了使污泥沸騰的藝術。 無論何處,你們必使污泥和腐爛,空洞而被壓之物,跟隨著你們:它們想取得自由。 自由是你們最喜歡的呼聲:但是當大事變被包圍在許多叫吠與煙霧裡時,我對它們便失卻了信仰。 親愛的地獄之善鬧者啊!相信我罷,最大的事變——那不是我們最喧吵的,而是我們最沉默的時刻。 世界不繞著新鬧聲之發明者而旋轉,它繞著新價值之發明者而旋轉;它無聲地旋轉著。 所以供認了罷!當你的鬧聲與煙霧消散了的時候,所獲的結果是極不足道的。一個城市變成了木乃伊,一個石像倒在泥裡,又算什麼呢! 我再向石像之破壞者補說這句話。拋鹽入海,推倒石像在泥裡,那是最大的瘋狂。 石像躺在你們的輕蔑之泥裡:但這正是它生存之原理;它的新生命和生氣勃勃的美,要從輕蔑中誕生出來! 它現在用更神聖的輪廓再站立著,那輪廓所表現的痛苦使它誘惑性更大些;真的,破壞者啊,它還得謝謝你們曾推翻了它呢! 我把這忠告給帝王與教堂與一切年齡的或道德的衰老者:——讓你們被推翻,而再返於生命,而使道德再迴向你們罷! " 我在火犬前如是說:於是它慍然地阻止了我,問道:"教堂?那到底是什麼?" "教堂嗎?"我答,"那是一種國家,是最作誑語的那一種。但是別多講罷,偽善之犬啊!你當然最知道你自己的同類! 國家像你一樣,是一頭偽善之犬;為使人相信它的話來自萬物之源,它像你一樣地善於用叫吠與煙霧發言。 因為國家無論如何要做大地上最重要的獸;而一般人也認為它是的。 " 我說完了,火犬因妒而狂似地亂叫亂動起來。 "怎樣!"它喊道,"大地上最重要的獸嗎?而一般人竟承認嗎?"它從喉管裡吐出多量的氣體和可怕的鬧響,我以為它會被憤怒與妒忌所窒息。 最後,它終於平靜下來,它的喘息也減輕了;但是它剛不出聲,我便笑著說: "火犬,你發怒了:所以我對你的判斷是不錯的! 為著使我維持我的有理,我向你說另一個火犬的故事罷: 它倒是真從大地的心裡說話。 它的呼吸是金和金雨:它的心要它如是。灰屑、煙霧與熱唾,於它有何用處呢! 笑像一片彩雲似地從它飛去;它反對你的逆氣、吐嘔與腹痛! 但是它的金與笑,——它自大地的心裡取來:因為,索性讓你知道罷,大地之心是金的。 " 火犬聽到了這些話,它再不能繼續聽下去了。它羞愧地垂下它的尾巴,失色地喊出幾聲"哇哇",爬向洞裡去了。 —— 查拉斯圖拉如是敘述。但是弟子們幾乎不曾傾聽他:他們迫切地想向他談說水手們,兔子與那飛跑的人。 "我應如何解釋呢!"查拉斯圖拉說。 "我那時真是一個鬼魅嗎? 但是那無疑地是我的影子。你們當然曾聽到過旅行者與他的影子罷? 一件事卻是無疑的:我必得更嚴厲地抓住它;——否則它終會損傷我的名譽。 " 查拉斯圖拉又驚詫地搖搖頭。 "我應如何解釋呢!"他重述著。 "為什麼那鬼魅喊著:現在是時候了!現在簡直是時候了! 對於什麼事情,——現在簡直是時候了呢? "——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卜者 "——我看到一個無邊的悲哀降到人間。最好的人物已疲倦於自己的工作。 一個學說流行著,一個信仰陪伴者它: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每個丘陵都回應著: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不錯,我們曾收穫過:但是為什麼我們的果實腐爛了,變成棕色了呢?昨夜作惡的月亮裡落下了什麼嗎? 我們的工作只是虛無,我們的酒變成了毒藥,散佈惡運的凶人萎黃了我們的田地和我們的心。 我們都枯涸了;假如火墮在我們身上,我們便會灰屑似地變成微塵:——是的,我們也使火疲乏了。 一切泉水為我們乾涸了,海已經退去。整個的地要裂開,但是深穀不願吞埋我們! 唉!我們可以自沉的海何在呢?我們的怨訴如是說。而這怨訴只在平淺的泥沼上回顧著。 真的,我們也懶得死了;現在我們還醒著而生活下去,在死穴裡。 "—— 查拉斯圖拉聽到一個卜者如是說;這預言直打入他的心坎而改變了他。他悲哀地疲乏地漫走著;他成為卜者所說的人們之一。 "真的",他向弟子們說,"這長期的黃昏不久就要降到人間了。唉,我將如何救助我的光明,度過這漫漫的黃昏呢! 我如何使它不致在悲哀裡窒息呢!它還得是遼遠的世界與黑夜的光明呢! " 這樣查拉斯圖拉因他在此地而到處漫走著;三整天,他不食也不飲;他不休息,也不發言。最後,他竟熟睡起來。但是他的第子們坐在他旁邊,整夜地守著,焦急地等候著他再醒悟,再發言,和他的痛苦的痊癒。 這便是查拉斯圖拉醒後向弟子們的說教;但是他們覺得他的聲音來自遠處。 "朋友們,傾聽我所做的夢罷,幫助我猜透它的意義罷! 這夢對於我還是一個謎;它的意義被藏閉在它裡面,還不能以自由的翼在它頂上飛翔。 我夢到我整個地拋棄了我的生命。我在死神之堡的孤獨的山上,成了守夜者與守墳者。 在那裡我守著死神的棺木:黑暗的甬道裡充滿了它的勝利的錦標。消失了生命穿過玻璃棺望著我。 我吸著永恆之雜著灰的氣息:我的多塵的靈魂被重壓著。 誰能在這地方輕減他的靈魂呢! 半夜的光明包圍著我;孤獨也坐在它旁邊;第三還有斷續地喘著氣的死的沉默,我最壞的朋友。 我攜帶著鑰匙,一切鑰匙的最銹者;我知道怎樣開最會作恨聲的門。 當兩扇門葉開的時候,它的聲音如啞劣的蛙鳴似地,傳遍了長的走廊:這夜鳥悻悻地叫著,它不願被驚醒。 但是當一切沒有聲響,而我獨自坐在這不懷好意的沉默里的時候,這再來的寂寥才更可怖些,而更使我的心悲苦。 這樣,時間慢慢地蠕動著,假若還有所謂時間:我怎能知道呢!但是使我醒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門被敲擊了三聲,如雷響一樣,甬道便也回應了三次:於是我走向門邊。 嚇!我喊道,誰載著自己的灰上山來了呢?嚇!嚇!誰載著自己的灰上山來了呢? 我轉動了鑰匙,我推著門,我努力地推著而力竭起來。但是那門一點也不曾開。 那時候,一陣大風暴撲開了兩扇門葉:它尖銳地呼嘯著,狂刮著,拋給我一個黑棺: 在呼嘯中,在喧鬧中,黑棺自己裂碎了,而吐出了千百個笑。 千百個孩子的,天使的,梟鳥的,瘋人的,和大如小孩的蝴蝶的醜臉對著我大聲笑罵。 我怕極了:我被推倒在地下。我駭呼了,我從不曾那樣駭呼過。 但是我自己的呼聲驚醒了我:——我恢復了知覺。 "—— 查拉斯圖拉說完了他的夢,便沉默著:因為他還不知道這個夢應如何解釋。但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立刻站起來,握著查拉斯圖拉的手說道: "啊,查拉斯圖拉,你自己的生活給我們解釋了這個夢。 你自己不就是那陣風,銳呼著撲開死神之門嗎? 你自己不就是那個黑棺,充滿著多色的惡與生命之天使的醜臉嗎? 真的,查拉斯圖拉如千百個孩子的笑一樣,走到每個死者的室裡,去笑一切守夜者守墳者和叮噹作響的管鑰匙者。 你用你的笑使他們恐懼而推倒他們;昏迷與醒悟證明你對於他們的權力。 即令那長期的黃昏與致命的疲倦到來,你不會從我們的天空消失,你這生命的肯定者! 你曾使我們看到新的星球與夜間的新光耀;真的,你把你的笑像多色的幕帳一樣張在我們頭上。 現在孩子的笑將永自棺里傳出來;現在一陣烈風會來,它會克服了那致命的疲倦:你自己便是它的保人與卜者! 真的,你夢見了他們,你的仇敵:這是你最痛苦的夢。 但是,既然你從他們那裡醒來,而恢復了知覺,他們也會自己醒來,——而來就你! "—— 這弟子如是說;其餘的弟子便緊繞著查拉斯圖拉,握著他的手而想勸他離開他的床與他的悲哀,而常態地跟他們一起生活。但是查拉斯圖拉目光陌生地起坐在床上。他像一個久別重歸的人一樣,凝視著弟子們,而考察他們的面孔;他還不能認出他們。直到他們扶起他站著,他的眼睛才突然變了;他弄清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他撫著長須,用洪大的聲音說: "好罷,這一切都會合時宜地到來;朋友們,留心給我們快快地預備一頓美餐罷!我想這樣贖回我的惡夢! 但是那卜者應當與我共飲共食:真的,我將告訴他一個可以自沉的海! "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接著他很久地註視著那釋夢的弟子的面孔,而搖搖頭。 —— 贖救 有一天,查拉斯圖拉經過大橋,殘廢者與乞丐圍住了他。 一個駝背者向他說: "看啊,查拉斯圖拉!一般人都向你請教了,信仰你的學說了:但是為使他們完全相信你,另一件事是必要的。——你必得也說服我們這些殘廢者!這裡有一個很好的選擇,真的,有一個可以多方面把握著的機會!你可以使盲者重見太陽,跛者再跑路;你可以輕減那背上負擔太重的人:——我相信這將是使殘廢者相信查拉斯圖拉的真方法!" 但是查拉斯圖拉向這發言者如是答道:"誰取去了駝背者的駝背,同時也取去了他的精神:——一般人這樣說。如果盲者重獲光明,他便會看見大地上許多壞事:因此他詛咒那使他病癒的人。誰使跛者跑路,便給跛者以最大的損害;因為他剛知道跑路時,他的惡便會自由地走出來:——這都是人們對於殘廢者的說法。當人們汲取查拉斯圖拉的意見時,查拉斯圖拉為什麼不也汲取一般人的意見呢? 自從我住在人群裡,我便發現:有人少了眼睛,別一個少了耳朵,第三個人沒有腳,還有許多人失去了舌頭或鼻子,甚至於失去了頭顱。但是,我認為這只是最小的惡。 我看見,我曾看見更壞的可怖的事情,我不願全說,但我又不願全不說:——有些人缺少一切而一件東西卻太多,——有些人僅是一個大眼睛,一個大嘴巴,一個大肚子,或是別的大東西,——我稱他們為反面的殘廢者。 當我離別了孤獨,第一次經過這橋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三地註視著,最後我說:這是一個耳朵!這是一個與人等高的耳朵!但是我更迫近去審察:不錯,耳朵後還蠕動著一點可憐的衰弱的小物件。真的,這大耳朵生長在一個瘦小的莖上,——而這莖便是一個人!誰在眼睛上再戴著眼鏡,便可以認出一個妒忌的小面孔;並且還有一個空洞的小靈魂在這莖尖上搖擺著。但是一般人告訴我:這大耳朵不僅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偉人,是一個天才。不過一般人說起偉人的時候,我從不相信他們。 ——我堅持著我的信念:這是一個一切都太少一件東西卻太多的反面的殘廢者。 " 查拉斯圖拉向駝背者和駝背者所代表所辯護的人說完以後,他很不高興地轉向弟子們說: "真的,朋友們,我在人群裡走著,像在人類之斷片與肢體裡一樣! 我發現了人體割裂,四肢拋散,如在戰場上屠場上似地,這對於我的眼睛,實是最可怖的事。 我的眼睛由現在逃回過去裡:而我發現的並無不同:斷片,肢體與可怕的機緣,——而沒有人! 大地之現在與過去——唉!朋友們,——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如果我不能預知那命定必來之物,我簡直不能生活。 預知者,意志者,創造者,未來之本身和達到未來之橋。唉,在某種意義上,站在這橋頭的殘廢者:這一切都是查拉斯圖拉。 你們常常自問:查拉斯圖拉對於我們是什麼呢?我們怎樣稱呼他呢?如我一樣,你們把問題作自己的答語。 他是允諾者嗎,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嗎,或是繼承者?收穫嗎,或是犁刃?醫生嗎,或是新癒者? 他是詩人嗎,或是求真者?解放者嗎,或者克服者?好人嗎,或是壞人? 我在人群裡走著,像在未來之斷片裡一樣:這未來是我看見的未來。 我整個的想像與努力,是組合斷片與謎與可怕的機緣的統一之物。 如果人不是詩人,猜謎者與機緣之拯救者,我怎能忍受為人呢! 拯救過去的人們,而改變已如是為我曾要它如是:——這才是我所謂贖救! 意志,——這是解放者與傳遞喜訊者的名字:朋友們,我曾如是教你們!現在也學得這個罷:意志自己還是一個囚犯。 對於一切已成的,無力改變:所以它對於過去的一切,是一個惡意的觀察。 意志不能改變過去;它不能打敗時間與時間的希望,——這是它的的最寂寞的痛苦。 意志解放一切:但是它自己如何從痛苦裡自救,而嘲弄它的囚室呢? 唉,每一個囚犯都變成瘋子!被囚的意志也瘋狂地自救。 它的憤怒是時間不能倒退;已如是者——便是意志不能踢開的石塊。 所以意志因惱怒而踢開許多石塊,它找著不感覺到惱怒的人而施行報復。 這樣,意志這解放者成為一個作惡者,它對於能忍受痛苦的一切施行報復,因為它自己不能返於過去。 這才是報復:意志對於時間與時間之已如是的厭惡。 真的,我們的意志裡有一個大瘋狂;這瘋狂之學得了精神,成為對於人類的一切的詛咒! 朋友們,報仇的精神:那是直到現在人類之最好的思考; 而痛苦所在的地方,便也應有懲罰。 懲罰,這是報復的自稱:它用一個誑字藏著一個好心。 既然意志者因不能向後運用意志而痛苦:所以意志與生命應被認為是懲罰。 現在一片一片的雲堆積在精神上:直到瘋狂說教起來: 一切死滅,所以一切值得死滅! 這時間之律:時間必得吞食它的孩子,卻正是正義:瘋狂如是說教。 萬物是依照正義與懲罰而道德地安排著的。啊,何處是萬物之潮里和"生存"懲罰之潮裡的拯數呢?瘋狂如是說教。 如果永恆的正義存在,拯救是可能的嗎?唉,已如是這石塊是不能移動的:一切懲罰必得也是永恆的!瘋狂如是說教。 任何行為不能被毀滅:它怎能被懲罰解除呢! "生存"懲罰裡的永恆之物——是生存必得永恆地再是行為與罪過! 除非意志終於自救,或意志變成不意志:——但是,兄弟們,你們知道這個瘋狂的寓言! 當我告訴你們:意志是創造性的,我曾引導你們遠離了這些寓言的故事。 一切已如是都是斷片與謎與可怕的機緣,——除非創造性的意志補說:但是我曾要它如是! ——除非創造性的意志補說:但是我要它如是!我將要它如是! 它已經如是說過了嗎?而它什麼時候才如是說呢?意誌已從它自己的瘋狂裡得救了嗎? 意誌已是它自己的拯救者與傳遞喜訊者嗎?它忘卻了報復之精神和切齒的憤怒嗎? 誰教它與時間講和了呢?誰把那比講和更高之物教了它呢? 意志,這權力意志,必得追求比講和更高之物:——但是它如何可能呢?誰教它向後意志呢? " 查拉斯圖拉說到這裡,忽然如一個為極度驚駭所襲擊的人一樣,停止了他的說教。他用畏懼的眼睛望著弟子們;他的目光箭似地穿透了他們的思想與思想後的思想。但是一會兒他又笑起來,平靜地說道: "生活在人群裡是難的,因為沈默是難的。尤其是對於一個好說話的人。"——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駝背者藏著面孔傾聽了這段談話:當他聽到查拉斯圖拉的笑聲,他好奇地抬起眼睛慢慢地說: "為什麼查拉斯圖拉向我們說的話,和向弟子們說的不同呢?" 查拉斯圖拉答道:"這有何可怪呢!我們應當用彎曲的方法向駝背者說話!" "很好,"駝背者說;"我們也應當向學生們傳授學說。" 但是查拉斯圖拉為什麼向弟子們說的話,——和向自己說的不同呢? —— 人間的智慧 高處不可怕,而斜坡是可怕的! 在斜坡上,目光向下瞰望,而手卻向上攀援。這雙重的意志使心昏眩。 唉,朋友們,你們能猜到我心裡的雙重意志嗎? 我的斜坡與危險是我的目光向上投射,而我的手卻想懸掛在、支持在——深處! 我的意志執著於人類,我用鎖鏈使我與人類連繫著,因為我是被吸引向超人去的:所以我的另一意志要往那裡去。 所以我盲目地住在人群裡:好似我全不認識他們:目的只在使我的手不完全失去對於硬物的信仰。 我不認識你們這些人:這種黑暗與安慰常常包圍著我。我為著每一個流氓,坐在樁廊前,我問:"誰要欺騙我呢?" 我的第一宗人間的智慧是:讓我自己被欺騙,而不使我自己防衛著欺騙者。 唉,如果我對抗人群而自衛著,人群怎能做我的氣球之鐵錨呢!我將很容易地被奪去,被吸向高遠的地方! 這種神意統治著我的命運,我必得沒有先見之明。 誰不願在人群中渴死,便得學用一切杯兒飲水;誰想在人群裡保持清潔,便得學用污水自洗。 而這是我常常自慰的話:"勇敢些!鼓舞起來罷!老而益壯的心!你在一個惡運裡的失敗了:享受它如你的幸福罷!" 我的第二宗人間的智慧是:我忍受虛榮者甚於驕傲者。 被中傷的虛榮不是一切悲劇之母親嗎?但是,驕傲被中傷的地方,一種勝於驕傲之物成長著。 生命要成為好戲,它必得有好的表演:因而必得有好角色。 我覺得一切虛榮者是好角色:他們表演著而要別人看他們,——他們整個的精神是在這意志裡。 他們互相表演,互相發現;我喜歡在他們旁邊看著生命,——這可以治好憂鬱。 所以我忍受虛榮者,因為他們是我的憂鬱之醫生;因為他們把我與人群連繫著如把我與戲劇連繫著一樣。 並且誰能測到虛榮者之謙卑的整個深度呢!我對他是善意的,而同情於他們的謙卑。 他要從你們學到自信;他以你們的目光自養,而在你們掌裡採食你們的讚頌。 只要你們因讚頌他而說誑,他便喜歡聽信你們的誑語:因為他的心從最深處嘆息著:"我是什麼呢!" 如果真正的道德是不自知:好罷,虛榮者不自知其謙卑! —— 我的第三宗人間的智慧是:不讓你們的畏怯使我厭倦於惡人的表演。 我極樂於看炎熱的太陽所孕育的奇蹟:虎與棕櫚樹與響尾蛇。 在人群裡,炎熱的太陽也有好的孵化,惡人裡也有許多奇物。 不錯,我覺得你們中間的智者,並不真正地聰明:同樣地,我也覺得人群中的惡者,也不如傳說之甚。 我常常搖著頭自問:響尾蛇,你們為什麼還搖響你們的尾巴呢? 真的,惡也還有一個未來!最熱的南方還未曾被人發現。 現在許多已經被稱的極惡之物也不過十二尺寬、三個月久罷了!但是有一天世界會有更大的龍到來。 為使超人也得有他的龍,非超龍不足以稱超人:許多炎熱的太陽還得灸照卑濕的太古的森林! 你們的野貓必得演進為虎,毒蛙為鱷:因為好獵人必得有好獵物! 真的,善良者正直者啊,你們有許多可嗤笑處,尤其是你們對於所謂"魔鬼"的畏懼! 你們的靈魂對於偉大太陌生了,你們會覺得善裡的超人也是可怖的! 你們這些智者與學者啊,你們將逃避智慧之炎日,而超人卻正在那里高興地洗浴自己的裸體! 你們這些我所親見的高等人啊!這是我對於你們的疑惑與我的秘密的笑:我猜到你們仍會喊我的超人做魔鬼! 唉,我對於這些高等的人和最好的人已經厭倦了:我渴望從他們的"高處"上升得更高些更遠些,直達超人! 當我看見這些最好的人裸著的時候,我不禁戰栗起來:於是我的翼載著我飛往遼遠的未來去。 往更遼遠的未來去,往藝術家從未夢想過的更南的南方去:在那裡,神們以穿衣為可羞! 啊,鄰人們啊,同伴們啊,我願你們化裝著打扮起來,虛榮的,可敬的,如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一樣,—— 我也要化裝坐在你們一起,——使我不能認出你們或自己:這是我最後一宗人間的智慧。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最沉默的時刻 朋友們,什麼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呢?你們看出我被擾亂了,被推進著,不自願地服從著,而準備離去,——唉,準備離去你們! 是的,查拉斯圖拉必得再回到他的孤獨裡去:但是這次歸洞的熊是不快樂的! 什麼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呢?誰命令著我呢? ——唉,我的發怒的情婦要我如是;它已向我說過了;我曾把它的名字告訴過你們嗎? 昨夜黃昏時候,我的最沉默的時刻曾向我說話:這便是我的潑悍的情婦的名字。 事情如是發生的:——因為我必得全部告訴你們,使你們對這匆匆離去的人不致心腸太硬! 你們知道睡著的人之恐懼嗎? 他從頭到腳地害怕了,因為他沉落著而夢正開始。 我向你們說這句話當一個譬喻。咋夜在那最沉默的時刻,夜沉落了,夢開始了。 時針前進著,我的生命之鐘呼吸著,——我從不曾覺得我四周如此沉默過;因此我的心害怕了。 於是我聽到這句無聲的言語:"查拉斯圖拉,你知道那個嗎?"—— 我聽到這低語便驚呼起來,血退出了我的面孔:但是我不做聲。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查拉斯圖拉,你知道那個,但是你不說出!" 我終於用挑戰的態度答了:"是的,我知道那個,但是我不願說出!"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查拉斯圖拉,你不願意嗎?真的嗎?別把你自己藏在這挑戰的態度之後罷!"—— 我竟孩子似地哭泣而戰栗起來,我說道:"唉,是的,我很願意,但是我如何能夠呢!免除我這個罷!這是超乎我的力量的!"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你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查拉斯圖拉!說出你的話而死去罷"—— 我答道:"唉,那是我的話嗎?我的誰呢?我等候著一個比我有價值些的人呢;我還不夠資格因它死去呢。"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你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我覺得你還不夠謙卑。謙卑之皮是最厚的。"—— 我答道:"我的謙卑之皮真是一切都忍受過了!我住在我的高度之下:我的峰頂多高呢?誰還不曾告訴我。但是我很清楚我的深谷。"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啊,查拉斯圖拉,誰必得移山,也移深谷與平原。"—— 我答道:"我的說教還不曾移過山,還不曾達到人群。不錯,我曾向人群去,但是我還不曾達到人群。"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你知道什麼呢?露珠之降在草上是在夜間最沉默的時刻。"—— 我答道:"當我發現了而遵循著我自己的路途時,他們譏笑我;真的,我的兩足曾戰栗呢。 他們向我說:你從前不識路,現在竟不知如何走路了! "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他們的譏笑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是一個忘卻了服從的人:現在你應當發號施令! 你不知道誰是大家需要的人嗎?那便是指揮大事業的人。 完成大事業,是難的:但是更難的是指揮大事業。 這是你最不可原諒的固執:你有權力,你卻不願統治。 "—— 我答道:"我缺乏獅吼以發布命令。" 於是一個低語向我說:"最沉默的言語引起大風暴。輕盈的鴿足帶來的思想指揮著世界。 啊,查拉斯圖拉,你應當像那應當來到之物的影子似地走著:你將命令著。命令的時候,你成為前驅。 "—— 我答道:"我害羞。" 於是那無聲言語又說:"你必得成為孩子而不知道害羞。 青春之高傲還在你身上;你的青春來得很遲:誰要成為孩子,便得克服青春。 " 我考慮了一會,戰栗起來。最後我重述著我的第一句答語。 "我不願意。" 於是我四周有一個笑之爆發。唉,那笑聲如何地撕碎我的內臟而劈開我的心啊! 那無聲的言語最後一次說:"啊,查拉斯圖拉,你的果實已經成熟了,但是對於你的果實而言,你自己還不夠成熟! 所以你必得再回到孤獨裡去:使你變成軟熟的。 "—— 第二次笑聲爆發了,又逃走了:於是我四周又寧靜下來,如兩重寧靜一樣。我躺在地上,四肢流著汗。 ——現在你們聽到一切了,知道我何以必須回到孤獨裡去的原因了。朋友們,我不曾隱瞞什麼。 我把這個都告訴了你們了:我這最慎秘的而願意永遠慎秘的人。 唉,朋友們,我還得有話向你們說,我還有東西贈給你們!但是我為什麼不給你們呢?我慳吝嗎? —— 查拉斯圖拉說完這些話以後,他想到他就將離去朋友們,痛苦之權力抓住了他,使他嗚咽地哭起來;任何人也不能安慰他。可是夜間他仍然留下了朋友們而獨自別去。 旅行者 午夜,查拉斯圖拉取道島之中脊出發,以便第二天清晨到達那邊海岸:因為他想在那裡乘船。那裡有一個很好的海灣,外來船舶常在那裡下碇;它們把那些想由幸福之島渡海去的人們帶走。查拉斯圖拉在登山的途中,回憶著他自青春時候到現在的許多孤獨的旅行與許多爬登過的山脊和峰頂。 "我是一個旅行者與登山者,"他向他的心說,"我不愛平原,我似乎不能作長時間的靜坐。 無論我將遭遇什麼命運與經驗,——旅行與登山總會是不可少的成分:因為到頭來,一個人所經驗的只是自己。 我隸屬於機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什麼事情能發生在我的命運裡,而不曾屬於我過呢! 我的我——它只是迴向我來,它和它的四處飄泊的散在萬物與機緣裡的各部分,終於到家了。 "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更多的一些事。我現在面對著我最後的絕巔,面對著最後為我保留著的。唉,我必須登上我的最艱險的山道!唉,我已經開始了我的最孤獨的途程! 但是凡我的同類都不規避這樣的時刻。這時刻對他說:現在你別無選擇地走上了達到你的偉大的路!絕巔和巨壑現在交混在一起了。 你走上達到你的偉大的路!自來你的最危險的,現在成為你的最後的庇護所。 你走上達到你的偉大的路,現在臨於絕地便是你的最高的勇敢! 你走上達到你的最偉大的路。這裡不會有一個人悄悄地追隨你!你自己的腳,抹去你後面路上銘記著的"不可能"。 假使一切的梯子使你失敗,你必須在你的頭上學習升登,否則你怎能向上呢? 在你的頭和你的心上學習升登!現在你心中的最溫柔必須成為最堅強。 對自己太姑息的人,最後從姑息得病。讚美使人堅強的一切罷!我不讚美湧流著奶油和蜜的國土! 遠觀而遐視,才能周知一切的事物。這是每個登山者必不可缺的倔強。 那求知者和瞪視著眼睛的人,除了表皮的理由,能看見什麼呢! 哦,查拉斯圖拉喲,你當熱望探察一切事物的前後背景:所以你必須升登在你自己之上——向上,向上,直到你看見了你的星辰在你之下! 是呀,下視著你自己甚於下視著你的星辰!只那我稱為我的絕巔,為我保留著的最後的絕巔。 查拉斯圖拉一面登山,一面心裡這麼說,以苦心的箴言慰藉著心靈。因為他心中的劇痛為從來所沒有。當他登到了山頂,看哪,一片遠海展開在他的面前了;他靜靜地站著沉默了很久。高峰上,寒夜冷森,天宇澄明,星光爛然。 我明白了我的命運了,最後他悲切地說。好罷!我已預備停留!現在我最後的孤寂開始。 唷,這在我下面的陰沉而悲愁的大海!唷,這陰沉的夢囈的絕望!唷,命運,唷,大海喲!現在我必須向著你們下降! 我面對著我的最高邁的高山,面對著我和最遙遠的途程,因此比之於以前的下降,我更要下降到更深的苦痛裡,甚至於到苦痛最幽深的深淵!我的命運如是意欲。好罷!我預備停留了。 "最高的山從何處來的呢?我從前曾發問過。以後我知道它們來自海裡。 這個證明被寫在它們的岩石和峰頂上。最高者之達到它的高度,從最低處開始。 "—— 查拉斯圖拉在那寒冷的山巔上如是說;當他走近了海而終於獨自在岩石之間的時候,他感到長途旅行的疲倦。而熱望更充滿著他。 "一切睡著,"他說;"便是海也睡著了。它的眼睛奇特地惺忪地望著我。 但是我感覺到它的呼吸是溫熱的。同時我覺得它正幻夢著。夢中,它在硬枕上翻騰著。 聽吧!聽吧!它如何地喃喃著不快的回憶啊!也許是不幸的預告吧? 唉,黑暗的怪物,我為你悲哀了,我因為你而恨我自己了。 唉,為什麼我的手這樣無力呢!真的,我怎樣地願意把你從惡夢裡救出啊! "—— 查拉斯圖拉一面說,一面又憂鬱地刻毒地笑自己。 "怎樣! 查拉斯圖拉,"他說。"你竟想向海唱安慰之曲嗎? 唉,查拉斯圖拉,你這好心腸的瘋人,盲目的信任者啊! 但是你一向如是:你親暱地接近一切可怕之物。 你要撫愛一切怪物。一點溫熱的呼吸,一點柔軟的腳毛:——而立刻你就準備愛它引誘它。 愛,只要是愛生物,是最孤獨者的危險!我愛里的瘋狂和謙卑真是可笑! "—— 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又第二次地笑了:但是那時候,他想到被棄的朋友們;——他好像在他的想念裡對他們犯了罪一樣,便對自己的想念生氣。可是他正笑時,忽然立刻又哭泣起來:——查拉斯圖拉因憤怒與熱望而哀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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