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119章 (一九)改詞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5483 2018-03-20
(《隨園詩話》)卷六:“王荊公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王仲至①:'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最渾成。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劉貢父②:'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裡望蓬萊';荊公改雲里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唐劉威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雲③:'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活者死矣,靈者笨矣。”按此四事須分別言之。前二事是為他人改詩。 《詩話總龜》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詩話》載之④。 《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二引《西清詩話》載王仲至事⑤,並荊公語曰:“詩家語如此乃健。”《侯鯖錄》卷二《泊宅編》卷上記仲至詩⑥,則上一語作“宮簷日永揮毫罷”。 《滹南詩話》卷三論荊公改筆⑦,即曰:“語健而意窒。”按子才不知曾睹《滹南集》否。 《詩話》所駁周德卿“文章驚四筵適獨坐”云云,即出《滹南文辯》⑧;然斥山谷時,遍引魏道輔、林艾軒而未及專詆山谷之《滹南詩話》⑨,何耶。蓋唐人詩好用名詞,宋人詩好用動詞,《瀛奎律髓》所圈句眼可證⑩;荊公乙“賦”字,非僅倒裝字句,乃使“賦”字兼為動詞耳。

《捫虱新話》⑾卷八記荊公欲改杜荀鶴“江湖不見飛禽影,巖谷惟聞折竹聲”,為“禽飛影”、“竹折聲”,其理正同。劉貢父詩今載《彭城集》卷十八,題曰《題館壁》。 按《宋詩紀事》引《彭城集》⑿,題曰《自校書郎出倅泰州作》,疑據本事臆定。 “雲裡”正作“雲氣”,可見貢父已採用荊公改筆,非如《道山清話》⒀記貢父論荊公改杜詩所謂“只是怕他”者。 《侯鯖錄》卷二言親聞貢父向顧子敬誦此詩⒁,亦曰:“卻從雲氣望蓬萊”,與《彭城集》中句同,是貢父服改,的然可據。 《詩話總龜》卷八引《王直方詩話》載貢父原詩,作“卻將雲表”,《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五亦引《王直方詩話》,作“卻將雲裡”。 《宋詩紀事》僅選貢父詩,無引徵。夫蓬萊宮闕,本縹緲五云之間;今玉皇案吏既遠謫而不得住蓬萊矣,於是扁舟海上,回首雲深,望觚棱而戀魏闕,此貢父之意也。 “將雲表”所以不妥者,在雲之表,雲遠而蓬萊更遠,可見雲而不可見表,故不得將而望也。 “將雲裡”所以不妥者,在雲之裡,雲外而蓬萊內,雲可見而裡不可見,故不得將而望也。 “從雲裡”所以不妥者,似乎身在天上,從雲中望出,非身浮海上,從雲外望入,詞意欠明晰也。 “卻從雲氣望蓬萊”者,謂姑從雲氣而想望蓬萊宮闕,望者想望也,深得逐臣依國,慰情勝無之用心,何不通之有。後二事所改句,皆即見荊公本集中。改劉威《遊東湖處士園林》一聯⒂,見《段氏園亭》七律;改蘇子卿“梅花落”二句,見《梅花》五絕。此則非改他人句,而是襲人以為己作,與王劉兩事,迥乎不同。以為原句不佳,故改;以為原句甚佳,故襲。改則非勝原作不可,襲則常視原作不如,此須嚴別者也。

荊公詩精貼峭悍,所恨古詩勁折之極,微欠渾厚;近體工整之至,頗乏疏宕;其韻太促,其詞太密。又有一節,不無可議。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本為偶得拈來之渾成,遂著斧鑿拆補之痕跡。子才所摘劉蘇兩詩,即其例證。 《能改齋漫錄》卷八載五代沈彬詩⒃:“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群山附郭來”,荊公仿之作“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石林詩話》載荊公推少陵“開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為五言模楷⒄,因仿作“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 《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五謂荊公選《唐百家詩》,有王駕《晴景》雲:“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底花。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想愛其詩,故集中亦有詩云:“雨來未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改七字,“語工意足”。

他若《自遣》之“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底事春風來,留愁不肯住”,則“攻許愁城終不破,盪許愁城終不開。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之顯形也。 《徑暖》之“靜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則“一鳩鳴午寂,雙燕話春愁”之變相也。 《次韻平甫金山會宿》之“天末海門橫北固,煙中沙岸似西興。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只見燈”,則“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之放大也。 《鐘山即事》之“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按《老樹》七古亦有“古詩鳥鳴山更幽,我意不若鳴聲收”之句。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翻案也。 《閒居》之“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則“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之引申也。五律《懷古》、七律《歲晚懷古》則淵明《歸去來辭》等之捃華也。此皆雁湖注所詳也⒅。他如《即事》:“我意不在影,影長隨我身。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則太白《月下獨酌》:“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之摹本也。 《自白土村入北寺》:“獨尋飛鳥外,時渡亂流間。坐石偶成歇,看雲相與還”,又《定林院》:

“因脫水邊履,就敷岩上衾。但留雲對宿,仍值月相尋”,則右丞《終南別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及《歸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之背臨也。 《示無外》:“鄰雞生午寂,幽草弄秋妍”,則韋蘇州《遊開元精舍》:“綠陰生晝靜,孤花表春餘”之仿製也。 《次韻吳季野題澄心亭》:“躋攀欲絕人間世,締構應從物外僧”,則章得像《巾子山翠微閣》⒆:“頻來不是塵中客,久住偏宜物外僧”之應聲也。 《春晴》:“新春十日雨,雨晴門始開。靜看蒼苔紋,莫上人衣來”,則右丞《書事》: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之效顰也。子才所舉荊公學劉威一聯,曾裘甫《艇齋詩話》⒇已言之,雁湖亦未註。按與公唱酬之葉濤《望日廬有感》:

“已愧問人才識路,卻悲無柳可知門”,自註:“《江令尋宅》詩云:“見桐猶覓井,看柳尚知門。 ”荊公詩蓋兼用此意,曾袁僅知其一。又如荊公晚歲作《六年》一絕句,其三四句云:“西望國門搔短髮,九天宮闕五云深”,竊疑即仿所改劉貢父之“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將雲氣望蓬萊”也。《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又演楊公濟《陪裴學士遊金山回》一聯爲西聯(21),蓋漁獵並及於時人,幾如張懷慶之生吞活剝矣(22)。子才譏荊公《梅花》五絕,《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詩話》已雲(23):“蘇子卿雲:'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介甫雲:'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述者不及作者。陸龜蒙雲(24): '殷勤與解丁香結,從放繁枝散誕春';介甫雲:'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頭自在春'。

作者不及述者。 ”語甚平允。而方虛谷《瀛奎律髓》卷二十齊己《早梅》下批曰:“一字之間,大有徑庭。知花之似雪,而云不悟香來,則拙矣。不知其為花,而視以為雪,所以香來而知悟。荊公似更高妙。 ”曲為回護,辛弘智、常定宗之爭“轉”字(25),惜未得此老平章。唐東方虯詠《春雪》雲:“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園裡樹,若個是真梅”;仿蘇子卿,又在荊公以前。公在朝爭法,在野爭墩,故翰墨間亦欲與古爭強梁,佔盡新詞妙句,不惜挪移採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襲,或翻案。生性好勝,一端流露。其喜集句,並非驅市人而戰,倘因見古人佳語,掠美不得,遂出此代為保管,久假不歸之下策耶。(243—247頁)①王仲至:宋代作家王欽臣字。

②劉貢父:宋代作家劉攽字。撰有《彭城集》四十卷。 ③蘇子卿:清馮班評《瀛奎律髓》僧齊己《早梅》:“此子卿是梁人,非蘇武也。”見。 ④《詩話總龜》:宋代阮閱輯,前集四十八卷,後集五十卷。 《王直方詩話》:宋王直方(字立之,號歸叟)撰。 ⑤《漁隱叢話》:即《苕溪漁隱叢話》,宋胡仔撰,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 《西清詩話》:宋蔡絛撰,一卷。 ⑥《侯鯖錄》:宋代作家趙令畤撰,八卷。 《泊宅編》:宋代作家方勺撰,十卷。 ⑦《滹南詩話》:金代作家王若虛撰,三卷。另有《滹南遺老集》四十五卷。 ⑧《滹南文辯》:四卷,見《滹南遺老集》中。 ⑨魏道輔:宋代作家魏泰字。撰有《臨漢隱居詩話》一卷。林艾軒:宋代作家林光朝。

⑩《瀛奎律髓》:元代作家方回(字萬里,號虛谷)輯,四十九卷。 ⑾《捫虱新話》:宋代作家陳善撰,八卷。 ⑿《宋詩紀事》:清代作家厲鶚撰,一百卷。 ⒀《道山清話》:宋代筆記,一卷,宋王某撰。 ⒁顧子敬:宋代作家顧臨字。 ⒂劉威:唐代詩人。 ⒃《能改齋漫錄》:宋吳曾撰,十八卷。 ⒄《石林詩話》:宋代作家葉夢得撰,三卷。 ⒅雁湖:宋代注家李璧,號雁湖居士,有《王荊公詩注》。 ⒆章得像:宋代作家。 ⒇曾裘甫:宋代作家曾季狸字。撰有《艇齋詩話》一卷。 (21)楊公濟:宋代作家楊蟠字。 (22)張懷慶:劉肅《大唐新語?諧謔》:“有棗強尉張懷慶好偷名士文章……人謂之諺曰:'活剝王昌齡,生吞郭正一。'”

(23)《誠齋集》:宋作家楊萬里撰,一百三十三卷。 (24)陸龜蒙:晚唐詩人。 (25)辛弘智、常定宗之爭“轉”字:未詳。按《瀛奎律髓》方回評齊己《早梅》,稱李雁湖注引“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謂介甫略轉換耳。或辛常兩人爭轉換之說,惜不得方回為之評定。平章即評論,此老指方回。 袁枚認為“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隨園詩話》卷三);呂本中認為“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詩人玉屑》卷八引《童蒙詩訓》);蔡居厚認為“詩語大忌用工太過。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詩必弱” (《詩人玉屑》卷六引《蔡寬夫詩話》);錢鍾書先生認為“詩文斟酌推敲,恰到好處,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壞而前功拋。錦上添花,適成畫蛇添足”(《談藝錄補遺》)。

呂本中的話是對初學者學習寫作詩文說的,蔡、袁、錢三位則是對作家說的,所以,都是對的。 王安石喜歡改自己的詩,也喜歡改他人的詩,在文學史上是出了名的。錢先生在《宋詩選注?泊船瓜洲》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注中,便指出王安石講究修辭的事。據說這個“綠”字是經過十多次修改後定下來的,最初是“到”字,後改為“過”字、“入”字、“滿”字等。錢先生指出,“綠”字這種用法在唐詩早已屢見,如丘為《題農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賦柳》:“東風已綠瀛洲草”等,可見,王安石選定“綠”字,不會與唐人無關。 這一則從袁枚分析王安石改字談起,舉引了大量詩例,指出哪些是錦上添花者,哪些是畫蛇添足者,均分別作出具體論析,可以為詩文修辭引為鑑戒。 一、王欽臣有詩句曰:“日斜奏罷長楊賦”,王安石改為“日斜奏賦長楊罷”,袁枚認為如此改“乃健”,王若虛認為“語健而意窒”,錢先生認為“唐人詩好用名詞,宋人詩好用動詞”,王安石將“賦”字與“罷”字調換,不僅為倒裝字句,而是要使“賦”字兼動詞用,這與陳善記王安石欲將杜荀鶴的“江湖不見飛禽影,巖谷惟聞折竹聲”,改為“禽飛影”、“竹折聲”(《捫虱新話》)的道理一樣。 二、劉攽有詩句云:“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裡望蓬萊”,王安石將“雲裡”改為“雲氣”,袁枚認為改得“文理不通”,這裡指出《彭城集》所收正是王氏改筆,趙令畤曾親聞劉攽誦此詩亦與改筆同(見《侯鯖錄》),這說明劉攽已接受了王氏的修改。 然《詩話總龜》引《王直方詩話》載劉攽此詩原作為“卻將雲表”,而胡仔引《王直方詩話》載原作為“卻將雲裡”。錢先生就“將雲表”、“將雲裡”、“從雲裡”、“從雲氣”四種寫法分析說:蓬萊宮闕,本在縹緲五云之間,今玉皇案吏遠謫,不再往蓬萊,扁舟海上,回望雲深,身雖在海上,而心仍在宮闕,應是劉攽詩的本意。那麼,說“雲表”,即云的表面,人在地上,看不到雲的上面,所以不妥;說“雲裡”,指雲的里面,人在地上,看不到雲的里面,也不妥;說“雲氣”,即云,人在地上,可以看見雲,表現出一個被遂之臣想望宮闕,依戀故國之情,文理皆通。所以錢先生認為王安石將“雲裡”改為“雲氣”是對的。 三、劉威《遊東湖處士園林》有聯雲:“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王安石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收入自己集裡,改題目作《段氏園亭》。 劉威的詩自然流暢,明白如話,他遠遠地看到園林,從繁茂的樹叢裡望過去,想到有楊柳樹的地方大概是園門,實際上並沒有看到門,但是滿地的芙蓉花阻隔著,竟找不到可通往園門的路,把園林的欣欣向榮的景緻描繪出來。王安石改詩,對仗得好,但卻失去了劉威原詩的氣氛和情趣。 四、蘇予卿有詩句云:“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王安石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袁枚說是將活者改死,靈者改笨。改筆不如原作。錢先生指出:王安石改蘇子卿的詩,題作《梅花》五絕,已收入王安石本集,並說:“襲人以為己作,與王(欽臣)劉(威)兩事,迥乎不同。以為原句不佳,故改;以為原句甚佳,故襲。改則非勝原作不可,襲則常視原作不如,此須嚴別者。”而王安石則是“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已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偶然得到渾成之句,也要留下“斧鑿拆補”的“痕跡”,如改劉攽、蘇子卿兩詩即是例證。 但也有仿模的成功之作,比如:沈彬有詩“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群山附郭來”,王安石仿作為“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比沈彬的詩多有警策。 “一水”、“兩山”對仗工整,把湖陰先生住處的周圍環境先行點出,“將綠繞”、“送青來”,則具體寫水寫山,對仗極工,將死改活,將笨改靈,使其成為名句。 總之,這裡指出王安石有些詩,或是他人詩的顯形,或是他人詩的變相,或是他人詩的放大,或是他人詩的引申;或摹本於他人詩,或背臨於他人詩,或仿製於他人詩,或應聲於他人詩,或效顰於他人詩,或捃華於他人詩,幾乎是把他人的作品,當作了自己創作的源泉,這些李璧注中均未指出。通過錢先生對王安石改詩的分析,充分說明了應當怎樣對待修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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