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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五層《紅樓》審美(6)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327 2018-03-20
你看他如何寫春? 第五十八回,寶玉病起,至院外閒散,見湘雲等正坐山石上看婆子們修治園產,說了一回,湘雲勸他這裡有風,石頭又涼,坐坐就去罷。他便想去看黛玉,獨自起身—— 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 也只中間八個字對句,便了卻了花時芳汛。再看次回寶姑娘——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啟戶視之,院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 也只這麼幾個四字句,就立時令人置身於春淺餘寒,細雨潛動,鼻觀中似乎都能聞見北京特有的那種雨後的土香!也不禁令人想起老杜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名句——但總還沒有“土潤苔青”那麼有神有韻。

再看他怎麼寫夏? 開卷那甄士隱,書齋獨坐,午倦拋書,伏幾睡去,忽遇奇夢(石頭下凡之際),正欲究其詳細,巨響驚醒,抬頭一望,只見窗外——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夏境宛然在目了。又書到後來,一日寶玉午間,“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及至進得園來—— 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 也只這幾個四字對句,便使你“進入”了盛夏的長晝,人都午憩,只聽得樹上那嘶蟬拖著催眠的單音調子,像是另一個迷茫的世間。 有一次,寶玉無心認路,信步閒行,不覺來到一處院門—— 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原來已至瀟湘館。據脂觀齋所引,原書後回黛玉逝後,寶玉重尋這個院門時,則所見是—— 落葉蕭蕭,寒煙漠漠。

你看,四字的對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語式,已然顯示得至為昭晰。 這些都不足為奇。因為人人都是經歷過,可以體會到的。最奇的你可曾於深宵靜夜進入過一所尼庵?那況味何似?只見雪芹在敘寫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聯吟不睡被妙玉偷聽,將她們邀入庵中小憩,當三人回到庵中時—— 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 又是八個字、一副小對句,宛然傳出了那種常人不能“體驗”的特殊生活境界。我每讀到此,就像真隨她們三位詩人進了那座禪房一般,那熒熒的佛燈,那裊裊的香篆,簡直就是我親身的感受! 當迎春無可奈何地嫁與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後,寶玉一個走到蓼風軒一帶去憑弔她的故居,只見—— 軒窗寂寞,屏幛翛然。 ……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得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

第七十一回鴛鴛為到園里傳賈母之話,於晚上獨自一個進入園來,此時此刻,景況何以?靜無人跡,只有八個字—— 角門虛掩,微月半天。 這就又活畫出了一個大園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請君著眼:如何“寫景”?什麼是“刻畫”?絕對沒有所謂“照搬”式的“再現”,只憑這麼樣——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來,短短兩句,而滿盤的境界從他的筆下便“流”了出來。 必有人問: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別的,這就是漢字文學,中國詩的筆致與效果。 我以上舉的,可算是一種“類型”。但《紅樓》藝術的詩筆詩境,卻不限於一個式樣。方才舉的,乃一大特色,很可能為人誤解《紅樓》詩境就是摘句式的詞句,而不知還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講。今亦只舉二三為例。

比較易領會的是“秋窗風雨夕”那回書文。 讀者聽了,也許立即想到我要講的離不開那黛玉秋宵獨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還有什麼“境界”?猜錯了,我要講的是這回書的“宏觀”境界,不指那雨聲竹影的細節——雖然那細節理所當然地也屬於此處書文詩境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 這回書寫的是寶釵來訪黛玉,因談病藥之事,勾起了黛玉的滿懷心緒,二人談說衷曲,黛玉深感寶釵的體貼、關切、慰藉(此時二人早已不是初期互有猜妒之心的那種“關係”了,書中所寫,脈絡很清,今不多作枝蔓)。寶釵不能久坐,告辭而去,答應一會兒給送燕窩來。黛玉依依不捨,要她晚上再來坐坐,再有話說。寶釵去後,黛玉一人,方覺倍加孤寂,十分難遣萬種情懷。偏那天就陰下來了,繼以秋雨——竹梢的雨滴。只有在“助寫”此情時,方具有異樣警人的魅力,而不是“摘句”之意義。正在百端交集之時,忽聞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黛玉驚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之時,他萬無夜晚冒雨而來之理——但他竟然披蓑罩笠地到了!這比盼望寶釵再來(料無雨中再來之望了)別是一番況味。二人見面一段情景,我不必復述,如畫如詩,“短幅”,而情趣無限。寶玉也只能小坐,然後呢? ——然後穿蓑戴笠,碧傘紅燈,丫鬟陪隨,出門向那沁芳亭橋而去。而恰在此際,另一邊溪橋之路上,也有燈傘之跡遠遠而來了:那是何人?正是寶釵不忘諾言,打發人來將燕窩送至。

你看,這個“宏觀”情節,這張“整幅”畫面,是何等的充滿了詩意! ——這樣說仍然落俗了,應該說,這不是什麼“充滿詩意”,而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詩,詩的質素靈魂,而不再是“敘事”的“散文”! (可惜,畫家們總是畫那“葬花”、“讀西廂”、“撲蝶”等等,而竟無人來畫一畫這回書的詩境。) 再看寶玉私祭金釧這一回書。這兒也有“詩”嗎?不差,有的。此例以前略引過,卻並非從這個角度著眼。如今讓我們“換眼”重觀,則在那過壽日的一片熱鬧聲中卻傳出這麼一段誰也意想不到的清涼之音。那日鳳姐的生辰,寶玉與她,叔嫂相知,從秦可卿的始末原由,便可盡明(從首次到東府遊宴午憩那回,即寶、鳳同往;以後探病、赴唁、送殯、郊宿,總還是二人一起。此為書中正脈)。況是老太太高興主持,人人迎奉,寶玉應該比他人更為盡情盡禮才是;但他卻於頭一日將茗煙吩咐齊備,當日清晨,滿身素服,一言不發,上馬從北門(即北京德勝門)奔向城外。在荒僻冷落的郊外,小主僕二人迤邐覓到水仙庵。入庵之後,並不參拜,只瞻仰那座洛神的塑像,見那驚鴻素影,蓮臉碧波,仙姿觸目,不覺淚下。然後特選“井”邊,施禮一祭,心有所祝,口不便言——茗煙小童知趣,跪下向那被祭的亡靈揣度心曲,陳詞致悃:你若有靈,時常來望看二爺,未嘗不可! ……

你說這是“敘事”散文?我看這“事”這“敘”,實在是詩的質素,詩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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