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紅樓十二層

第26章 第五層《紅樓》審美(4)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530 2018-03-20
伏脈千里擊尾首應 蛇這東西,在人們普通生活中,似乎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先民對它就“印像不佳”,據說古語“無它”就本來是說“沒蛇”,用以表示平安無恙,今日看“它”,篆文作“崙”,倒確實像個“眼鏡蛇”挺頸攻人的勢派。可是在文學藝術上,它就不那麼討厭了,時常用著它。古書法家說他草法之悟,得自“二蛇爭道”,坡公也說“春蚓秋蛇”。畫家呢,畫個蛇添了腳,卻傳為話柄。詩人東坡則將歲尾比作大蛇歸洞,尾尖也捉不住。至於文家,則蛇更見寶貴了,比如,單舉評點家賞論雪芹的椽筆妙筆,就有“三蛇”之例。 何謂“三蛇”之例?一是脂硯齋,有兩次用蛇來譬喻,說那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又說是猶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一是立松軒,他曾說雪芹之用筆就像“怒蛇出穴,蜿蜒不馴”。此“三蛇”之喻,遂表出了雪芹藝術的又一巨大的特色。

在中華,幾千年文章巨匠們憑他們的創造與鑑賞的經驗,梳理出很多行文用筆的規律與程式,是中國文學理論與實踐的重要法則——就連人們紛紛笑罵的“八股”,其實它的可笑主要在於內容要“代聖賢立言”,而不在文章用筆之一無可取。 “八股”程式其實也是豐富積累的文章做法的總結歸納——從西方的習慣說,那也是一種值得研討的“議論美學”。即如“伏脈千里”等比喻,並不始於脂硯齋,金聖嘆早就喜用,但是雪芹把這一“敘述美學”中的手法運用得真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境界,所以批書人的強調此點,是完全出於有目能識,而不只是蹈襲前人的陳言舊套。 據說,有文藝理論家反對講這種“伏脈”,也不承認它的道理與存在的實例,聲言一切文學藝術都以“自然”為極則,作文只要“信筆”才最高,一切經營締造都是“下乘”云云。我想這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缺少體會的能力,二是他把“自然”真義弄錯了①。文學藝術,指的是人類的創造,正是“人工”,原與“天巧”並列而對比;其貌似“自然”者,實為他那“人工”的造詣的一種渾成美,不再顯露他辛辛苦苦的“斧鑿痕”——如此而已。世上豈有“全歸自然”的藝術作品?

魯迅先生在其偉著中,為設了第二十四篇一個專章,他在論及續書之優劣時,明白提出一個評判要點,即與雪芹原書的“伏線”是否“不背”的這一標準。這就說明,先生是承認行文確有此法,而雪芹之書是運用了它的——而且,這同時說明了一大重要問題:雪芹“埋伏”於前半部書的許多“灰線”,乃是為了給後半部書設下的巧妙的暗示或“預卜”。不承認這個至關重要的文筆手法,等於是連現存的八十回“前書”也給“消滅”掉了——因為大量的伏筆看不懂,或覺奇怪,或譏為“贅文”,於是這個巨大的藝術傑作中抽掉了它的一根大動脈、大經絡,不但它的“身體”成了嚴重殘疾,而且連“生機”“生命”也給剝奪了。 雪芹的暗線伏脈法,似乎大致上可分兩類:一類是一般讀去時,只要靜心體察,能看得出來的;一類卻是難識得多,非經過專門研究論證無由獲得認識的。後者更為重要無比——也才是雪芹在這個行文美學上的獨特的創造與貢獻,古今中外,罕有其匹。

如今我先取鴛鴦的故事中的一二小例,試作說解。 鴛鴦在全書中是“十二釵再副冊”中一大主要人物,關係著賈府家亡人散的大事故,也是群芳凋落中結局最慘的女兒之一。雪芹對她,大脈絡上的伏筆計有三層。 鴛鴦的悲劇慘劇,係於賈赦這個色魔。根據杭州大學姜亮夫教授早年在北京孔德學校圖書館所見舊抄本的異本(即與流行的百二十回程、高本完全不同)所敘,賈府後來事敗獲罪,起因是賈赦害死了兩條人命。賈赦要害誰?顯然其中一個是鴛鴦。證明(其實即是伏筆)就在第四十六回—— (鴛鴦向賈母哭訴)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再聽聽賈赦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還敢收? ……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請你“兩曹對案”,那話就明白了。 這兒的奧妙在於:寶玉似主,實為陪角;賈璉似賓,卻是正題。這話怎麼講?原來,有一回賈璉這當家人被家庭財政給難住了,一時又無計擺佈,想出一個奇招儿,求鴛鴦偷運了老太太的體己東西,押了銀子,暫度難關。鴛鴦是個慈心人,就應了他。誰知這種事很快由邢夫人安插的“耳報神”傳過消息去,賈赦也就听見了。故此,這個大老爺疑心鴛鴦與璉兒“交好”,不然她怎肯管他這個事?此事風聲很大,弄到兩府皆知。

你看第五十三回,到年底年下了,烏進孝來送東西了,賈珍向他說起西府那邊大事多,更是窘困。這時賈蓉便插口說: 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這是一證——其實就是一“伏”,一“擊”一“應”。 等到第四十八回,賈赦逼兒子賈璉去強買石呆子的幾把好扇子。賈璉不忍害人,他老子怒了,把他毒打了一頓,臥床難起——此用“暗場”寫法,我們是讀到平兒至蘅蕪苑向寶釵去尋棒傷藥,才得知悉。試聽其言,雖是因扇子害得人家破人亡、用話“堵”了賈赦,但還有“許多小事,夾雜在一起,就沒頭沒腦不知用什麼打起來,“打了個動不得”!這些“小事”裡,就暗含著赦老爺的變態心理“醋意”在內——因鴛鴦“看上了”自己的兒子賈璉。

這事賈璉之父母皆心有嫉妒,邢夫人一次向他告艱難要錢,賈璉一時拿不出,邢太太就說:你連老太太的東西都能運出來,怎麼我用點錢你就沒本事弄去了? 所有這些,就是後來鴛鴦果然被賈赦逼殺、死於非命的伏線。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放眼綜觀,真是一點兒不差。 當然,在不明白這種筆法與結構的時候,讀雪芹的那層層暗點,茫然無所聯繫,甚者遂以為“東一筆,西一筆”,浮文漲墨,繁瑣細節,凌亂失次——莫名所以。更由於程、高等人炮製了四十回假尾,已將原來的結構全然打亂與消滅了,讀者就更難想像會有這麼一番道理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