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定是紅樓夢中人

第50章 第四十九篇紅學靈魂

定是紅樓夢中人 周汝昌 2517 2018-03-20
張愛玲女士自云:“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模仿小杜(牧之)的“十年一覺揚州夢”,十年精力,耗於一本《夢魘》,其考據結果如何?以我個人的意見來評議,可以成為定論的幾乎很難說共有幾條。但我並無菲薄人家的意思,相反,以為應當重視珍惜她的這種努力求真的治學精神——我說的很難成立的考證,是那些“拆遷”“搬家”論;我珍重佩服的是她對“舊時真本”的追踪,尤其是她的內心深處的追尋目標,亦即表現為文字以外的心理真跡(psychologicalhonesty)。 她嘗自云:當她第一次看到《續閱微草堂筆記》裡記載了一個“舊時真本”,其後半情節與流行程高偽續本大異,寧、榮籍沒後,備極蕭條,寶玉貧極,至淪為擊柝(打更巡夜敲梆子)之流,而湘雲流落為傭婦;日後竟重逢复聚,白頭偕老——她從小看的是偽本“寶黛愛情悲劇”,至此,真如“石破天驚,雲垂海立”一般,終生難忘!

這八個大字怎麼講?譯成“大白話”,就是天崩地裂,天翻地覆! 這個極其巨大強烈的震動,使她感到以前為何對八十回後的“天日無光,百般無味”的感覺即是由於它並非雪芹真書原筆的緣故,而“舊時真本”的結局情節,才是她重新感到“天日重光,百般還味”的嶄新的境界。這種感受,簡直太巨大深刻了!所以終生難忘,豈是一般的泛常的暫時的一現即逝之事? 於是,她悟到今日行世的一百二十回“全本”是假貨,後四十回是續貂的狗尾,而八十回殘書,《紅樓》未完,構成了她畢生難以遣釋的一樁大恨。 於是,她要百般努力地追踪那個“舊時真本”。 其實,這才是她“十年一覺迷考據”的唯一心願與終極目標。 既知此義,便明白為何一部“五詳”的《夢魘》,其末章“五詳”就是標題“舊時真本”,就是畫龍點睛的真實心理軌跡。

這一點,是張愛玲的“紅學靈魂”。 須知,像她這樣的震動並不是人人都一致的,有的有些輕微的感覺,有的甚至連那筆調心腸的突然改變也毫無知覺感應,認為“差不多”,說若非原著,別人是寫不出的,云云。 可知,張愛玲那種天賦的藝術敏感力,是最可貴的一種才能,鈍者就無法體會,你就是“掰開揉碎”地說與她,也是漠然茫然、無濟於事。 然後,我們才可以進而窺探,張愛玲對那終生難忘的“舊時真本”的追踪,又是如何的呢? 據一位十分高明的專家為我們分析總括說明:張愛玲考證的結果是認為雪芹當時為八十回後的書文曾寫了兩個不同體系的結局:一個是寶、湘重會,白首雙星,如“舊時真本”所傳。另一個則是“懸崖撒手”,即一般被解釋為是指寶玉棄寶釵、麝月妻妾而出家的結局故事——而專家指出,張愛玲對這一矛盾到底以哪個為是?委決不下,未有結論;但她心理上即是傾向於“舊時真本”的白首雙星、寶湘重會的收尾大格局。

這就極其耐人尋味了。 如今問題是:如果今所見筆記等書記載的八十回後情節有兩種不同,就肯定是兩個體系的後半部嗎? 對此,應該容許人存疑而細究深研,不宜即被那種想法誤導而愈走愈遠。因為“棄而為僧”並沒說明即等於最後結局,無法斷案。這是一。第二,棄妻妾,是寶玉一己的行動,還有不願遭棄者寶釵、麝月在,會設法挽回此局——前文不是有寶玉“悟”了“禪機”,作了“偈語”被釵、黛一“破”,就立刻反悔放棄了那念頭了嗎?豈不正是預設的伏筆遙射後文?第三,即使出了家,充其量也只是結束寶釵一局,正如結束黛玉一局之後還有後文一樣道理。第四,“懸崖撒手”就一定指出家做和尚?誰也沒有這麼說,找不出這麼一個“邏輯”。

查考“懸崖撒手”這個典故,詞典是引據《景德傳燈錄》卷二十,真禪師有“直須懸崖撒手”這句話。這就恍然可悟了。 原來,世人很少能理解禪家的精神、語言、教導方式,便誤將此語解為“萬事歸空”的俗人;其實禪宗最要緊的是教弟子勇往直前,打破一切俗障,精進不息。所以“直須”如何,不再是向出了家的高級禪僧再作什麼最起碼的“萬境歸空”的話,那是禪家的笑話。禪師總是要弟子“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鼓勵他“直須”的語氣乃是“就是要”如何如何,這語氣是大智大慧,大仁大勇,不顧一切,往前進而勿後退。 ——懸崖撒手,是針對懸崖勒馬而言的,是說臨懸崖,勸人“勒馬”,是俗義是意障了,相反,正是要放開勒馬的韁繩——如此方能衝過“懸崖”,臻於“向上路”高境界!

可惜紅學家們對此一道太陌生了,就一致解為“看破紅塵,下決心出家”了。 若是那樣,豈不成了禪門的“幼兒園”等級的“課程”了? 詞書又引宋名家朱敦儒的《木蘭花慢》一詞:“虛空無礙,你自痴迷不自在。撒手游行,到處笙歌擁路迎。”正可佐證:撒手游行者,是要你拋開一切俗義俗障,自由自在的勇往直前——那麼就會另有一番風光境界。 由此確知:雪芹寫的寶玉“懸崖撒手”,是指已臨險境,生死關頭,他卻不顧“箴”“規”,大勇無畏地選定了自己要走的大路——不是指“出家當和尚”。全弄錯了。 至於若說脂批明言“棄而為僧”,並無甚麼矛盾可言,因為,寶玉為僧,是悲悼黛、釵,而彼時不知湘雲生死下落,無所指望;及至一朝突聞報來了湘雲的踪跡,他那“僧”立即成為“情僧”而回到世間與她相見了。這是兩個格局,是先後的經過,了無“矛盾”可言。

寶玉還俗,也在書中有其暗示。如開卷不久寫一個還了俗的葫蘆廟小沙彌,原由是他耐不得佛門的淒涼,那麼,詠寶玉,不是正有“貧窮難耐淒涼”的語義嗎?他是個“世間”人,不是“神仙”。他與湘雲要過人世生活“新夢”,而絕不是“歸空”的“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不是很分明嗎? “舊時真本”,並不發生“兩種”“兩部”的問題。雪芹作書,也不會有如彼其離奇的宗旨與“構思”。 詩曰: 懸崖撒手作何云?不是歸空吊夕曛。 正與箴規翻勒馬,情僧不悔為湘雲。 [附註一]此處請換字體 張愛玲以為“舊時真本”中並未有抄家禍變,這與《續閱微草堂筆記》所云“寧榮籍沒後備極蕭條”等語明顯抵觸,是否含有誤解?我恐自己看錯原文,請閱附錄錢敏文字以為佐證。

[附註二] 對於“懸崖撒手”,有人以為就是兩手“抓住”了懸崖,身懸半世,命懸一絲,——一放手,就粉身碎骨於崖下了……。實則這很可笑;什麼人,大力士,也“抓”不住懸崖,那崖也無可抓之處。況且即使“抓”住了,能耐幾時?連幾秒种也捱不住,何待“撒”手不“撒”的區分? 然而這種相像的“解釋”卻給“寶玉出家”為“結局”的論者提供了“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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