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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紅樓夢》原本是多少回?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8048 2018-03-20
我寫下來的這個(作為標題的)問題,早經回答過了,可是卻實有重新回答的必要。忽然想起重新回答這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完全是由於一位青年同志的提端引緒。在他的懷疑和啟示之下,我才悟到“不成問題”的還大有問題。新的思路,一經探研,很快便得到了新的答案。當然不是像程、高所搞成的偽“全璧”那樣,是“一百二十回”;但也不是像脂硯齋批語字面上所稱的“百回”或“百十回”。 ,按照曹雪芹的原著,本來應當是一百零八回的書文。 真是這樣嗎?論據何在? 且聽我從幾個方面來說一說我們的解答。 原本的回數問題,在乾、嘉之際就傳聞異詞了。例如,“已酉本”舒序中就提到章回是“秦關百二”之數(對於這句話畢竟應如何確解?我至今不敢下斷語)。那還是乾隆五十四年的事。又如,後來裕瑞作《棗窗閒筆》,說什麼:“一書,曹雪芹雖有志於作百二十回,書未告成即逝矣。”你看,這是乾隆三十六年生人、其“前輩姻戚有與之(雪芹)交好者”的宗室裕瑞講的,該信得過吧? ——可不然,這位先生騙人不負責任的話多著呢!我在新、舊版《紅樓夢新證》裡都粗舉過一些例子,足見一斑。據他講,曹雪芹“有志於”作一百二十回,作到“九十回”就“逝矣”了。要信了他這種胡言亂語,就被他騙苦了[注]。

再有呢?當然就不能不舉程偉元了,他說:“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這種話,往好裡說,可以解釋為當時確曾有一種傳聞,認為芹書還有“四十回”,並且有人“見”過目錄云云,於是程、高二人正是鑽了這個傳聞的空子;往壞裡說,多半就是程、高造的謠,先把假回目散佈開去,為給偽續造輿論作“根據”。 所以,所有這些,絲毫也不能證明芹書原著是一百二十回,換言之:偽的才是一百二十回,真的本來不是一百二十回。 交代過了這些,可以更清爽地看待脂硯齋的話,免卻許多糾纏,——因為正是裕瑞這等人也自稱“見”過脂批本的呢! 在《戚序本》第二回,回前總批說: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 《庚辰本》第二十五回,近回尾處一條眉批雲:

“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 只消這兩條,可說“大局已定”,——原本主體是一百回書文。 可是批者又說過“後之三十回”的話,例如不止一本都有的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說: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三十回”或作“卅回”) 特別提出“後之三十回”,沒有第二種解釋,大家都認為“後”是對“前八十回”的傳世本而言的,那末八十加三十,應共得一百一十回。有研究者早就如此指出了的。但是這畢竟對不對? 直到《蒙府本》發現,我們這才找到了參證,在第三回回末,有一條側批: “後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 這就把裕瑞胡說的什麼“雪芹於後四十回雖久蓄誌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時不待人矣”等鬼話,徹底戳穿了(請參看《紅樓夢新證》第一零一四頁)。也有同志認為:此側批既在第三回出現,而有“後百十回”之言,則全書應為一百一十三回(並另有其他考證)。關於這,我暫不枝蔓,可請大家研究討論。又有同志說:“百十回”者也只是一種泛言概稱而已,未可執以為“精密數字”。說得也有理。但是,無論如何,這句話的出現,畢竟證明了“百回之大文”“全部百回”是約舉成數,實際上並不是一百回整數的。這就重要得很了。

上述的這個“大局”定了之後,就可以回過頭來對八十回原書深入研究,以求解決全部回數問題了。 曹雪芹於開卷不久就大筆特書: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這兩句詩恐怕有三、四層寓意,閒閒領起、遙遙照映全部後文。曹雪芹在結構設計上,是以第五十四、五十五回之間為“分水嶺”,前半後半,正好是“盛”“衰”兩大部分,全書一寫到“除夕祭宗祠”“元宵開夜宴”,就已達“盛限”。往下看,從五十五回起,迥然另一副筆墨了。這一點,《紅樓夢新證》中曾初步提出過(請參看八九五頁第二行以次、九八七頁第三行至第四行等處)。 此—看法,已獲得很多讀者面談或投函表示贊同,可是,一位青年同志卻給它作了進一步的追究和更嚴密的推算。他說:這個論點我很同意,但既以第五十四回為前半之終點,第五十五回為後半之起點,那雪芹原書就不是一百一十回,而該是一百零八回。

誰說的有理,就應當服從誰的論點。於是我就從這個新推想去考察事情的全貌,立即認識到:這個“一百零八回”實在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如此,是否又與脂批的“百回”“百十回”衝突了?一點也談不上沖突。說“百回”,是甩零數而舉成數,說“後之三十回”,“百十回”,是以整數概“缺”數——關於這,後文再作補說——都不過是為了行文之便,省略細碎而已。那麼,此外的具體論證還有與無呢? ——問題總不會只是一個連小學生都能答卷的算術課題。正是這樣。以下請聽我詳說一說情由原委。 原來,按照雪芹本意:全書結構設計,非常嚴整,回目進展,情節演變,佈置安排,稱量分配,至為精密。他是將全書分為十二個段落,每個段落都是九回。換言之,他以“九”為“單位”數,書的前半後半,各佔六個單位數,六乘九,各得五十四回,合計共為一百零八回。

真的,事情又竟是這樣的嗎? 這個“九”和它的“清晰度”,可以先從故事情節來說。請看上半部書大致內容如何分佈。 (一)第一回——第九回,此九回是引子序幕性質,諸如背景的介紹,人物的出場,各種後來事故的伏線,皆屬於此。以賈雨村為線,引起林、薛之進京;以劉姥姥為線,展出鳳、璉之家政;以會芳小宴為線,始入東府秦、尤婆媳,以家塾鬧學為線,牽動親戚金榮母子,以梨香院為線,既寫黛、釵,又傳晴、襲……。 (此只極其粗略簡單而言之,雪芹常常諸義並陳,一筆數用,此處只能姑論一面,後同,不更贅注。)從意義講,以“護官符”為四大家族興衰之總綱;以夢警幻為人物命運之預示;以劉姥姥“一進”為全部“歸結”之遠源;以頑童鬧學為“不肖”種種之提引……。一句話,這頭九回在故事上都只是春雲乍展,初看竟似散漫無稽雜亂無致,實則用筆上卻是極緊湊、極細密地逐一為後文鋪基築路。此九回以鬧家塾截住。下回即另起秦氏病重一大波瀾,似連而實斷,首尾判然。

(二)第十回——第十八回:此一段落主要寫了極盡揮霍的兩件“排場大事”,一是可卿之喪殯,一是元妃之歸省。前者又實為正寫熙鳳之才幹與過惡,後者又實為烘染賈府之盛勢與衰根。兩件事雖分屬寧、榮,似不相涉,實質關聯,故秦氏託夢,鳳姐憬然,主眼在點明盛衰之理,將傾之勢。此九回以歸省事畢截住。下回即另起“情切切”,另一付筆墨,首尾判然。 (三)第十九回——第二十七回:這個段落的線有明暗兩個面,“明面”是由“靜日玉生香”起,經歷襲人的“箴”,寶玉的“悟”,之動魄,之警心,一直發展到埋香泣塚。 “暗面”是寶玉、賈環嫡庶間的暗爭,鳳姐、趙姨權勢上的惡鬥,迅速迸發,激烈展開,著力寫出榮府第一場巨大風波。而中間夾寫賈芸、小紅、醉金剛,遠遠為日後趙、環毒謀,鳳、寶入獄,芸、紅營救等重大情事,伏下筆墨。 “明”“暗”兩面巧妙而有機地聯繫於無形之中。此九回以“葬花”截住。下回即另起蔣玉菡,歸入別題,首尾判然。

(四)第二十八回——第三十六回:此九回一段始出琪官蔣玉菡,頭緒嶄新。從交結王府優伶,暗暗領起金釧致死等一連串寶玉“倒運”事件、層層逼進,直到爆發為“大承笞撻”一場矛盾衝突的高潮。這又與打醮議親一場風波緊密交織。其間又特別穿插著齡官、翠縷、玉釧、金鶯等下層優嬋少女的情態。最後歸結到“夢兆絳芸軒”,而以“識分定”從側麵點染烘襯。下回即另起海棠詩社,情況又變,首尾判然。 (五)第三十七回——第四十五回:此九回以詩起,以詩結,詩社,開宴,酒令,遊園,慶壽,接連是賞心樂事的場面,而郊外焚香、席間生變,小作點破。最後以“秋窗風雨夕”為一結,截住。下回即另起“尷尬人”,全是另副筆墨,首尾判然。 (六)第四十六回——第五十四回:此九回主線是由冬閨聚詠迤邐引至除夕、元宵、種種節序情懷,宴集遊樂,又以赦、邢討索鴛鴦為過脈,夾寫專房、二房矛盾衝突,為一大伏筆。中間以怡紅院冬夜諸嬛情境特寫為之映帶。敘至元宵,是為“盛極”之限。 《戚本》第五十五回回前批雲:“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鍾大呂后,轉出羽調商聲,別有清涼滋味。”正是批者用他自己的獨特方式來說明在第五十四回之後接此回,是筆墨—大變,情節一大轉關處。上半部至此告一結束。共歷六九——五十四回整。再看下半部。

(七)第五十五回——第六十三回:此九回為寫“衰”之始,以鳳病探代、理家為政,引起嫡庶矛盾深化,集中敘寫下層奴僕種種情狀,弊竇之多端,糾紛之繁複,為“樹倒猢猻散”前夕的勉強綴補收拾而終不可為救作一側影反照,然後以“壽怡紅”為結穴,特寫“群芳”的這一次特殊的也是最後的盛會大場面,而以籤語透露諸少女的“歸結”已不在遠,虛緩一步,實逼進一層,亦即截住。仍是首尾判然。 (八)第六十四回——第七十二回:忽然轉入,筆墨集中於尤二、尤三姐妹的全部事狀,突出描摹鳳姐的毒辣凶狠,為後文璉、鳳反目,榮、寧罪發伏線,中用湘、黛桃柳詩詞稍一破色鉤染,即仍暗接圍繞鳳姐而發生的諸般矛盾鬥爭、複雜形勢。此一段落,全為破敗之臨近作過脈引渡,層層遞進。 《戚本》第七十二回回前批雲:“此回似著意,似不著意,似接續似不接續;在畫師為濃淡相間,在墨客為骨肉勻仃,在樂士為笙歌間作,在文壇為養局為別調……——前後文氣,至此一歇。”道出了全書結構至此“八九”又為一轉關處。下回即另起“抄檢大觀園”,首尾判然。

(九)第七十三回——第八十一回:此為現存雪芹原書的最末一大段落,由“繡春囊”事件突起,引出“抄檢”一件大醜事。從此,司棋逐死,晴雯屈亡,芳官出世,迎春陷網,香菱受逼(即將盡命),——估計在此一大段的已佚的末回(第八十一回)中會還有探春的將嫁,惜春的出家,中間特用中秋夜黛、湘聯吟一段異色筆墨為後部設色點晴,是全書一大重要關目。至此,“三春去後諸芳盡”的局勢已然展示鮮明。是為大風波、大敗落的前夕,筆勢蓄滿,翻作一束,以為下回突起地步——以後的事,暫且按下慢表。 從情節大分段來看,梗概如此,以“九”遞進已達九九。 以下再從另一個角度來考察一下“九”數的分明,並然不紊。 《新證》第六章《紅樓紀歷》,曾對小說的年月歲時,季節風物,作了推排條列。請讀者翻開這一章對照考察:

一、第一個九回之末,實際正寫完“第九年”,剛剛暗渡到下一年;從第十回起,恰好另起頭緒,從秋天敘寫“第十年”之事。 二、第二個九回之尾,正好寫到“第十二年”的“年也不曾好生過的”忙碌情形,進而寫完了“歸省”,即次年的元宵節,亦即“第十三年”的開端。 三、由第三個九回起,直到第六個九回,總共是“四九三十六”回的“長篇”,實際寫了整整一年,又到了除夕、元宵,此時,已經到了上述的第五十四回之“分水嶺”處。 四、這一個在全書中佔如此獨特篇幅的“長年”,又恰恰是“四九”分配四季,整齊清楚,了無差誤。試看:—— 五、由“省親”一過,迤邐寫到第二十七回,正寫到“葬花”截住,葬花雖已進入夏初,實際正是為了“餞春”,是為春天作結束。是為第三個九回,整寫春季之事。 六、由“茜香羅”起,直到夢兆絳芸軒,情悟梨香院,整個是第四個九回,全寫夏日之事。 七、由秋爽結社、《菊花》命題,直到秋窗風雨,整個第五個九回,全寫秋事秋情。 八、由第四十七回開頭小作過渡,略略接續九月下旬之事,迅即點明“眼前十月一”,是為冬節之始,一直到第五十四回除夕元宵,全寫冬景冬境。至此,正好六九五十四齊。 我當日推排“紀歷”,絲毫也沒有預先想到上述這些關係的可能,那時只以推“年”為主。若說事屬偶然巧合,世上原不無偶合之巧,不過畢竟哪有許多?說上面這多現像都只出於一巧,則此巧毋乃太甚乎? 不妨還回到傳統的“十進位”分法去看看問題——你就會發現,每個整整十回之末和下面的幾十一回之始,情節緊聯,斷開不得,例如,第四十回止於三宣牙牌令,第四十一回始於品茶櫳翠庵,原都是賈母引領劉姥姥頑耍之事;第五十回止於雅制春燈謎,第五十一回始於新編懷古詩,正是詩謎連詩謎,一氣銜接;第六十回止於茯苓霜事件,第六十一回始於寶玉情贓(俗本妄改瞞贓),正是一回事的中間,——這都如何斷開而構成大的段落?這樣一比較,“九”數就越發分明,並非我們的主觀臆造了。 於此不免令人想起那條頗曾引起“紅學專家”紛紜揣測的回前總批: ……全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回前單葉) 這條脂批,確鑿不移地講明:全部寫到三十八回,已過了三分之一——略多一點兒,到底怎麼有餘?以前都算不出個清白。現在知道:全書一百零八回,三分之一是四九三十六回,三十八回豈不正是過了三分之一而多出一點兒(剛一兩回)?可見這種回前總批,是脂硯為百零八回本的而作無疑了。 ——因為,倘若是為了少於百零八回定本的的“雛型”、“前身”、“初稿”等本子(假如真曾有過的話)而作,那無論如何不能預先計算出一個這麼精確的“三分之一有餘”來。事情難道還不清楚? 曹雪芹為何單單選定了一百零八這個數字?當然,我們既非曹雪芹,誰也不敢說能代為答复。不過,這個數字卻是舊日常用的,比方,牟尼珠是一百零八粒,鐘樓報時敲鐘是一百單八杵,小說裡的英雄是一百單八將,神通變化是三十六變加七十二變——一百零八變,……我想,雪芹給一部通俗小說採用這個一百單八回,至少應該也算有“來歷”“出典”,並非“杜撰”吧? 得知這個以“九”為基數的百零八回設計之後,也感覺有助於想像、推測最後二十七回的大概情況。譬如,上文曾設想第八十一回已到“三春去後諸芳盡”的前夕,此下的第十個九回,可能是正式交代三春既去,諸芳紛紛隨盡,大觀園一片悲涼之霧(參看《新證》第八八二頁第(12)條)。然後第十一個九回,可能是元春一死,眾罪發露、抄家入獄、徹底破敗等一系列絕大事件。最後第十二個九回,當是為其時尚存之人物角色一一作出歸結,重者應為鳳姐、巧姐、湘雲、平兒、麝月、紅玉、茜雪等人。當然有很多情節曲折、次序先後,我們還無法想像揣摹得詳細具體,不能十分準確,但總覺比不懂“九”的結構之前,卻大大清楚了一步。所以,懂得不懂得百零八回以及十二個“九”的總結構,關係實是非常重要。 《戚本》第八十回前批雲:“敘桂花妒,用實筆;敘孫家惡,用虛筆。敘寶玉臥病,是省筆;敘寶玉燒香,是停筆。”何為停筆?即蓄勢是,為下文又一“進筆”作準備是也。我曾說:“原來,按照曹雪芹的用意與寫法,在前八十回書中他把一切伏線和準備都已佈置停妥,文筆蓄勢,到八十回來已是如同寶弓拉滿,勁矢在弦,明緩暗緊的氣氛,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萬木無聲待雨來',傾盆暴雨的即將到來,已然為各種'警號'所昭告。第八十一回一揭開,便到了全書中另換一副異樣筆墨的關紐筋節,……”(《新證》頁八九三)。 “停筆”之說,正可合看。我至今覺得這一認識基本上不誤。不過那時候還不知道“九”的結構法。現在看來,我當時說的那種情況,也可能要微微往後推一點,例如,應當是後移半回至一回的光景。然而,這卻加倍說明,第八十一回在結構上是極重要的一回書文。 本文目的,只在初步指明這個道理,撮述的情節內容,極為粗略,——只想顯示大的段落首尾,僅此而已,讀者千萬不要誤認為這是什麼從藝術上講章法篇法、佈局構造,我是沒有資格敢來講這些的。我曾和幾位高校老師朋友說過,多年以來,講思想內容、意義價值的人多,講的藝術造詣、手法技巧的人少;應當多對其藝術性的獨特處進行探討撰述,才對學習創作的人更有借鑒幫助。即如全書結構,光是從這一角度來研究,恐怕也大有可做之事,我曾舉過有人把比為波紋式結構的例子,無數大波小波,前後起伏,回互鉤連,蔚為大觀(參看《新證》二一頁)。但還可比為立體建築,雪芹是一位設計蓋造建章宮的極神奇的偉大建築師,他蓋造出來的,是千門萬戶,復道迴廊,遊者入內,目炫神搖,迷不得出,——這一點兒也不能“證明”建章宮是雜亂無章、隨手堆砌的一片土木磚瓦,恰好相反,它說明這種弘偉巨麗繁複深曲的建築奇觀是建築師的精心設計、“藍圖”早具的結果。千人百事,千頭萬緒,交加回互,儀態萬方,而又條理脈絡,井然不紊,即從一人一事去推尋,也無不起結呼應、一發全身,字字靈,筆筆到。在《甲戌本》開卷不久,敘至“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踪躡跡、不敢……失其真傳者”,一條脂硯眉批曾說: 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現,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不少。餘亦於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謬誤。 這是脂硯的“眼界”,已歷二百年之久了。可惜的是時至今日還沒有人以自己的“眼界”來對的總體結構、細節、技巧作出研究。因初步提出這個一百零八回的課題,故而乘便在此附說斯義。倘能引起研論,也是快事幸事。在指明以“九”為基數時,並非說“九”已不可再分,實際上,以九回為一大段落之內,必然還有段落脈絡可尋。為避繁碎,此處不想逐一再作剖析了,“閱者當自得之”。 看來,也許有一個可能,即雪芹當日創作,其所落筆草成的,是“長回”——約有現在的兩回或者三回左右的篇幅,這時“文思旋律”即在節奏上達到一個“調度點”,約略構成一個“基本段落”;而這樣的段落又組成了前文所述的大段落;當他最後“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時,才又將“回”往細處裡劃分,並調節成為九回的篇幅。 ——當然這種“創作過程”只是我們的一個揣測,亦不知畢竟能得其實否。 一百零八回,這個發現原是出於張加倫同志的提示,深可感謝,因為從某一意義講,這一發現將使的研究得以向前推進一步。 丁巳小雪節初稿訖 一九七八年三月五日點定 ~~~~~~~~~~ [附記] 全書既為百零八回,那應該以九回為一冊,分裝十二冊才是;為何現傳舊抄本卻是多以十回為“卷”為冊呢?又,為何現傳本不是到八十一回為止,而是八十回呢?答案是,十回為卷為冊的,是最晚的形式了,如《戚序本》、《甲戌本》,皆以四回為冊,《甲戌本》又並不分卷。以四回為一冊的分裝法,恐怕還不是最早的形式,張加倫同志認為,最早是兩回分裝一冊,因為那時每頁行數字數都略如《甲戌》、《戚本》,所以本頭很厚,而回數卻少。此說最是。一百零八回正好分釘五十四冊,雪芹在世時,只傳出四十分冊,就成了“八十回”,第八十一回因為分裝到下一冊內去了,所以當第四十一冊以下全數散佚後,外間就無法見到這個第八十一回;傳出的四十冊既然成了八十回,就給人造成了“整數”的印象、概念。於是後來傳抄者為了圖其方便,減少分冊,將原行款也改了,每頁行數字數皆大大加多,最後合併為十回一冊的通常形式,“九”的痕跡就再也不易為人發覺了。 ~~~~~~~~ [注] 《閒筆》的最難解處,即裕瑞的最不通處,莫過於硬說有“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書及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率大同小異者,……”然而又說:“餘曾於程、高二人未刻版之前見抄本一部,……八十回書後唯有目錄,未有書文,目錄有'大觀園抄家'諸條,與刻本後四十回'四美釣魚'等目錄迥然不同。”這怪極了!裕瑞獨不曾說他所見抄本及“諸家所藏”各抄本的“八十回書後目錄”的數目與程、高本有何“不同”,這適足證明他意中的“書後目錄”還是“四十回”。假使如此,則他說“曹雪芹有志於作百二十回”豈不是對了?無奈脂批中很多證據徹底否定了芹書原為“百二十回”的任何可能性。那末,“四十回”的“目錄”哪裡來的?如果解釋為:此項曾經流傳的目錄即是程、高本之目錄,也講不通,因為裕瑞已說二者“迥然不同”。如果說他真的目見了這種“四十回”的與程、高本“不同”的芹書真目錄,那他印象應當極為深刻,為什麼他除了“大觀園抄家諸條”這句極不通順的話以外連一點滴八十回後的真本情節也舉不出?況且他是力辯程、高後四十回非真的,費了極大的力氣,——而他只要略舉一下雪芹原目錄都是何等重大情節,程、高之偽不就昭然若揭了嗎?他為什麼不如此做?再說,除了裕瑞以外,清代諸家記載誰也再沒有半個字真正說明曾有誰見此種真目錄之存在,此又何也?因此,我對裕瑞不敢盡信的心情,是至今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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