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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它的獨創性

紅樓心解 俞平伯 2722 2018-03-20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的獨創性很不好講。到底什麼才算它的獨創呢?如“色”、“空”觀念,上文說過也有的。如寫人物的深刻活現,何嘗不如此,《水滸》又何嘗不如此。不錯,作者立意要寫一部第一奇書。果然,地地道道是一部第一奇書。但奇又在哪裡呢?要直接簡單回答這問題原很難的。 我們試想,宋元明三代,口語的文體已是發展了,為什麼那時候沒有像這樣的作品,到了清代初年才有呢?恐怕不是偶然的。作者生長於“富貴百年”的“旗下”家庭裡,生活習慣同化於滿族已很深,他又有極高度的古典文學修養和愛好,能夠適當地糅合漢滿兩族的文明,他不僅是中國才子,而且是“旗下”才子。在小說裡,他不僅大大地發揮了自己多方面的文學天才,而且充分錶現了北京語的特長。那些遠古的大文章如、《楚辭》之類自另為一局;近古用口語來寫小說,到已出現新的高峰,那些同類的作品,如宋人話本、元人雜劇、明代四大奇書,沒有一個趕得上的。這裡邊雖夾雜一些文言,卻無礙白話的圓轉流利,更能夠把這兩種適當地配合起來運用著。這雖只似文學工具的問題,但開創性的特點,必須首先提到的。

全書八十回洋洋大文浩如煙海,我想從立意和筆法兩方面來說,即從思想和技術兩方面來看,後來覺得技術必須配合思想,筆法正所以發揮作意的,分別地講,不見得妥當。要知筆法,先明作意;要明白它的立意,必先探明它的對象、主題是什麼?本書雖亦牽涉種族、政治、社會一些問題,但主要的對像還是家庭,行將崩潰的封建地主家庭。主要人物寶玉以外,便是一些“異樣女子”所謂“十二釵”。本書屢屢自己說明,即第二回脂硯齋評也有一句扼要的話:“蓋作者實因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簡單說來,的作意不過如此。 接著第二個問題來了,他對這個家庭,或這樣這類的家庭抱什麼態度呢?擁護讚美,還是暴露批判,細看全書似不能用簡單的是否來回答,擁護讚美的意思原很少,暴露批評又很不夠。先世這樣的煊赫,他對過去自不能無所留戀;末世這樣的荒淫腐敗,自不能無所憤慨,所以對這答案的正反兩面可以說都有一點。再細比較去,否定的成分多於肯定的,在“賈天祥正照風月鑑”一回書中說得最明白。這風月寶鑑在那第十二回上是一件神物,在第一回上則作為之別名。作者說風月寶鑑,“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可惜二百年來正照風月鑑的多。所謂正照者,彷彿現在說從表面看問題,不僅看正面的美人不看反面的骷髏叫正照,即如說上慈下孝即認為上慈下孝,說祖功宗德即認為祖功宗德也就是正照。既然這樣,文字的表面和它的內涵、聯想、暗示等等便有若干的距離,這就造成了的所謂“筆法”。為什麼其他說部沒有種種的麻煩問題而《紅樓》獨有,又為什麼其他說部不發生“筆法”的問題,而《紅樓》獨有,在這裡得到一部分的解答。

用作者自己的話,即“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他用甄士隱、賈雨村這兩個諧聲的姓名來代表這觀念。自來看的不大看重這兩回書,或者不喜歡看,或者看不大懂,直到第三回才慢慢地讀得津津有味起來。有一個脂硯齋評本,曾對這開端文字不大贊成,在第二回之末批道: 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 這雖然不對,卻也是老實話。實在看不出什麼好處來。殊不知這兩回書正是全書的關鍵、提綱,一把總鑰匙。看不懂這個,再看下去便有進入五花八門迷魂陣的感覺。這大片的錦繡文章,非但不容易看懂,且更容易把它弄擰了。我以為第一回書說甄士隱跟道士而去;甄士隱去即真事隱去。第二回記冷子興與賈雨村的長篇對白;賈雨村言即假語村言。兩回書已說明了本書的立意和寫法,到第三回便另換一副筆墨,借賈雨村送林黛玉入榮國府,立即展開紅樓如夢的境界了。

作者表示三點:(一)真事,(二)真的隱去,即真去假來,(三)假語和村言。第二即一三的聯合,簡化一點即用假話和村粗的言語(包括色情描寫在內)來表現真人真事的。這很簡單的,作者又說得明明白白,無奈人多不理會它。他們過於求深,誤認“真事隱”為燈虎之類,於是大家瞎猜一陣,誰都不知道猜著沒有,誰都以為我猜著了,結果引起爭論以至於吵鬧。在文學上雖是一部絕代奇書,若當作謎語看,的確很笨的。這些紅學家意欲抬高,實際上反而大大的糟蹋了它。 把這總鑰匙找著了再去看全書,便好得多了,沒有太多的問題。表面上看,既意在寫實,偏又多理想;對這封建家庭既不滿意,又多留戀,好像不可解。若用上述作者所說的看法,便可加以分析,大約有三種成分:(一)現實的,(二)理想的,(三)批判的。這些成分每互相糾纏著,卻在基本的觀念下統一起來的。雖虛,並非空中樓閣;雖實,亦不可認為本傳年表;雖褒,他幾時當真歌頌;雖貶,他又何嘗無情暴露。對戀愛性慾,十分的肯定,如第五回警幻之訓寶玉;同時又極端的否定,如第十二回賈瑞之照風月鑑。對於書中的女性,大半用他的意中人作模型,自然褒勝於貶,卻也非有褒無貶,是按照各人的性格來處理的。對賈家最高統治者的男性,則深惡痛絕之,不留餘地。凡此種種,可見作者的態度,相當地客觀,也很公平的。他自然不曾背叛他所屬的階級,卻已相當脫離了階級的偏向,批判雖然不夠,卻已有了初步的嘗試。我們不脫離歷史的觀點來看,對的價值容易得到公平的估計,也就得到更高的估計。像彗星一般的出現,不但震驚了當時的文學界,而且會惹惱了這些反動統治者。這就能夠懂得為什麼既說真事,又要隱去;既然“追踪隱跡”,又要用“荒唐言”、“實非”之言、“胡謅”之言來混人耳目,他是不得已。雖亦有個人的性格、技術上的需要種種因素,而主要的,怕是它在當時的違礙性。說句詭辯的話,正因為它太現實了,才寫得這樣太不現實的呵。

像這樣的寫法,在中國文學裡可謂史無先例,除非拿它來比孔子的《春秋》,在本書第四十二回說過: 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 正是所謂“夫子自道”了。不過《春秋》像“斷爛朝報”誰也不想讀的,卻用最圓美流暢的白話寫出迷人的故事,二百年來幾乎人人愛讀。從前有一位我的親戚老輩說過,“做了一個人,不可不讀”。我當時還小,完全不懂,只覺得這樣說法古怪。說起書來,書是未有的奇書;說起人,人是空前的怪傑。話可又說回來了,假如真有一點兒像《春秋》呢,豈不也依然承接了中國最古老的文學傳統嗎?這裡可以看出本文雖分傳統與獨創兩部分來談,實際上只是一回事,一件事物的兩方面。所以並不能指出哪段是創造的,哪句是因襲的,要說創造,無非創造,要說“古典”,無非“古典”,就在乎您用什麼角度來看。

讀者原可以自由自在地來讀,我不保證我的看法一定對。不過本書確也有它比較固定的面貌,不能夠十分歪曲的。譬如以往種種“索隱”許多“續書”,至今未被大眾所公認,可見平情之論,始能服人,公眾的意見畢竟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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