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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索隱與自傳說閑評

紅樓心解 俞平伯 2130 2018-03-20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斯學浩瀚,難窺涯,兩派紛歧,互有得失,試效閑評,聊作談助。 原從來,其二說在本書開宗明義處亦各有其不拔之根柢,所謂“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一似雙峰並峙,二水分流,瞻念前途,窮則思變。若不能觀其會通,於書中之理解,恐無多裨益也。先分別比較言之。 (一)研究之方向相反。 ——索隱逆入,自傳順流。開卷第一回作者自云“將真事隱去”欲求索之,反其道而行之,此逆入也。欲將往事“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遂旁及曹氏一家以實之,此順流也。似順是而逆非,卻未必盡然。蓋所謂逆者,中有順焉;所謂順者,亦有逆焉。何以言之?既曰有“隱”,何不可“索”?幸而有得,未嘗無益也。詳考其家乘,定作者為誰氏固與“親睹親聞”、“嫡真實事”諸文相合,而作者點明是“假語村言”,又奈此“滿紙荒唐言”何。跡其記敘紛歧,言辭惝恍,膠柱刻舟以求之,庸有當乎,殆所謂“齊則失之,楚亦未為得也”。

(二)所用方法之不同。 ——索隱派憑虛,求工於猜謎;自傳說務實,得力於考證。其是非似不成問題,我從前固持考證說者。有人說他“猜笨謎”,雖胡博士之於蔡先生亦初不假借,而其間得失有可言者。 考證含義廣,作用多,並不限於自傳說,這只不過其中之一而已。即摒棄自傳之說,而考證之功用故自若也。將後四十回從一百廿回中分出為考證的成果,與其人同時主張自傳說並無必然之聯繫,不宜混為一談,考證之功,不掩自傳之累。縱其自傳說不成立,而殘編與續貂,其涇渭玉石之辨,仍昭然在人耳目。新索隱派亦當應用此成績,決不能並百二十回一起而追索之,其中當有所區別,所謂橋是橋,路是路也。 昔以金陵十二釵影射士大夫,雖有巧思,終無實際。其影射人事每在有意無意之間,“若即若離,輕描淡寫”,如於本書第五十四回偶點出王熙鳳一名來,只關合字面,毫不認真便是可喜,如引而申之,即成笨伯矣。

(三)對作者問題看法之異。 ——此關於本書的來歷,亦是兩派爭持之點。簡單說來,索隱猜謎,只是空想;標榜科學,或欠謹嚴。曹雪芹本未言自著也,而此問題關係甚大,眾口相傳,其說不一,甚至有人說是另一個曹雪芹!若考證,自傳之說,則完全歸之於曹氏,幾乎眾口一詞。而據最早的甲戌本卻備列諸名:有空空道人、情僧、吳玉峰題,孔梅溪題《風月寶鑑》,曹雪芹題《金陵十二釵》。雪芹固是真名,但其假託諸名,卻未必毫無意義,蓋非一人之力、旦夕之功,最後特標脂硯齋,又將各異名歸一,“仍用石頭記”似有與曹雪芹爭著作權者,可謂奇矣。多設煙幕,似成蛇足。評註龐雜,歧中之歧未嘗不由此而來,若不認清題目,分別枝幹,即有索隱之故技,恐亦難得施展也。

約論二者之得失,雖亦有共通之點,非無共同之惑。跡其迷惑,源遠流長,已歷二百年,非偶然也,蓋與明清之際之史蹟有關,其他小說皆不名“學”,如《水滸》不曰水滸學,《三國》不曰三國學,而獨稱紅學者何?豈《紅樓》獨超於其他小說之上歟,亦未必也,我兒時只作為笑話看,後來思之,卻不盡然。 “紅學”之為諢名抑含實義,有關於此書性質之認識。早歲流行,原不過紛紛談論,即偶形諸筆墨固無所謂“學”也。及清末民初,王、蔡、胡三君,俱以師儒之身份,大談其,一向視同小道或可觀之小說遂登大雅之堂矣。王靜安說中含哲理,惜乏嗣音。蔡、胡兩子遂平分秋色,各具門庭,考證之視索隱,本屬後來居上,及大量脂批出籠,自傳之說更風靡一時。其後《輯評》內一書,當時原只為工作之需,卻亦附帶推波助瀾的作用,頗感慚愧。脂批非不可用也,然不可盡信。索隱、自傳殊途,其視本書為歷史資料則正相同,只蔡視同政治的野史,胡看作一姓家乘耳。既關乎史蹟,探之索之考辨之也宜,即稱之為“學”亦無忝焉。所謂中含實義者也。兩派門庭迥別,論證牾,而出發之點初無二致,且有同一之誤會焉。

之為小說,雖大家都不懷疑,事實上並不盡然。總想把它當作一種史料來研究,敲敲打打,好像不如是便不過癮,就要貶損《紅樓》的聲價,其實出於根本的誤會,所謂鑽牛角尖,求深反惑也。自不能否認此書有很複雜的情況,多元的性質,可從各個角度而有差別,但它畢竟是小說,這一點並不因之而變更、動搖。夫小說非他,虛構是也。虛構原不必排斥實在,如所謂“親睹親聞”者是。但這些素材已被統一於作者意圖之下而化實為虛。故以虛為主,而實從之;以實為賓,而虛運之。此種分寸,必須掌握,若顛倒虛實,喧賓奪主,化靈活為板滯,變微婉以質直,又不幾成黑漆斷紋琴耶。前者所以有意會之說也。以意會之,各種說法皆得觀其會通而解顏一笑,否則動成礙,引起爭論蓋兩失之,而之為紅樓故自若也。

人言若得正問則問題之解決思過過半,斯言是也。以本書言之,其來歷如何,得失如何,皆正問也。若云寶玉何人,大觀園何地,即非正問。何則?寶玉者,小說中主角,不必實有其人;大觀園者,小說中花園,不必實有其地。即或構思結想,多少憑依,亦屬前塵影事,起作者於九原,恐亦不能遽對。全然摹實,不逾尺寸,又何貴於小說耶。 私意以愚意評之。考證之學原是共通的,出以審慎,不蔓不支,非無益者。猜謎即使不著亦無大礙,聊發一笑而已。只自傳之說,明引書文,或失題旨,成績局於材料,遂或以贗鼎濫竽,斯足惜也。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七日記,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整理重抄。 (原載《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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