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紅樓十二層

第21章 第四層《紅樓》靈秀(5)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1590 2018-03-20
“創教”的英雄哲士 作者雪芹痛切關注的是人、人物、人才,總括這樣巨大的主題,具有這樣宏偉崇高思想之人,絕不會是為了一個狹隘的“反滿”的民族之事而流淚著書,這裡思想層次、精神世界的差別是太大了,豈容縮小歪曲? 至於王國維的“痛苦解脫”論,是其“無欲”即等於“無生”,故必然與佛家的“涅槃”之說終相契合,亦即與某些“紅學家”的“色空觀念”論是一致的誤解。即如卷首敘及空空道人時,說他因見石頭之記: 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為《情僧錄》。 試看,原先是由空到空的“空空”道人,至此竟棄“空”而從“情”,此為何義?豈可以閒文視之。蓋四句十六字,兩端是“空”,中含兩個“情”字,是即明言:宇宙人生,情為主因,而雪芹之書,以談情為“大旨”者,正乃反空之思也。又何容以佛家之“空觀”曲解其真意?

雪芹的“文人狡獪”是慣用現成的舊詞來巧寓自己的新意,如那四句十六字,若“譯”成今日的語言,則大致應是下列的意思: “空空”道人(古漢語,“道人”與“俗人”相對,即修道之人,有別於世俗之群民,多指沙門,並非“道士”之義)本是身入“空門”的,以為人間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甲戌本”有此文出僧道之口);可是當他讀到了並抄回了之後,卻由原先認為的“空”境而領會到了人生萬象——即所謂“色”者是,他因此而發生了思想、感情,而以此有情之心之眼再去觀照世界萬物人生,這才悟到:所謂的“空”,原來就是這些有情世界的假稱,它實際是個充滿了感情的境界,一切的“色”皆因情而得其存在。 因此他給自己改取了一個新名:情僧——有情、多情、癡情的修持者,一個“惟情主義”的大智慧者。

這番意思,當然是與只看字面的“色空觀念”論的解釋大相徑庭的,這也就是難為世俗所理解的一個最好的說明了。 但是,什麼人才最有情?在雪芹看來,最有“才”的才最有情。是以,“兩賦而來”之人也就最有情。惟其有情,故不會成為出世者,而一心熱情願為世用,所以渴望具才,切盼補天。但不幸的是:“有命無運”,非但不能見用,抑且橫遭屈枉冤抑,至於毀滅。 “有命無運”,又是雪芹借用“子平學”的術語而來巧寓其深刻痛切的哲思的一例。這四個字,雪芹用來加之於全書出場第一位女子的身上——香菱,她是全書一百零八個女子的代表或像徵人物。所以特以此四個大字點醒全部的意旨,不妨說,的靈魂即此四字。 當僧道來到甄士隱面前,見他懷抱英蓮愛女(真應憐也),便說出:你將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中作甚?在此,脂硯連加數批,其一則云:

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雪芹)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 又一則云: 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 又一則云: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所以這一切言辭意念,都集中在一點:人才不得盡其展用而抱恨以終,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三十功名(南宋人謂克敵復國之大業為“功名”,非一般科舉俗義)塵與士”者,其痛一也。 若能曉悟了這些,怎麼還會把一部說成是什麼“色空”“解脫”“情場懺悔”“愛情悲劇”等等之類?

當第二十二回寫到寶玉於黛、湘等人之間各受責怨,乃自思“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脂硯便批雲: 看他只這一筆,寫得寶玉又如何用心於世道! ——言閨中紅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視閨中自然女兒戲,視世道如虎狼矣!誰云不然? 這是憤世反語,其本懷原為入世用世,尚不彰明乎?寶玉,作者自況也。至於女子,則有一回尾聯,題曰: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這是盛讚鳳姐協理秦氏喪事的才幹的感嘆之言,那麼請問:雪芹寫書為諸女之才如此感嘆,不是用世之思想,難道反是為了一個“色空”“解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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