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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生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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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

  • 宗教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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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84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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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與讀書(代前言)

順生論 张中行 9046 2018-03-20
這是一篇不該寫而終於決定寫的文章。不該寫的原因,比喻說,居室內只有幾件多年伴隨的破桌子、爛板凳之類,而視為奇珍,並攔住過路人,請人家進來欣賞,這說輕些是愚陋,重些是狂妄。而又決定寫,如文題所示,是因為先與“讀書”,後與《讀書》,有些關係。後來居上,且說近一兩年來,不知道以何因緣,我的一些不三不四的文章,竟連續佔了《讀書》 的寶貴篇幅。根據時風加市風,印成鉛字的名字見三次以上,就有明眼人或不明眼人大注其意。自然,也因為文中總不免有些不三不四,或說野狐禪氣,有些認真的人就不淡然置之。於是,據說,有人發問了:“這新冒出來的一位是怎麼回事?”又據說,這問是完全善意的。何以為報?想來想去,不如索性把不三不四的來路和情況亮一下;看了家底,也就不必再問了吧?這家底,大部分由“讀書”來、小部分由“思考”來;思考的材料、方法以及動力也是由讀書來,所以也無妨說,一切都是由讀書來。這樣說,沒有推卸責任之意,因為書是我讀,思考是我思考,辮子具在,跑不了。語云,言者無罪,說是這樣,希望實際也是這樣。以下入正文,圍繞著讀書和思考,依老習慣,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一 由呱呱墜地說起。遺憾也罷,不遺憾也罷,我未能有幸生在書香門第,因而就不能寫王引之《經義述聞》那樣的書;還不只我沒聞過,就我及見的人說,祖父一輩和父親一輩都沒聞過。家庭是京、津間一個農戶,雖然不至缺衣少食,卻連四書、五經也沒有。到我該讀蒙書的時候,三味書屋式的私塾已經幾乎絕跡,只好順應時勢,入鎮立的新式學堂。讀的不再是三、百、千,而是共和國教科書。國文是重點課,開卷第一回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比下一代的“大狗叫,小狗跳”死板得多。時代不同,據說總是越變越好。是否真值得這樣樂觀,我不知道;但不同確是不錯,大不同是:現在一再呼籲甚至下令減輕學生負擔,我們那時候卻苦於無事可做。忝為學生,正當的消閒之法是找點書看,學校沒有圖書館,鎮上也沒有;又不像江南,多有藏書之家,可以走宋濂的路,借書看。但那時候的農村有個優越條件,是不入流的“小說家者流”頗為流行,譬如這一家有《濟公傳》,那一家有,就可以交換著看。於是,根據生物,為了活,最能適應或將就的原理,就東家借,西家換,大量地看舊小說。現在回想,除了之外,通行而大家熟知的,歷史,俠義,神魔,公案,才子佳人,各類的,不分文白,絕大部分是石印的小本本,幾乎都看了。有的,如等,覺得特別有意思,還不只看一遍。

這樣盲人騎瞎馬地亂讀,連續幾年,現在問,得失如何?失難說,因為“不如怎樣怎祥”是空想,不可能的事,不管也罷。只說得(當然是用書呆子的眼看出來的),如果教訓也算,可以湊成三種。一種是初步養成讀書習慣,後來略發展,成為不以讀書為苦,再發展,成為以眼前無書為苦。另一種是學了些筆下的語言,比如自己有點什麼情意想表達,用白,用文,都像是不很費力。還有一種是教訓。古人說,詩窮(多指不能騰達)而後工。我想可以擴而充之,說書也是窮(多指財貨少)而後能讀。專說我的幼年,依普通農家的傳統,是衣僅可蔽體,食僅可充腹。娛樂呢,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家裡一件玩具也沒有,冬閑的時候,男頑童聚在一起,只能用碎瓦片、斷樹枝做投擲、撞擊的遊戲。這很單調,而精力有餘,只好謀消磨之道,於是找到最合用的,書。何以最合用?因為可以供神遊,而且長時間。總之,因為窮,就讀了不少。現在,也可算作進步之一樁吧,不要說幼兒園,就是小家庭裡,如果有小孩,也是玩具滿坑滿谷,據說其中還有電氣發動、會唱會鬧的。我老了,步伐慢,跟不上,總有杞人之憂,像這樣富而好樂,還會有精力和興趣讀書嗎? ——不好再說下去,否則就要一反韓文公之道,大作其《迎窮文》了。

二 總有七八年吧,小學不好再蹲下去。農,士,商,三條路,受了長兄畢業於師範學校的影響,走熟路,考入官費的通縣師範學校。成文規定,六年畢業;不成文規定,畢業後到肯聘用的小學當孩子王。不知為什麼,那時候就且行善事,莫問前程。課程門類不少,但考試及格不難,可以臨陣磨槍,所以還是常常感到無事可做。學校多年傳統,兩種權力或自由下放給學生,一種是操辦肉體食糧,即用每人每月四元五角的官飯費辦伙食;一種是操辦精神食糧,即每月用固定數目的圖書費辦圖書館。專說所謂圖書館,房間小,書籍少,兩者都貧乏得可憐。但畢竟比小學時期好多了,一是化無為有,二是每月有新的本本走進來。其時是二十年代後期,五四之後十年左右,新文學作品(包括翻譯和少數新才子佳人)大量上市的時期,又不知道以何因緣,我竟得較長時期佔據管理圖書館的位置。近水樓台先得月,於是選購、編目、上架、借收等事務之餘,就翻看。由於好奇加興趣,幾年時光,把這間所謂館的舊存和新購,絕大部分是新文學作品,小部分是介紹新思想的,中的,由紹興周氏弟兄到張資平、徐枕亞,外的.帝俄、日本、英、法、德,還有西班牙(因為生產了唐吉訶德),凡是能找到的,幾乎都看了。

與小學時期相比。這是由溫故而走向維新。有什麼獲得呢?現在回想,半瓶醋,有時閉門自喜,不知天高地厚。但究竟是睜開眼,瞥了一下新的中外,當時自信為有所見。就算是狂妄吧,比如,總的說,搜索內心,似乎懷疑和偏見已經萌了芽。這表現在很多方面,如許多傳統信為真且正的,上大人的冠冕堂皇的大言,以至自己的美妙遐想,昔日贊而歎之的,變為半信半疑,或乾脆疑之了。這是懷疑的一類,還有偏見的一類,專就文學作品說,比如對比之下,總覺得,散文,某某的不很高明,因為造作,費力;小說,某某的,遠遠比不上某些翻譯名著,因為是適應主顧需求,或逗笑,或喊受壓,缺少觸動靈魂的內容。這類的胡思亂想,對也罷,錯也罷,總而言之,都是由讀書來的。

三 三十年代初我師範學校畢業,兩種機緣,一堵一開,堵是沒有小學肯聘用,開是畢業後必須教一年學才許升學的規定並不執行,合起來一擠就擠入北京大學。考入的是文學院,根據當時的自由主義,入哪一係可以自己決定。也許與過去的雜覽有關吧,胡里胡塗就選了中國語言文學系。其時正是考證風刮得很厲害的時候,連許多名教授的名也與這股風有關,如錢玄同,把姓也廢了,改為疑古;顧頡剛越疑越深,以至推想夏禹王是個蟲子;胡適之的博士是吃洋飯換來的,卻也鑽入故紙堆,考來考去,說儒的本職原來是吹鼓手;等等。人,抗時風是很難的,何況自己還是個嘴上無毛的青年。於是不經過推理,就以為這考證是大學問,有所知就可以得高名,要加緊步伐,追上去。追,要有本錢,這本錢是依樣葫蘆,也鑽故紙堆。在其時的北京大學,這不難,因為:一,該上的課不多,而且可以不到;二,圖書館有兩個優越條件,書多加自由主義。書多用不著解釋,專說自由主義,包括三項:一是閱覽室裡佔個位子,可以長期不退不換;二是書藉多少,數量不限;三是書藉多久,時間不限。於是利用這種自由,我的生活就成為這樣:早飯、午飯之後,除了間或登紅樓進教室聽一兩個小時課之外,經常是到紅樓後面,松公府改裝的圖書館,進閱覽室入座。座是自己早己佔據的,面前寬寬的案上,書堆積得像個小山嶺。百分之九十幾是古典的,或研究古典的。先看後看,沒有計劃,引線是興趣加機遇,當然,尤其早期,還要多憑勢利眼,比如正經、正史,重要子書,重要集部,一定要看,就是以勢利眼為指導的。機遇呢,無限之多,比如聽某教授提到,逛書店碰到,看書,王二提到張三,張三提到李四,等等,就找來看。興趣管的面更廣,比如喜歡看筆記,就由唐、宋人的一直看到俞曲園和林琴南;喜歡書法,就由《筆陣圖》一直看到《廣藝舟雙揖》。量太大,不得不分輕重,有些,尤其大部頭自認為可以略過的,如《太平御覽》《說文解字詁林》之類,就大致翻翻就還。這樣,連續四年,在圖書館裡亂翻騰,由正襟危坐的《十三經註疏》之類到談情說愛的《霓裳續譜》之類,以及消閒的《回文類聚》《楹聯叢話》之類,雜亂無章,總的說,是在古典的大海裡,不敢自誇為漫遊,總是曾經“望洋向若而歎”吧。

也要說說得失。語云,開卷有益,多讀,總會多知道一些,有所知就會有所得。這是總的。但是也有人擔心,鑽故紙堆,可能越鑽越胡徐。明白與胡塗,分別何所在,何自來,是一部大書也難得講明白的事。姑且不求甚解,也可以從另一面擔心,不鑽也未必不胡塗。還是少辯論,且說我的主觀所得。一方面是積累些中國舊史的知識,這,輕而言之是資料,可備以後的不時之需。重而言之是藉此明白一些事,比如常說的人心不古就靠不住,古代,壞人也不少,尤其高高在上的,他們的善政都是幫閒或兼幫忙的文人粉飾出來的。另一方面是學了點博覽的方法,這可以分作先後兩步:先是如何找書看,辦法是由此及彼,面逐漸擴大;後是如何趕進度,辦法是取重舍輕,舍,包括粗看和不看。這些,我覺得,對我後來的“盡棄其學而學焉”確是有些幫助。失呢,也來於雜覽,因為不能專一,以致如室中人多年後所評,樣樣通,樣樣稀鬆。或如《漢書? 藝文志》論雜家所說:“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及盪者為之,則漫羨而無所歸心。”

四 大概是大學四年的末期,腦海裡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原來底子薄,基礎不鞏固,抗不住,以致立刻就東倒西歪,具體說是有了強烈的惶惑之感。還可以具體並重點地說,是心裡盤問:偏於破的,如舜得堯之二女,是郗鑒選東床坦腹式的許嫁或卓文君式的私奔,還是曹丕得甄氏式的搶,三代之首位的夏禹王,是治水的聖哲兼開國之君,還是個蟲子,等等,就是能考清楚了,遠水不解近渴,究竟有什麼用?偏於立的,生而為人,生涯只此一次,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有意義,意義何在,要怎樣生活才算不辜負此生,等等問題是切身的,有精力而不先研討這個,不就真是辜負此生了嗎?這是注意力忽然由身外轉向身內。何以會有此大變?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但這變的力量是大的,它使我由原來的自以為有所知一霎時就如墜五里霧中。我希望能夠儘早撥開雲霧而見青天。辦法是胸有成竹的,老一套,讀書,讀另一類的書。起初是樂觀的。這樂觀來於無知,以為扔開《十三經註疏》之類,找幾本講心理、講人生的書看看、就會豁然貫通。當然,這樂觀的想法不久就破滅了。破滅有淺深二義:淺的是,不要說幾本,就是“讀書破萬卷”也不成;深的是,有些問題,至少我看,借用康德的論證,是在人的理性能力之外的。這些後面還要談到,這裡只說,因為想撥開雲霧,我離開大學之後,就如入了另一個不計學分、不發證書的學校,從頭學起。

這另一個學校,沒有教室,沒有教師,沒有上下課的時間,更糟的是學什麼課程也不知道。起初,只能用我們家鄉所謂“瞎摸海”(稱無知而亂闖的人)的辦法,憑推想,找,碰,借,讀讀試試,漸漸,兼用老家底的由此及彼、面逐漸擴大法,結果,專就現像說,就真掉進書或新知的大海。這說來嫌話太長,只好化繁為簡,依時間順序,舉一斑以概全豹。先是多靠碰,比如還看過經濟學的書,不久就發現,它只講怎樣能富厚,不講為什麼要富厚,文不對題,扔開。另一種情況是百川歸海,終於找到冤有頭的頭,債有主的主。這百川,大致說是關於人以及與了解人有關的各門科學知識。人,或說人心,中國傳統也講,缺點是玄想成分多,比如宋儒的天理與人欲對立,就離實況很遠。所以我一時就成為“月亮也是外國的圓”派,幾乎都讀真洋鬼子寫的。由近及遠,先是心理學,常態的,變態的,犯罪的,兩性的,因而也藹理斯,特別欣賞弗羅伊德學派的,因為深挖到獸性。向外推,讀人類學著作,希望於量中見到質;再推,讀生物學著作,因為認為,聽了貓叫春之後,更可以了解禪定之不易。直到再向外,讀天文學著作,因為那講的是生的大環境,如果愛丁頓爵士的宇宙膨脹說不錯,人生就化為更渺小,意義就更難說了。說到環境,這牽涉到萬有的本質問題(科學成分多),知識的真假、對錯問題(哲學成分多),於是就不能不讀偏於理論的科學著作。而所有這些,就我個人說,都是為解答一個問題,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百川就歸了海,這海是“人生哲學”。這門學問也確實不愧稱為海,西方的,由蘇格拉底起,東方的,由孔子起,還要加上各種宗教,著作浩如煙海。只好找重要的,一本一本啃。洋鬼子寫的,盡量用中譯本;沒有中譯本,英文寫的,找原本,非英文寫的,找英文譯本。與科學方面的著作相比,這人生哲學方面的著作是主幹,所以讀的種數,用的時間,都佔了首位。還有一種情況,是歸攏後的再擴大,也可以說說。那是因為哲學的各部門有血肉聯繫,讀一個部門的,有如設宴請了某夫人,她的良人某某先生,甚至姑姨等系的表姐表妹。也就難免跟了來。人生哲學的戚屬很多,比如你總追問有沒有究極意義,就不能不摸摸宇宙論;有所知,有所肯定,不知道究竟對不對,就不能不摸摸知識論。而一接近知識,就不免滑入邏輯;等等。總之,找來書讀,像是越讀問題越多,自已不能解答,就只好再找書,再請教。就這樣,讀,讀,舊問題去了,來了新問題,小問題去了,來了大問題,直到人藉以存在的時、空及其本原是怎麼回事也成為問題,就問愛因斯坦,及至知道他也不是徹底清楚,就只能抱書興嘆了。說句總結的話,一階段,書確是讀了不少,所得呢?一言難盡。

五 嚴格說,不應該稱為“得”,因為情況復雜,複雜到扣心自問,自己也有帳算不清。語云,讀書明理,難道反而墮入佛家的無明了嗎了也不盡然。實事求是地說,是小問題消減了,大問題明顯了。明顯到自信為不能解決,所以其結果就一反宋朝呂端之為人,成為大事胡塗,小事不胡塗,頗為可憐了。以下具體說這可憐。可憐由零碎的可喜來,先說可喜。這也不好枚舉,只說一點點印象深的,影響大的,算作舉例。一種,姑且名之為“方法”,曰無成見而平心靜氣地“分析”。姑嫂打架,母親兼婆母必說姑直而嫂曲,鄰居不然,說針尖對麥芒,母用的是黨同伐異法,鄰居用的是分析法。顯然,治學,定是非,分高下,應該用分析法,事實上許多人也在用分析法。且說我推重這種方法,並想努力用,主要是從薛知微教授(十九世紀末在倫敦大學任教)的著作裡學來的。他著作不少,只說一本最有名的《倫理學之方法》。書的高明之處,為省力,引他的高足伯洛德先生的意見(非原文):對某一個問題,他總是分析,就是從這個角度看,如此如此,從那個角度看,如彼如彼,都說完,彷彿著者並沒什麼主見,可是仔細想想,人類智力所能辨析的,不過就是這些,思想的高深就蘊含在這無餘義之中。這可謂知師者莫如徒。這本書我讀了兩遍,自信為有所得,其最大者是:確知真知很難,許許多多久信的什麼以及宣揚為應信的什麼,絕大多數是經不住分析的;因而對於還未分析的什麼,上德是“不知為不知”。另一種,姑且名之為“精神”,曰無徵不信的“懷疑”。就我所知,在這方面,也是進口貨佔上風。古希臘有懷疑學派,雖然莊子也曾“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胡蝶之夢為周”,可是意在破常識,所以沒有成為學派。大大的以後,法國笛卡爾也是由懷疑入門,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這些都可以不計,只說我更感興趣的,是許多人都熟悉的羅素,他推重懷疑,而且寫了一本書,名《懷疑論集》。主旨是先要疑,然後才能獲真知。他舉個有趣的例,是英國課本說打敗拿破崙是英國人之力,德國課本說是德國人之力,他主張讓學生對照著念這兩種,有人擔心學生將無所適從,他說,能夠使學生不信,教育就成功了。他的懷疑還有更重大的,是繼休謨之後,懷疑歸納法的可靠性。舉例說,如果把“一定還有明天”看作可信的知識,這信是從歸納法來的,因為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就推定一定還有三而四。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其後必有三而四?因為我們相信自然是齊一的(有規律,不會有不規律的變)。何以知道自然是齊一的?由歸納法。這樣,自然齊一保歸納法,歸納法保自然齊一,連環保,就成為都不絕對可靠了。就舉這一點點吧,分析加懷疑,使我有所得也有所失。得是知識方面的,也只能輕輕一點。先說個大的,比如對於生的大環境的底里,我確知我們殆等於毫無所知,舉個最突出的例,我們這個宇宙,用康德的時間觀念(與愛因斯坦的不同),問明天還有沒有,自然只有天知道。如是,計劃也好,努力也好,都不過是自我陶醉而已。再說個小的,比如有情人終於成為眷屬,我確知這決定力量是身內(相貌、能力等)身外(地位、財富等)兩方麵條件相加,再加機遇,而不是西湖月下老人祠中的叩頭如搗蒜。總之,辨識真假、是非的能力強了,大大小小的靠不住,雖然未必說,卻可一笑置之。失呢?大失或大可憐留到下面說,這裡只說小失,是心和身常常不能合時宜,這包括聽宣傳、看廣告都不怎麼狂熱之類。浮世間,為了爭上游,至少是為了活,大概常常不得不狂熱或裝作狂熱吧?每當這種時候,分析方法和懷疑精神等就來搗亂,以致瞻前顧後,捉襟見肘,苦而不能自拔了。

六 以下正面說可憐,包括兩類:一類是大問題不能解答,以致難得安身立命,這一節談;另一類是不得已而退一步,應天順人,自欺式地自求多福,下一節談。記得英國培根說過(?) :“偉大的哲學起於懷疑,終於信仰。”不知道這後一半,他做到沒有。我的經驗,想做到,就要腳踩兩隻船,一以貫之必不成。這兩隻船,比如一隻是冥思室或實驗室,一隻是教堂,在室裡雖然被類星體和基本粒子等包圍,到堂裡卻可以見到上帝;通曉類星體和基本粒子等可以換取世間的名利,安身立命卻要由上帝來。我可憐,是因為不能腳踩兩隻船,而習慣於由懷疑起,一以貫之。比如喜歡追根問柢就是這種壞習慣的表現。追問,有天高皇帝遠的,如歷史上的某某佳人,就真能作掌上舞嗎?某某的奉天承運,就真是來於救民於水火嗎?遠會變為近,也追問關於人的,不合時宜,單說關於理的。各時代都有流行的理,或說真理,新牌號的大多不許追問,老牌號的升遷,以至很多人想不到追問。如果起於懷疑而一以貫之,就難免(在心裡)追問:所信的什麼什麼最對,至好,為什麼?為什麼還可以分為不同的層次,仍以人生哲學為例,厚待人比整人好,為什麼?答曰,因為快樂比痛苦好。一般人至此不問了,薛知微教授之流還會問,為什麼?比如答復是快樂比痛苦有利於生活,慣於追根問柢的人還會問,為什麼利於生活就好?甚至更乾脆,問,為什么生就比死好?顯然,這公案只能終止於“不知道”。遺憾的是,我也誠心誠意地承認,能信總比不能信好,因為可以安身立命。話扯遠了,還是趕緊收回來,談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確是很可憐,借用禪和子的話形容,是在蒲團上用功多年,張目一看,原來還是眼在眉毛下。直截了當地說,關於人生有沒有意義,或說有沒有目的,我的認識是,膽量大一些答,是沒有;小一些答,是無法證明其為有。這膽小一些的答復是由宇宙論來,因為宇宙何自來,將有何歸宿,以及其中的千奇百怪,大到星雲的旋轉,小到一個蚊子哼哼哼,為什麼,有何必要或價值,我們都說不上來。不好,這擴大為談天,將難於收束。那就下降,專說人。天地間出現生命,生命有強烈的擴展要求,於是而我們就戀愛,湊幾大件成婚,生小的,小的長大,再生小的,究竟何所為?平心靜氣,實事求是,只能說不知道。孔老夫子說“畏天命”,畏而不能抗,又不明其所以然,所以成為可憐。這可憐,說句抱怨的話,也是由讀書來的。 七 大問題不能解答,或者說,第一原理樹立不起來,是知識方面的迷惘。但迷惘也是人生的一個方面,更硬梆的現實是我們還活著。長日愁眉苦瞼有什麼好處呢?不如,事實也是人人都在這樣做,且吃烤鴨,不問養壯了有什麼意義。這是退一步,天上如何不管了,且回到人間打算盤,比如住樓房比住窯洞舒服,就想辦法搬進樓房,而不問舒服和不舒服間還有什麼大道理。這生活態度是《中庸》開頭所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用現代話註釋是:人有了生就必須飲食男女,這是定命,到身上成為性,只能接受,順著來,順著就是對;但人人順著也難免有衝突,比如僧多粥少就不免於爭,所以還要靠德、禮、法等來調節。對於這種生活態度,幾乎是人人舉手贊成,認為當然。我也贊成,卻受了讀書之累,不是認為當然,而是認為定命難抗,只好得過且過。或說得冠冕些,第一義的信仰既然不能樹立,那就抓住第二義的,算作聊以自慰也好,甚至自欺也好。正如寫《邏輯系統》的小彌勒先生,長期苦悶之後,終於飯依邊沁主義(其主旨為善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既已皈依,就死生以之。這當然也得算作信仰,但其中有可憐成分,因為不是來於理論的應然,而是來於實際的不得不然。說句洩氣的話,是生而為人,要活,並希望活得如意些,就不能不姑且相信應該分辨是非,有所取捨。取,天上不會掉餡餅,所以還要盡人力,想辦法。邊沁式的理想,我們很早就有,那是孟子的眾樂主義。孔、孟是理想主義者,凡理想主義都不免夾帶著樂觀主義,他們相信,只要高高在上者英明,肯發善心,人間就會立刻變成盛世。事實是在上者並不發善心,或根本就沒有善心,因而人間就始終不能盛。與孔、孟的眼多看天相比,荀子眼多看地,於是就看見性惡以及其本原的“欲”。兩千年之後,西方的弗羅伊德不只看見欲,而且經過分析,說欲可以凝聚為“結”,所以不得了。這要想辦法,以期不背離邊沁主義或眾樂主義.他的想法寫在名為《一種幻覺的將來》那本不厚的書裡,主旨是:因為人生來都具有野性,所以應當以“文”救之。這文,我的體會,包括習俗、道德、法律、組織、制度等等。具體應該如何?難說,而且不好說,只好不說。 八 很快就迎來“四十而不惑”。不惑有自足的一面,是“吾道一以貫之”;有影響的一面,是原地踏步,看著別人走出很遠,難免感到寂寞。舊習難改,仍然讀書。性質有變,以前是有重心,略有計劃,而今變為阮步兵的乘車式,走到哪裡算哪裡,碰見什麼是什麼。比以前數量少了,因為難得主動。獲得呢?天方面,依然故我;人方面,也藉助歷練,像是所知更多一些。古人說,“察見淵魚者不祥”,裝作不知也罷。一晃又是四十年,也許應該算算總帳了吧?不敢用《舊約? 創世記》的算法,那會後悔吃智慧果,痛哭流涕。但事實是不能變的,讀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是事實,既往咎之也沒有用,還是不悔恨的好。也無妨從另一面看。現在時興旅遊,讀書也是旅遊,另一種性質的,地域更廣闊,值得看看的更多。缺點是有些地方,比如天,至少我是,看不清楚。但這也未嘗不可引孔子的話來解嘲,那是:“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寫到此,想到重實際的哪一位也許要說,所有這些不過是文字般若。這我承認,但就算只是文字,既然可以稱為般若,它就有可能引來波羅蜜多;縱使不能引來,總比無明而自以為有明好一些吧?這樣說,對於“我與讀書”,作為終身大事,我的態度顯然還是“家有弊帚,享之千金”一路。蠹魚行徑,是人生的歧途嗎?大道本多歧,由它去吧。 張中行1990 年3 月1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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