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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八事業

順生論 张中行 3442 2018-03-20
什麼是事業?表面看,沒有什麼問題。如劉、項起兵反秦,人人都承認是在乾一番大事業。可是進一步問,一些小卒,隨著南征北戰,也許未捷身先死,從而有勞而未得受祿,算不算,問題就來了。推想劉邦會說算,因為一人成佛,雞犬升天;可是那位小卒就未必同意,因為他並未升天,現代的情況也是這樣,各種機遇限定某一個人必須一輩子當孩子王,到兩鬢斑白的時候,真是桃李滿天下,開什麼大會,寫什麼文件,都說他或她的教學是大事業;問題在於本人,清夜自思,算浮生之帳,也相信這是大事業嗎?推想是未必。可見所謂事業,要具備兩方面的條件,主觀的和社會的:主觀是自己覺得確是值得乾一場;社會呢,是有了或大或小的功和名。兩個條件都嫌模胡,需要進一步分析。

重要的是社會方面的條件,因為自己覺得如何如何,常常是傳統加時風,形成流行看法的結果。流行看法有對不對,或全對不全對的問題。為了簡化頭緒以及有說服力,以下想偏重說可適用於多時代的“理”,就是說,概括地看,所謂事業或大事業,究竟要具備哪些條件。 《左傳》有隻不朽的說法,說是立德、或立功,或立言,就可以流芳千古。參照這種說法,我們可以推想,所謂事業或大事業,通常要具備以一下幾個條件。 其一是在某一方面有超過一般的造詣。只是超過一般,不是超過一切。一般可以有兩種意義:如行業與行業比,大學教授不是一般,售貨員是一般;又如同一行收有很多人,其中有的人各方面都佔上風,不是一般,都平常,是一般。這樣,不管什麼行亞,只要自己有興趣.肯幹,就都可以看作事業。當然,我們也要承認,造詣與造詣比,還會有高下之別。高下由兩種比較來。一種是在同一行業中比較,如米芾和米友仁父子,都擅長書法,可是父更高。另一種是在不同行業中比較,如寫書,司馬遷《史記》很高,說書,柳敬亭也很高,兩者相比,我們總當承認,還是司馬遷的寫書更高,因為終是更難。這樣理解一般,理解造詣,就為通常所謂有事業心的人留有活動餘地,是可以力爭上游,不得已而取其次,也未嘗不可。

其二是要有功於社會。造詣超過一般,也可能無功於社會。最典型的例是偷盜,舊傳,今傳,都有技能超群的,可是難得算作事業,因為不利於社會。又如李笠翁在《閒情偶寄》 中說,他設計新型馬桶,比舊的合用,不敢外傳,怕人稱為笠翁馬桶,這樣,是造詣不能為社會所用,也就不能算作事業。在這裡,為社會所用是個條件,造詣超過一般仍然是個不可缺少的條件,因為任何正當的工作都會有功於社會,如果貢獻平平,甚至在中人以下,那就不宜於稱為事業。這樣,我們就無妨用數學的方式表明,所謂事業,其成果對社會的貢獻,總要比人均貢獻的數字高一些。而說起這高,自然也會有程度之差。以科技為例,發明火柴,功績不小,不過與發明電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語了。這會引來一個問題,仍以發明創造為例,如發明紙菸,至少是無利.甚至毒品,有大害,能不能算作事業?本諸取法乎上的原則,專由律己方面考慮,最好還是不把這類活動看作事業。

其三是會得浮世之名。這所謂浮世之名,是指某數量的不相識的人也知道,而且總是帶有某種程度的稱許之意。名有大小。小是在小範圍內流行,如泥人張、風箏劉,天橋八大怪之類。大是在大範圍內流行。這所謂大範圍,有地域廣和時間長二義:如孫中山,全世界都知道,是地域廣;伯夷、叔齊,商周之際的人,至少是讀本國史的人都知道,是時間長。有不少人的大名還既地域廣又時間長,如中國的孔子和希臘的蘇格拉底就是這樣。名流傳於大範圍,一般要靠文字記載,所以能立言就佔了上風,遠如司馬遷,近如魯迅就是這樣。自己未立言,也可以藉他人之言流傳,如《史記》中許多人物就是這樣。扣緊事業說,名大小,總是與事業成就的大小,表現為影響的大小,有因果關係。由這個角度看,在政場上活動的人就容易占上風。以秦始皂為例,他有權強迫小民去修長城,甚至焚書坑儒,影響大,所以名就能在大範圍內流行。說到這裡,我們會想到一個問題,是過去有流芳千古和遺臭萬年的說法,遺臭萬年的活動,我們也可以稱之為事業叫?所以還要補充一個條件。

其四是要符合德的要求。何謂德?為省事,可以藉用孔子的話,說德就是仁。孔子說,仁者“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用現在的話說,是乾什麼,要不只對自己有利,還要對別人有利,或再放大一些說.要對社會有利。歷史上.有不少人是乾壞事出了名的,如唐朝的周興、來俊臣,明朝的劉瑾、魏忠賢,等等,就是這樣。他們幹盡廠壞事,是因為最高的統治者給了他們胡來之權;沒有權,幹壞事,影響不會太大。由這個角度看,我們甚至可以說,上溯幾千年,有治人之權的名人,其所以能得名,絕大部分是由於多做了壞事,現代也一樣,如希特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是因為乾盡了壞事。這裡的問題是,幹壞事,也能得浮世之名,能不能算作事業?兩種處理辦法。一種,把事業分作兩類,好事業和壞事業,說魏忠賢、希特勒等之所為是壞事業。另一種,說事業都是好的,凡不利於社會的活動都不能算作事業。為了鼓勵向善,扼止向惡,我看是以後一種辦法為好;還有方便之處,是可以籠而統之地說,人生於世,只要不夭折,都應該有事業心,以求就自己說,有成就,就社會說,有貢獻,並終於能得或大或小的浮世之名。

有哲學癖的人會提出疑問,這有什麼值得珍視的價值嗎?人各有見;對於生活態度,更是人各有見。有少數人是持否定態度的。還有程度之差。一種程度淺,是所謂隱逸,逃名。時代早的,有傳說的巢父、許由之流。到莊子就兼有成系統的理論,是與其登上廟堂,寧曳尾於途中。佛家博大,好處是多容納,也就帶來難點,是抓不住;但如寒山、拾得,縱有豐幹饒舌,也還是逃了。像這樣不要名,事業心也就沒有,至少是微乎其微了吧?還有程度深的,《列子?楊朱》篇的一段話可為代表,那是:“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兇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這是一切都無所謂,事業與不事業,當然也就不值得掛心了。對於這樣的否定態度,我們要怎樣看待?再說一遍,至少是理論上,對於生活態度,尤其是言之成理的,對錯是頗難說的。所以,就是站在常人的立場,我們也宜於採取寬容的態度,那是,即使礙難信從而並不說那樣就絕不可行。但寬容的另一面還有礙難信從,我們也應該堅持,並且言之成理。這理可以淺,是我們是常人,對於那種超常的理想和行為,縱使高山仰止,卻難於做到;或者說,我們只能走常道,飲食男女,建功立業,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理還可以深,僅以莊子為例,就是在曳尾於途中的時候,他井說了“寧曳尾於途中”的有關人生之道的系統理論,說到事業,還有什麼比這更大呢?用這個觀點看,如段干木、老萊子之流,躲開政治隱居,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可以說同樣是乾了大事業。

這樣,下降到我們常人,就可以少問什麼究極價值,而依常道處理常態生活。常道也很複雜,表現為各種生活態度和生活形態。還是就常情說,不同的生活態度和生活形態可以分高下,扣緊本題說,事業方面有成就是高,無成就是下。當然,我們應該力爭上游,求在事業方面有成就。求,實現要靠真去做;做,要注意以下幾點。 其一是要有志。這是在自己的人生之道裡,把事業放在相當重要的位置上,歷史上有些人,如班超投筆從戎,祖逖聞雞起舞就是這樣。有不少人相反,或根本不想這類事,或過於自餒,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成,無志,事業有成的機會也就很少了。自然,有志也未必能竟成,但總會比無志多有成功的機會,所以作為第一步,不可放鬆。 其二是事業,經常未必能與職業一致,那就應該在業餘,選定目標,鍥而不捨。如碰巧能與職業一致,如舊時代,玄奘的譯佛經,現代有所謂專業作家,事業與生計合攏,當然就更好,不能合攏,要多費些力,如果有事業心,也不會感到負擔重,苦惱。

其三,事業的成就,有輕重之別,輕重表現在多方面,其中之一是,輕的,火熱一時,重的,真就流芳千古。而偏偏,火熱一時的最有吸引力,眼皮子薄的人容易為表面現象所迷,於是趨之若鶩。這可能費力也不小,通常是時過境遷,就與草木同腐。所以有事業心,還要能衡量事業的輕重,堅決取重而捨輕。 其四是也要知道,世間人很多,事業方面有成就的終歸是少數.這原因有社會方面的,很多人沒有受教育的機會,目不識丁,求事業方面有成就顯然就大難。但即使機會和條件都具備,造詣超過一般也只是可能,而並非必然。這樣,如果有志而不能竟成,怎麼辦?我想,可行之道應該是:盡人力,成固然好,不成則等於取法乎上而僅得乎中,仍可與常人為伍,安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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