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此書的第三篇,方開始講論的幾個古抄本。但她是從楊繼振藏本講起的,此本尚無“脂硯”痕跡。她不採別人已用的“夢稿本”一稱,而名之曰“全抄本”。此稱只因古抄之中只有此本是一百二十回,異於其它皆為八十回者。
可是,張女士既採此稱,就顯示出她的自相矛盾的概念欠清的毛病了。因為,她是一力分辨原著與偽續——用了“狗尾續貂”的典故(見自序),怎麼竟又把一百二十回叫做“全”了呢? !
智者千慮,亦有一失。如是如是。
從這篇起,她的文章顯出不凡來了,真知灼見,絡繹繽紛,引人入勝。
在她以前,研者對此本的評價和推定年代,意見不一;她第一個指明:此本(八十回前部分)年代早於甲戌、庚辰諸本。
我的四兄祜昌,在(上世紀)60年代向我說過,楊藏本是個很早的本子,字句多存本真,十分可貴。
當時因各本都在祜昌手邊,作大匯校工程,我根本無暇及此,所以聽了他說,印在心上,只是無從驗證。
我只向他提示一點:此本把“都”寫作“多”,分明是南方人口音。今知張女士也注意到了此點,而她還舉出吳語、南京語的例子,並說,十二釵中如釵、黛、湘等,應皆蘇州人(應指出生、長大之地)。
我在《紅樓夢新證》中早已指出,從第五回判詞、曲文的韻腳字和其他諧音字來看,雪芹口中還帶著江南的土音,不是地道的北京官話“標準”音。
那麼,此本中的“多”,是雪芹手稿之跡?還是抄手之痕?不易斷言。
她在此本中發現“老二”(稱寶玉。老三是稱賈環),說這是南京話,不知確否?因為天津人就都這麼說,京中人也有此語。
家兄年紀已大,其禀賦之性情不是很敏銳很精密,沒法與張愛玲相比,而早已感受此本文字之早,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了。
但一講到此一問題上,就又牽涉到又一問題:在匯校取捨上,是依早期之文本好,還是取後期改本為勝?
記得有人說過,丟進字紙簍的文稿,未必都是不好的,不可取的(大意)。我意話不一定非這麼說;事實證明:一個寫作的人,初稿儘管不“完善”,卻代表“原汁原味”;因自己想要“精益求精”,好心費上一番力氣精神,結果有些改“好”了,同時卻也有的反而弄得不如當初了,甚至“點金成鐵”。
文心是一回事,細針密線,呼應緊巧。文筆是另一回事,剛健利落,神完氣足。兩者是會“衝突”的。 “細”是細了,疏漏齟齬是匡救了,可是那文字卻塌了,蔫了……。這樣例子並不罕見。
張愛玲之奇才,心極細而記(記憶力)極強,萬難企及。她舉出的大量實例,楊藏本(所謂“全抄”)作何文,後本如庚辰本等又修飾為何文,數量之多,差異之大,令人吃驚——我自慚枉作了“紅學家”!可是,她就是給你“開賬篇”,不給你多說一句別的話。
她像個“科學家”,不像是作家和文藝鑑賞者。
但她為何如此專注於這些“細節”?當然包含了探索雪芹文心的、創作經驗的“奧秘”。
她結語認為,此本也是拼配本。在十九回之後卻都是原著早期的文本。
這就有了意義。
我與家兄都傾向重早而慎晚。我們的這種“傾向”要得嗎?會不會讓她失笑?可惜已無法請教於這位奇女了。
詩曰:
英雄所見幾般同,一字為師也樂從。
世上若干狂妄者,勸他仰止愛玲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