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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七層《紅樓》脂硯(4)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714 2018-03-20
她已明說了自己不但是夢中人(即書中人,夢字承上文書名,乃雙關語),而且也好像是特為了作此夢中人而作此一大夢——經此盛衰者。則此人明明又係書中一主要角色,尚有何疑?翻复思繹:與寶玉最好,是書中主角之一而又非榮寧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釵、黛和史湘雲。按雪芹原書,黛早逝,釵雖嫁了寶玉也未白頭偕老,且她們二人的家庭背景和寶玉家迥不相似。惟有湘雲家世幾乎和賈家完全無異,而獨她未早死,且按以上三次宴會而言,湘雲又恰巧都在,並無一次不合。因此我疑心這位脂硯,莫非即是書中之湘雲的藝術原型吧?於是我又按了這個猜想去檢尋“脂批”。 第二十五回寫王夫人撫弄寶玉,一雙行夾批雲: 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 而後寶玉病好,王夫人等如得珍寶,又有一旁批雲:

昊天罔極之恩,如何得報?哭煞幼而喪父母者! 又第三十三回一雙行夾批雲: 未喪母者來細玩,既喪母者來痛哭! 釵喪父而黛喪母,自幼兼喪父母而作孤兒的,只有湘雲。我又翻回來找第五回的冊子與曲文,在第六支曲子《樂中悲》內,一上來便說:“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此處一旁批雲: 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 這支曲子末云“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正是湘雲的事蹟,於此恰有個“過來人”批評曲文辭意真切,竟欲失聲,可說相合得很。 ① 第七十三回寫媳婦們向邢夫人唆說探春,雙行批雲: 殺、殺、殺!此輩耑生離異。餘因實受其蠱。今讀此文,直欲拔劍劈紙! 這裡是說奴才們,“受蠱”云者,即因受其挑撥而遭到虐待之謂。注意邢夫人於探春乃是大娘。若是釵、黛,家裡並無嬸子大娘輩,絕談不到受蠱一事。惟獨湘雲乃是無有父母跟隨嬸子大娘度日,而且書中明示其受叔嬸等委屈的。

第三十八回賈母因到藉香榭,而提起當年小時在娘家的舊事,曾在枕霞閣與眾姊妹玩耍,失腳落水。此處雙行夾批雲: 看他忽用賈母數(“戚本”無數字)語,閒閒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 (“戚本”至此止)令人遙憶不能一見!餘則將欲補出(原誤去,出字誤作去字,不止一處)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原誤定,行草寫訛)不又添一部新書? 枕霞閣原是賈母娘家的舊事,也就是湘雲家裡的舊事。試問若不是“賈母”自家的人,誰有資格配補這部新書呢? 若承認這一點,然後有許多批語,以前不太注意的,便發生新的意義。例如,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時,才一提到“金陵世勳史侯家”,便批: 因湘雲故及之。 又提代善早世,太夫人尚在,便又批:

記真:湘雲祖姑史氏太君也。 第十三回中一提“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便批: 史小姐湘雲消息也。 似皆批者特為珍重之意,未出場時,先自標舉。又如,在“南京本”第二十回“一語未了,人報史大姑娘來了”句側獨有原筆所加的很大的字旁圈。這現像極為特別,也應有其含意。似乎可以合看。第二十六回寫黛玉叫門,偏遇晴雯賭氣,黛玉因又高聲說明是“我”,旁有批雲: 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批書人唱大江東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 若在俗本上惡劣批語之流,這又是耍貧嘴,十分可厭。既知“脂批”的特殊性質之後,便可以先不管它厭不厭,另換副眼光去玩味它,發現它的意義。這裡又拿黛玉相比,明為同屬女流之輩,聲音大小方能比較;後文說高唱大嚷,正復是個聲高口快的爽壯女子的語氣。我們一想湘雲是怎麼一個喜高談大論、“光風霽月”般的豪氣女郎時,便覺得這條批語正合他的手筆了。

脂硯果真是湘雲麼?我們可以岔開話頭,溫一溫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辨》,他在所謂“舊時真本紅樓夢”一章裡先節引上海晶報所載《臞臞筆記》裡的《紅樓佚話》: 八十回以後,皆經人竄易,世多知之。某筆記言,有人曾見舊時真本,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寧籍沒以後,備極蕭條。寶釵已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為擊柝之役。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為婚。 可喜這一條“某筆記”,已被蔣瑞藻收在《小說考證》裡(卷七頁八十九),原是《續閱微草堂筆記》,原文云: 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原作論)為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為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原作臧)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叚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按:俞書引文有數字出入,茲據《小說考證》第四版本)。

這條記載十分重要。 “白首雙星”的回目,歷來無人懂,在此則獲得了解釋。現在值得考慮的問題有二:這個傳說是否靠得住?假使靠得住,有此本存在過,則究竟是雪芹的真本,還是他人續本?關於第一個問題,在《夢辨》本書裡就還有證據: 這某補本的存在,除掉《紅樓佚話》、《小說考證》所引外,還有一證,頡剛說:“介泉(潘家洵君)曾看見一部下俗不堪的《紅樓續夢》一類的書,起頭便是湘雲乞丐。可見介泉所見一本,便是接某補本而作的。” 這已非偶合。其次,他舉出姓戴的傳述人,和庋藏人姓吳的某巡撫(我起初以為此人即吳達善,兼署過湖南、甘肅巡撫,滿洲正紅旗人,字雨民,潤生可能是號;而且旗人可能與曹家有些關係。但他卒於乾隆三十六年,紀昀作筆記小說是五十四年以後的事,吳數任總督,不應還呼作“中丞”,所以不合。此後則有吳應棻、吳紹詩、吳士功等巡撫,亦皆嫌早。惟有乾隆四十年任的吳虎炳〔江蘇山陰人〕和四十九年任的吳垣正〔廣西通志作吳恆,山東海豐人〕兩個廣西巡撫,比較相合),有本有據,不像是造謠,想他也還不至於這樣無聊。在今日看來,一個高鶚,在雪芹死後才二十幾年,居然續了幾十回書,居然能保持悲劇收局,打破歷來團圓窠臼,已經是老鴉窩裡出鳳凰了。若說在高之前,竟然早已有一個續書的,而且也居然具此卓見,結成更慘敗徹底的悲劇場面,這事縱非絕對的不可能,但其難以令人想像也就顯然了。因為《筆記》所敘並不甚詳,要想從“脂批”裡去找事蹟來對勘這個真本之真,本不容易,原因是“脂批”本意不在於預示所有的後來情事,我們現在藉以得知的零星片段,不過偶因必要而涉及,流露可窺罷了。因此我們也不能要求“脂批”內必該亦有湘雲乞丐、寶玉擊柝和重圓的提示。但,“轉眼乞丐人皆謗”是《好了歌》註解裡的話,人人知道。還有,“戚本”第十九回夾批有寶玉後來“寒冬噎酸,雪夜圍破氈”的事,這與“淪為擊柝”和“乞丐”不就很像了麼?再加上前八十回內“白首雙星”的回目,蛛絲馬跡,不可謂無踪跡可尋。在沒有硬證據反證這個“真本”是非真以前,我寧傾向相信它是真書這一面,至少也是接近雪芹原書情節的一部後補書。總之,湘雲歷經坎坷後來終與寶玉成婚,流傳甚久,非出無因。拿來與上面的推測對看,便覺大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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