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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五層《紅樓》審美(2)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860 2018-03-20
我們且看,這一段本身已然具備兩個層次:一面是寫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心機眼力”(脂硯齋批語),因為這都是從黛玉眼中看得的情況;一面則是寫熙鳳的“渾身解數”“八面玲瓏”,看她簡直有千手千眼的神通,一人不落,一事不漏。然而,這一段明處是在寫熙鳳一人,暗處卻又同時寫了黛玉、賈母、王夫人等好幾個人,無一筆不奇不妙。 黛玉自從出場,我們只不過知道她是“聰明清秀”“年又極小,體又極怯弱”“舉止言談不俗”“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態度”而已;直到此刻,被鳳姐拉住手上下細細打量之後,才第一次正面寫出“天下真有這樣標致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這就給黛玉的品貌,下了定評。所以脂硯齋在此有批語,說:“出自鳳口,黛玉豐姿可知,宜作史筆看。”

鳳姐一上場,別人未曾開言,先就是“賈母笑道”。脂硯齋在旁批雲:“阿鳳一至,賈母方笑。與後文多少笑字作偶。”一點不假,看下去便知這話之確。鳳姐誇讚黛玉,是為討賈母喜歡,說出“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是替賈母向黛玉表白“人情”,然後就“用帕拭淚”。下面賈母又“笑道”云云,對賈母下面這一段話,脂硯批雲:“文字好看之極!”“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亦甚矣!”這真是幾筆就寫盡了鳳姐和賈母兩個之間的關係,一個是“承歡應候”(亦“脂批”語),一個是為其所弄,反而特別喜歡她,對她無限寵愛。 然後就是寫鳳姐以“當家人”的身份口氣來周旋黛玉,連帶她帶來的下人也不曾冷落。 然後就是王夫人問她月錢放完了不曾。這仍然是從“當家人”一脈而來,可是就又有了一層新意趣,別具丘壑;脂硯雲:“不見後文,不見此筆之妙。”我們馬上會想到,後來平兒和襲人談心,才洩露了奧妙,原來鳳姐連應該按期發放眾人的月錢也拿去放了高利貸,中飽私囊——這和雪芹原稿中鳳姐結局也大有關係。

然後就是鳳姐婉言批評王夫人對緞子一事的“記錯了”,已見出王夫人之胡塗;及至說到該拿出兩個給黛玉做衣裳,鳳姐便說“倒是我先料著了”“我已預備下了”,脂硯齋在此點破機關,說:“餘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深得“石頭”本意。其實,準此以推,鳳姐說“月錢也放完了”,是真是假,正恐難定。總而言之,王夫人之昏聵顢頇,於此一二小事寥寥數筆也已被寫盡了。 脂硯於下文黛玉到賈赦院中見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接出來處,批說:“這一句是寫賈赦(按:指賈赦之好色)。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這正可為我們上面所舉的那例子作註腳。

有意思的是,脂硯齋所指出的“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也正就是戚蓼生所說的“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那個絕人的特點和奇處。兩個人可謂不謀而合,也說明了此非一人之私見,實在有此妙理為有目者所共賞。 大家對釵、黛二人的印象,好像是一孤僻,一和善;一尖刻,一渾融。其實這也只是雪芹筆下的一面而已,還有另一面,讀者卻往往容易忽略過去。第三十回,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不過白問了寶釵一句,寶姑娘便疾言厲色,指她說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這種指桑罵槐、夾槍帶棒的話言和神情,就寫出了寶釵的內在的更真的一面,她實際非常厲害,並不好惹,同時也透露了她和丫鬟們是保持“主子尊嚴”的面目;而黛玉卻是愛和侍女們頑笑、和丫鬟關係最好的姑娘,她是天真活潑有風趣的少女,並不是一生都在“愁眉淚眼”中的一位病態人物,我們印像中的她的那些“短處”,只不過是當愛情的痛苦正在深深地折磨著她的時候的表現——否則,那樣一種不近人情“怪物”式的病美人林黛玉,還有什麼可愛?還有什麼可以令寶玉生死以之的可能呢?

越是才能平常的小說家,卻越是惟恐讀者“低能”、看不清他的文章,因而竭力要表示他那一點意思:寫喜,就眉開眼笑,說悲,就鼻涕眼淚;情節稍有隱曲,馬上就“看官不知,原來如何如何”,就要“書中代表(代為說破的意思)”。總之,他只有那一個浮淺面,還怕讀者不懂,一切可用的形容詞,也都成了廉價的“描寫”法寶。於是,那文章便成為簡單寡味、一目了然的東西,就絕不會是能使人心遊意賞、流連往復的具有魅力和美感的偉大藝術品了。那原因,就是它不但在思想內容方面,就是在文筆方面也缺少了厚度和深度。 要欣賞,我想上舉的這種地方就不該粗心大意、囫圇吞嚥。當然,如果超越文學作品的範圍,要處處作穿鑿附會的“索隱”式的“蒐奇”工作,那就是另一性質的問題,也就不再是我們所說的“欣賞”的意義了。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 攝影術的發達與流行,大約是19世紀後期的事,雪芹是18世紀早期的人,哪裡談得上攝影錄像之類的手段?然而說也奇怪,在他手中,真好像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影機,拍下了無數的“相片”和鏡頭,並且能夠“剪接”組織,成為一部“片子”,有靜有動,有遠有近,有全景有“特寫”……他似乎早就懂得“拍”的、“攝”的、“錄”的事情和本領。 任何“打比方”、“做譬喻”的修辭法,都是帶有缺陷的,因作比的雙方只能有一兩點、某部分相似可構成比照,而永遠不會是全部能“入比”。我把雪芹的筆法比為拍照錄像,不過是一個“善巧方便”的辦法,所以在這兒不必過於拘泥,一味死講。我打的這個比方,是1981年在濟南舉行全國“紅學”會議時首次提出的。

那時候,或在此以前,是沒有人敢多談的藝術特色的(因為那時的規矩是,一談藝術,彷彿就等於是忽視輕視了文學的“思想性”了,是錯誤而該批判的)。我在會議上提出了這個譬喻,大家覺得“聞所未聞”,很感興趣。 但我打這比方的目的,只不過是要說明一個藝術問題,姑名之曰“多角度”。 在中國傳統小說中,寫人物時,多是“正筆”法,罕見“側鋒”法。所謂“正筆”,就是作者所取的“角度”,是正對著人物去看去寫。譬如照相,他是手執相機,正面對著人物去拍的,而不大會來取別的角度。而雪芹則不然。 中國繪畫藝術,講究“三遠”,即:平遠、高遠、深遠。這就相當於“角度”和“透視”的道理,但又與西洋的透視學不同。後者總是以一個固定的“立足點”為本,而還要尋求科學的“焦距”,然後方能展示全畫面。中國則不然,是採用“分散立足點與焦點”的特殊表現法則,這在山水畫中最為明顯。 “平遠”與“高遠”,角度有了差別了,但“正筆”是不變的,它無法“轉動”——做不到像蘇東坡說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雪芹對此,深有所悟,他在小說人物的寫法上,創造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多點”、“多角”的筆法。但是雪芹的悟,又在於善從悟中得“翻”法:東坡是強調,觀察的角度不同,遂成各異,而非真面;雪芹則由此悟出,正因“多角”,合起來方更能得到那對象的全部真貌。 “多角”不是為求異,而是歸同,這是極重要的一點。

我拿拍照攝像來比喻,首先是為了說明這個要點。手執相機的人,他可以從高低遠近和俯仰斜正種種的角度距離去取影。今天的人,對此當然覺得無甚稀奇,但在清代乾隆初期的雪芹來說,他如何能悟到這個妙理妙法?非特異天才奇蹟而何?豈不令人稱奇道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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