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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六國際

順生論 张中行 3172 2018-03-20
我們住的這塊地方,也大也小,都由比較來,比如與家門之內比,它太大,與宇宙(宇宙之外,會不會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比,又太渺小了。可是縱使渺小,其內涵仍然過於復雜,單說大塊頭的,以自然之眼觀之,有幾大洋和幾大洲,以人事之眼觀之,有大大小小若干國。足不出國門,如前面所說,問題不少口我們的老祖宗生在閉關自守的時代,心目中的世界是中央一塊土,四面有水圍著,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也知道居中之外還有四夷,但心情上是看不起,萬一有不得不重視的時候,就修長城,把稱為夷狄的擋在外邊,然後安坐在寶座上,妄自尊大。現在大不同了,正如我們常聽到的,是不想化也得化。換句話說是,在這個大球或小球上,有很多國家並存。而且不只此也,來往還過於容易,上飛機少則幾個小時。多則十幾個小時,可以腳踏另一塊國土;如面談更省時間,摘下某種電話機,一撥,就可以同對方談大事或家常。總之,國與國關係近了,因而必致引來更多的問題。如何處理呢?現實是文則談判(其實後面也隱藏著武), 武則戰爭。理想當然不能這樣。理想與現實不能合攏,又是問題。問題很多,這裡只想談一點點概括而大的。

問題最突出的表現是爭。爭也有不同的形式,如文雅的,可以用經濟,爭取出口多、進口少,出日成品多、進口原料多,等等;常常欲文雅而不成,就只好不文雅,動用飛機、大砲口爭是求得利。其結果呢,必是或一方失利,或兩敗俱傷。如擴軍備戰也是兩敗俱傷,因為都不能不用大量的本來可以用來改善生活的財富去造殺傷的工具。這樣說,解決問題的理想辦法,或說原則,就成為“不爭”。 可是理想終歸是理想,它與現實碰,正如俗話所形容,雞蛋碰石頭,必是立即破碎。難於做到不爭,是因為有許多造成爭的原因,我們還不能消除它。這原因幾乎多到無限。作為舉例,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實利衝突。比如秦漢時期,匈奴總是南下,因為長城以南生活條件好,氣候溫暖,生產豐富,得之,生活就舒服得多。他們南卜,由秦漢的人民看是侵略。可是匈奴未嘗不可以說,同是天之生民,為什麼你們獨占肥美的土地?應該有福同享,有罪同受。在這類問題上,必是有理說不清。也就只好反君子之道,動手不動口。古代如此,現代也一樣,利害衝突,談,各不相讓,忍,坐立不安,只好動員,打,打還有不來於實利衝突的,如可以是個別野心家的想擴張,鄰國祇好抗,也就不得不舉起槍。還有,如《格里弗遊記》所諷刺,只是情緒不安適,此方吃雞蛋先磕大頭,彼方看著心裡不舒服,彼方先磕小頭,此方認為不合理,結果各不相讓,也就打起來。這雖然是為了諷刺而編造,卻也不能說完全是無中生有,因為時至今日,許多所謂民族問題,其中至少有些成分,與感情不能協調的關係近,與實利衝突的關係遠。

爭的對面是不爭。如上面所分析,那就先要消除爭的原因,即不再有利害衝突,不再有其他種種不協調。這在理論上並非絕不可能,而實際則可以說,至少在不很長的時期內,必難於做到。原因,除了上面提到的民族問題以外,還可以說個總的,是文化的差異。這可以分作質和量兩個方面。質是諸多的生活方式(大到政治制度、宗教等等,小到服飾、食品等等)不同,不同,就會各是其所是,因而就成為不協調。量是有高下之分.分高下,排在下位的會感到不舒服,但這是事實,也就只好承認。有高下,比如有人提議合,推想不只高的不願意,下的也未必肯接受,因為改變生活方式,以及承認己不如人,都是很難的。協調是合的條件,尤其合,是不爭的條件。現在我們張目可見,有些地區還在合久或不久而分,可見不協調的情況是如何突出了,

《禮記? 禮運》篇的、其後康有為著《大同書》發揚而光大之的大同(去一切界)理想,就目前說終歸是幻想。事實是群國並立,而且都確信自己有獨立自主的理由。所以談問題,談解決,都要在這鐵的事實的前提下談,死馬當活馬治。 還是只能談原則。原則是協調比不協調好,所以應該盡力求變不協調為協調,即減少利害衝突和感情不和諧。這求的力量從哪裡來?就一國說是以明智為根源的德,比如說,有這種德就會,對於鄰國,注重互利而不想擴張;就多國說是以明智為根源的風,比如說,有某一國不講理,甚至動武而求擴張,這股國際的風就要吹向它,由輕的輿論譴責起,直到製裁和也動武。這股風很重要,但其生成並壯大要有個條件,即絕大多數國家講理。講理最好能有個公開而共同的場所,目前的聯合國就是這種性質的組織,縱使有時需要吹風的時候,它的風力還不夠強大。但小總比沒有好,幼芽可以生長,逐漸高大。這力量主要還是只能由各國的明智,願意並慣於講理來。

科技使各國的距離縮小了。這會產生大影響,其中有可見的,如出國,朝發可以午至,逛大街,舉目多見老外,衣食等用品,不少是進口的或合資的,等等。還有不可見的,是舊所謂想法,新所謂意識形態的變,內容過於復雜,只舉一種最能說明情況的,是見到青年男女摟摟抱抱,連老太太們也認為可以容忍了。這是文化的交流,任何時候都不可免,交流(以較高向較低滲入為多)的結果是接近,或再前行,融合。國與國會不會也這樣?趨勢是這樣,但又大不易。原因有總的,是生而為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甘心由姓徐改為姓李的。還有分的,是治於人者不習慣大變,治人者不願意放棄官位。於是如目前,情況就成為,國與國間,既心懷鬼胎又眉來眼去口這有如戰國的形勢,戰爭不斷,因而人民困苦是大缺點,但也有優點,是百家真可以爭鳴。如果成為大一統,又如果如秦漢之大一統,沒有允許思想言論自由並真正照辦的憲法,百家爭鳴就必致成為畫餅。

分,國情不同,文化交流終歸不能不有個限度,就是說,其中的一些生活方式,比如兩國確是有高下之分,下的也可能不容許高的一方滲入。這對不對?或好不好?也是問題很複雜。如不干涉他國內政與人道主義的不調和就是典型的例。偏向哪一方,取決於由什麼人看,怎樣看口如被後世尊稱為亞聖的孟子就這樣看: 湯一徵,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徵,西夷怨,南面而徵,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 (《孟子?梁惠王下》) 如果真是民大悅,孟子的主張就能通過嗎?問題是夏桀絕不會同意,他還會舉出理由,說夏的何去何從,應該由夏的人民來選擇,而他是代表夏的人民的。總之,這又是一筆胡塗賬,很難算清;如果一定要算,恐怕訴諸理就不能解決,還要訴諸力。

眺望遠古,直到現在,人類社會,尤其國與國間的問題,總是嫌取決於力大小的太多,取決於理多少的太少。當然,這也不是說得勝的一定就不佔理。但是縱使這樣,這理終歸是由大量的殺傷和毀壞來,所以是可悲的。可悲的反面是可喜,至少是不可悲,如何能做到了一種是近視的,或說可行的,是形體仍分,文化接近,以求不協調的成分減少;偶爾出現不協調,其處理,要增加明智的成分,多顧及互利,少顧及出氣。這自然也要有基礎,普遍的,是人民的文化教養;特殊但絕頂重要的,是必須有個不容許某一野心家有任意發瘋的權力的穩妥制度。可惜在日前,國情之不同,也是各如其面,想做到這樣還大不易。 求做到可喜,還有一種遠視的,或說理想的,是形體的完全合,聯邦或乾脆稱為大同世界。這樣的大同世界,其中有事務,由大大小小相關的單位管理;也會有問題,由大大小小的協商單位處理;還會有害群之馬,所以還要有某種規模的警察性質的武力。核武器、隱形飛機之類的武力用不著了,因為不再有國與國的對抗;向地外嗎,全球動員,去攻子孫月球,去攻兄弟姐妹金、木、水、火等行星,甚至去攻君父太陽,總是太神話了。有人會說,這樣的大同世界也是神話,是否如此?這要看時間長短,短期必做不到,上面已經說過;如果不出天文性質的如銀河系混亂之類的奇蹟,或者說,地球仍然照常繞日運行,人類的文化(包括科技)加速提高,各部分的距離一縮再縮,合也必是不可避免的。但那終是遠而又遠的事,就現在說現在,我們就難免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之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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