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小說的藝術

第49章 怪誕小說

小說的藝術 戴维·洛奇 2400 2018-03-20
這場較量時間不長。我受了各種各樣的野蠻的刺激,氣得發了狂,感覺一隻胳膊就有著無窮的力量。只消幾秒鐘,我就憑蠻勁把他抵在了護牆板上,讓他動彈不得,然後像頭狂怒的野獸,殘忍地把劍刺進他的心窩,一次次地捅著。 這當兒,有人轉了轉門閂。我趕緊去擋住,不讓人闖進來,然後又馬上回到我那奄奄一息的對手身邊。但是我見到那副景象時的那份驚訝,那份恐懼簡直難以形容。就那麼一會兒功夫我沒盯住,房間的上方和盡頭的佈置就分明起了變化。原來不見鏡子的地方,這會兒竟有一面大鏡子;開頭我還以為是心亂,看錯了呢!我嚇得半死,一步步朝鏡子走去,只見自己的影子迎面走來,只是面色蒼白,滿身血污,腳步踉蹌、無力,好似騰雲駕霧。 我剛才說,看來是這樣,事實並非如此。迎面而來的是我的對手—威爾遜。他站在我面前,死亡的痛苦折磨著他。早先被他扔在地板上的面具和披風如今還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沒一件不像我的—觸目而獨特的五官沒一樣不像我的,甚至絕對相同,絲毫不差!

埃德加·愛倫·坡《威廉·威爾遜》(一八三九) 法國(原籍保加利亞)結構主義評論家茨維坦·托德羅夫曾提出超自然的小說可以分成三類:奇異小說(這類小說對一些超自然現象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怪誕小說(此類小說對一些超自然現象可以給出解釋)和荒誕小說(這類小說中敘述者對超自然現象可以給出自然的解釋,也可以給出超自然的解釋)。 從這個意義上說,荒誕小說的一個典型例子就是亨利·詹姆士的著名鬼怪故事《螺絲在擰緊》。小說中一個年輕婦女被指派到一座孤零零的鄉間住宅當家庭教師,照看兩個幼小的孤兒。她看見兩個幽靈,從外表上判斷,一個酷似前任家庭教師,一個酷似那個道德敗壞曾引誘過她的男傭。這兩個人都死了。她確信這些邪惡的幽靈要加害於這兩個年幼的孩子,於是千方百計地想解救他們。在小說的高潮部分,她同那個男幽靈為爭奪邁爾斯的靈魂展開了搏鬥,可這個男孩還是死了:“他的小小的心臟被奪走了,早已停止了跳動。”這一故事(是女家庭教師講述的)按照托德羅夫的“奇異小說”和“怪誕小說”的分類方法可以有兩種理解,而且已經有人這樣做了,那就是:要么幽靈是“真實存在”的,女家庭教師同超自然的惡魔進行了一場英勇的搏鬥;要么幽靈是她自身的恐懼症和性煩惱的投射,小男孩實際上是她給嚇死的。評論家們曾試圖證明某一種理解是正確的,但沒有成功。這個故事的關鍵在於它處處都可以做兩種解釋,因此任何一種解釋都會受到懷疑。

托德羅夫的三分法可以有效地激發我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儘管他用的術語“le merveilleux,I'etrange,le fantastigue”(奇異、怪誕、荒誕)譯成英語時意思都差不多。在英語裡,fantastic(荒誕的)一詞通常是同“真實的”明確對立的,用“怪誕小說”來概括像《螺絲在擰緊》這樣的小說似乎更恰當。當然,我們也可以對它挑出毛病。托德羅夫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有些介乎兩者之間的作品必須歸類為“荒誕—怪誕小說”或者“荒誕—奇異小說”。埃德加·愛倫·坡的《威廉·威爾遜》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儘管托德羅夫把它看作是講述一個良心不安的人的寓言或道德故事,因而用他的術語說是屬於“怪誕小說”,但它仍然包含著那種在他看來是荒誕小說所不可少的模棱兩可的因素。

《威廉·威爾遜》講述的是個幽靈故事。與小說書名同名的敘述者在故事開頭就承認自己的墮落。他把他就讀的第一所寄宿學校描寫成一座古怪的老建築,在那裡,“無論何時你都分不出自己是在樓上還是樓下。”(這裡,作者有意用了這個雙關語,stories既可指“樓層”,也可指“故事”。——譯者註)他在這所學校裡有個對手,他們兩人同名同姓,同一天入的學,同一天的生日,連長相都一模一樣。對方就利用這一點帶有嘲諷地模仿敘述者的行為舉止。這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只有一點和他不同,即他不會大聲說話。 威爾遜小學畢業後進了伊頓,隨後又進了牛津,生活也越來越放蕩。每次他做了什麼特別可憎的事,必定會出現一個人,穿著和他一樣的衣服,遮住自己的臉,只是用清晰可辨的耳語聲輕喚“威廉·威爾遜”。威爾遜玩牌作弊,被那個人揭穿,他逃到了國外。但不管他逃到哪裡,他都遭到那個人的糾纏。 “我三番五次地暗自尋思,問著這一連串的問題:“他是誰?他從哪裡來?他想幹什麼? ”在威尼斯,威爾遜正要去赴他的幽會,突然覺得“一隻手輕輕放在我的肩頭,耳邊隱約又響起了那終生難忘的、低沉的、討厭的耳語聲。 ”威爾遜氣得發狂,拔劍刺向了那個折磨他的人。

顯然,我們可以把那個酷似他的人解釋為威爾遜自己的良心或者他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在他的幻覺中的體現,文中有幾處也暗示到了這一點。例如,威爾遜說那個酷似他的男生“有比我強烈得多的道德意識……”而且,除了他自己外似乎沒有人對他倆長相的相似特別在意。但是,如果不給這個怪誕的現象加進些可信的具體的內容,故事就不會有如此大的魅力。小說高潮部分含糊地提到鏡子,這是它的高明之處。從理智的角度看,我們可以假設威爾遜在內疚和自我憎恨的精神錯亂中,誤將自己在鏡子中的影像當成了那個酷似他的人,刺傷了他,同時也傷了他自己;但是從威爾遜的角度看,似乎發生的事正相反—他原以為是自己影像的東西,結果卻是那個流血不止的、奄奄一息的相貌酷似他的人。

古典的怪誕小說總是用“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並且模仿懺悔錄、信件和證詞等形式使故事更真實可信。 (比較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泰因》和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這些敘述者傾向於用一種傳統的“文學”語體去寫,這種語體用在另一個語境中會讓人覺得過於陳腐,令人生厭:例如,本文節選部分第一段的“野蠻的刺激”、“無窮的力量”、“蠻勁”、“野獸般的殘忍”。愛倫·坡屬於哥特式恐怖傳統流派,並對其發展起過巨大推動作用,這一流派的小說中充滿了上述善與惡的鬥爭。這類小說藝術風格的可預見性以及缺乏獨創性等特點都確保了故事敘述者的可靠性,也使得他的怪誕經歷更加可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