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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香菱地位的改變

紅樓心解 俞平伯 2700 2018-03-20
劉姥姥初會王熙鳳賈蓉借物言談隱情 香菱在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她首先出場(第一回)作者特致珍重惋惜之意,名曰“英蓮”實“應憐”的諧音,與“嬌杏”之為“僥倖”相對待。 “應憐”云云不僅對香菱一人說,實包括書中的十二釵,即大觀園中一切女子而言。如十二釵之“元迎探惜”即諧音“原應嘆息”,亦與“應憐”相同。作者之意非常顯明的。 還有一點,香菱有列在副冊或又副冊的問題,在一般本子都把她列在副冊之首。在脂硯齋批裡則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說在副冊,又一說在又副冊。這矛盾的情形表示作者對她的列入冊子當時也經過一番游移的。最後大約仍把她列入副冊罷。 這裡牽涉到一個比較基本的觀念,就是在封建家庭地位高的,它不一定是讚美;地位低的,它不一定是瞧不起。而且正相反,越是佔高位的,越貶斥得厲害;越是地位卑微,越對他表示同情。作者就用了這個方式來初步批判了封建家庭。因此提高身份不等於褒,降低身份不等於貶,似乎顛倒,實很深刻,後來續書如高鶚的後四十回,因為同情平兒,鳳姐死後便說把她扶正。這充分地表明了他不懂得曹雪芹的意思。

現在談到香菱地位改變的問題。香菱有姨娘的身份,見於本書第十六回鳳姐的話: 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個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親。 這比襲人平兒她們的身份總要高一點。但到了第八十回上卻把香菱的境遇寫得非常的不堪,成為一個被虐待的小丫頭了。 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命香菱過來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說,他嫌髒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間勞動伏侍。 ……薛蟠……忙又趕來罵香菱“不識抬舉,再不睡,就要打了”。香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他在地下舖睡。香菱無奈,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

香菱受夏金桂的壓迫折磨而死,在第五回冊子上原有“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這樣明文的,續書人不了解,以致搞錯了。這早已說過,不在話下。 (《紅樓夢研究》四四、四五頁)她的地位忽然猛跌,表面上似乎因金桂的欺凌,實際上並不如此簡單,主要的還是薛蟠的態度驟然變了。何以驟變,則與寶玉有關。細看本書,其中蛛絲馬跡歷歷可循。 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作者費了許多的力量使香菱進了大觀園。在脂硯齋庚辰本有一段長批說明這創作時心理的經過,這分明是作者自己批的。他費了這麼大的氣力,難道果真只為讓香菱學作詩嗎?恐怕沒有那麼風雅呵。主要的要寫這“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這第六十二回原是很可注意的一回書。 《金玉緣》本護花主人評曰:

寶玉埋夫妻蕙並蒂菱,及看平兒鴛鴦梳妝等事,是描寫意淫二字。香菱叫住寶玉紅了臉,欲說不說,只囑裙子的事,別告訴薛蟠,臉又一紅,情深意厚,言外畢露。 大某山民評曰: 香菱換裙時有人在側,佯教寶玉背過臉去,及襲人既走,即來拉手,以後臉紅脈脈,至半晌方雲裙子的事。其蝶之痕,西江不能濯也。 試引本回最末一節文字: 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說,札煞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作什麼。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裡卻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臉又一紅,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就完了。”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我可不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

拿這一段文章和上文所引諸評來參看,知道他們原說的不錯,不過也還沒有說得很透徹,因這裡又在搞微詞曲筆了。表面一看似無問題,再看去便覺得不通,必須細看細想,方知作者用意的深刻。我們試想:香菱為什麼要叮囑寶玉這些話?難道不叮囑,寶玉真就會告訴薛蟠:我曾如何如何調戲你的愛妾嗎?這在情理之外,絕對不可通的。難怪寶玉說:“我可不瘋了。” 這話得分“事理”和“文理”兩面來看。就“事理”說,不但無此必要,而且這樣寫法根本上不通。就“文理”來說,又必須這樣,才能表示寶玉、香菱的關係,如評家所云是也。這“事理”跟“文理”是矛盾的,而作者恰好通過這矛盾來說出他的真意所在。這裡原有個破綻的。惟其有破綻,才便於讀者的覺察,並非當時說話真正如此。質直言之,寶玉跟香菱有必須瞞著薛蟠的事。

再說薛蟠一邊。薛蟠號為“大傻”、“呆霸王”,其實這個人的性格很不單純,這裡暫不能詳說,只提出一點來。薛蟠是非常嫉妒,而且時時刻刻害怕寶玉偷他的愛妾,所以香菱進園是一個重要的關鍵。及她再出園,薛蟠的態度馬上就變了。好像香菱直被夏金桂逼死,其實何嘗如此。薛蟠真喜歡香菱,難道不會“寵妾滅妻”麼? 這兒恕我提起一段怪文,一段老話,趁這機會我對《紅樓夢研究》修正一點,因這段文字原系《紅樓夢辨》的舊文: 戚本雖也有好處,但可發一笑的地方卻也不少。如高本(即程刻本)第二十五回,“賈政心中也著忙,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文氣文情都很有貫串,而戚本卻平白地插進一段奇文,使我們為之失笑。 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雜,顧了這裡丟不了那裡。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了,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那裡。當下眾人七言八語。 ……

不但文理重沓,且把文氣上下隔斷不相連絡。評者反說“忙中寫閒,真大手眼,大章法!”這也是別有會心了。 (第八十九頁) 在這裡我不贊成戚本(脂本也如此),對於脂評也不贊成,像這樣的說法是淺薄的。因為那時不曾聯想到薛蟠、香菱、寶玉等人的複雜微妙的關係,只覺插進這一段怪文不大通順。現在看這段怪文仍有這樣的感覺,不過認為作者原稿的確如此。這裡說明“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又明說“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 “賈珍等”,只一個“等”字便包括寶玉在內了。其實以而論,寶玉是書主人,賈珍雖領銜反是陪客。此句若改為:“知道寶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便明白曉暢之至了。不過這樣過於現露了,又非作者之意。必須將前後文統看,方知這段怪文大有用處,不該刪去的。

香菱地位的降低是作者的特筆。他為薄命女兒抒悲,借香菱來寫照。就身份而論確是貶;然而這個貶正是作者對她同情最多、最深切的地方,又最容易引起讀者同情的地方,這就是褒。所謂褒,不一定封王封妃;所謂貶,不一定作婢作妾,甚至於可以反過來說。至於假如把她列入又副冊呢,其理由相若,也決不是貶。看十二釵冊子,以為“正”最重要,“副”次之,“又副”又次之,這是從形式上看問題。譬如晴、襲二人都在又副冊,試問中人物還有比她倆更煊赫的麼。香菱若與之同列,其重要並不減於她為副冊的首座。作者一度想把她列入又副冊,恐怕是這個原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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