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107章 (七)仿擬(1)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4202 2018-03-20
(黃庭堅)《演雅》雲:“絡緯何嘗省機織,布穀未應勤種播。”天社注但釋蟲鳥名,並引杜詩:“布穀催春種。”按山谷詞意實本《詩?大東》:“睆彼牽牛,不以服箱”。 “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抱朴子》外篇《博喻》有“鋸齒不能咀嚼①,箕舌不能別味”一節,《金樓子?立言》篇九下全襲之②,而更加鋪比。山谷承人機杼,自成組織,所謂脫胎換骨者也。 (6頁) (黃庭堅)《和陳君儀讀太真外傳》第二首雲:“扶風喬木夏陰合,斜谷鈴聲秋夜深。人到愁來無處會,不關情處總傷心。”青神注引太白詩。按《艇齋詩話》③謂全用樂天詩意:“峽猿亦無意,隴水復何情,為到愁人耳,皆為斷腸聲”,所謂奪胎換骨也。

(18頁) 東坡《東欄梨花》曰:“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放翁《老學庵筆記》論之曰④:“杜牧之有句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干。'究竟前人已道之句。”餘按東坡《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馮星實《蘇詩合法》⑤以為本義山之“酒醒夜闌人散後,更持紅燭賞殘花。”不知香山《惜牡丹》早雲:“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東坡斥徐凝為“惡詩”⑥,而凝自言“一生所遇惟元白”,《翫花》詩第一首雲:“一樹梨花春向暮,雪枝殘處怨風來。明朝漸較無多去,看到黃昏不欲回。”唐人衰颯之語,一入東坡筆下,便爾旖旎纏綿⑦,真所謂點鐵成金、脫胎換骨者也。放翁《花時遍遊諸家園》雲:“常恐夜寒花寂寞,錦茵銀燭按涼州”;挦拾臨摹,相形見絀,視東坡之於小杜,不如遠矣。 (120—121頁)①《抱朴子》:晉哲學家葛洪(自號抱朴子)撰,分內外篇。

②《金樓子》:梁元帝(自號金樓子)撰,六卷。 ③《艇齋詩話》:宋曾季狸(號艇齋〉撰,一卷。多載江西詩派人的遺聞軼事。 ④《老學庵筆記》:宋陳遊(號放翁)撰,十卷,續筆記二卷。多記見聞及軼事舊典。 ⑤馮星實:清代注家馮應榴字。取王梅溪、施補之、查初白諸本,合為《蘇詩合注》。 ⑥徐凝:唐代詩人。他在杭州開元寺題牡丹詩,為元白所賞,所以有言“一生所遇惟元白”。 《詩話總龜》卷十八:“(蘇軾)施入開元寺,僧求詩,因作一絕雲:'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徐凝有《廬山瀑布》:“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無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大概蘇軾認為“界破”是從孫綽《天台山賦》“瀑布飛流而界道”來的,是有所因襲,不如李白《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所以稱為“惡詩”。 ⑦旖旎(yini倚你):柔和美好之意。 這三則主要是講脫胎換骨或點鐵成金的修辭方法,也就是修辭的仿擬。錢先生不作空論,而是從任淵、馮應榴為黃庭堅、蘇軾詩的誤注談起。 一、黃庭堅《演雅》裡兩句,意思是絡絲娘(亦稱紡織娘)雖名字叫絡絲,但並不懂織布;布穀鳥雖名字叫布穀,也不會種穀。錢先生指出,此詩受到《詩經?小雅?大東》的啟發。 “睆(guan關)彼牽牛,不以服箱”,是說那顆明亮的牽牛星,徒稱牽牛而不會拉車;“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鬥,不可以挹(yi易)酒漿”,是說南方有簸箕星,徒稱簸箕而不能簸揚;北方有斗星,徒稱鬥而不能舀酒漿。 《大東》這種運用比喻的方法,被黃庭堅學到手,變個樣兒寫進詩裡,遂有脫胎換骨之妙。而《金樓子》仿效《抱朴子》的運用比喻,沒有經過作者自己的重新組織,而成為抄襲。借鑒前人或他人的作品,能脫胎換骨,加以改造,變成自己的東西,是為高手。

二、抒情詩亦可以藉鑑。比如黃庭堅《和陳君儀讀太真外傳》詩裡寫到:“扶風喬木”、“斜谷鈴聲”,本來都是無情的聲音,不體現喜怒哀樂,而他卻寫“不關情處總傷心”。這個寫法正合嵇康所論:“聲音以平和為主,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聲無哀樂論》),聲音的哀樂是由心定的。心愁時,所聞皆哀音,所見皆傷情。黃庭堅把握住了這個根本,所以縱有前人已寫過類似詩意,到他筆下也能翻出新詞,不做生硬的承襲。 三、從前人佳句中受到啟發,在自己作品中加以運用,這是常有的事。但是有人善於脫胎換骨,如以上舉出黃庭堅的兩個例子;有人則只是“運古”,不乏蹈襲之嫌,錢先生指出陸游的若干詩句,貌似寫景抒情,實則運古襲古,如《題壁庵》:“身並猿鶴為三口,家托煙波作四鄰”,本於白居易《解蘇州自喜》:“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只在用詞遣句上模仿,詩句固然好,功勞卻沒有陸游的。可見脫胎換骨地借鑒並非易事。這裡指出蘇軾的詩例,《東欄梨花》將梨花比作雪,唐代詩人杜牧已用這個比喻,喻其白而易謝,意同詞同,蘇軾未能翻新。而他的《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紅妝”、“睡”將花擬人,柄燭欣賞,有著一份柔和纏綿的情意,“只恐”又流露了惜春傷春之感。在他之先李商隱有過“更持紅燭賞殘花”

的名句,也寫惜春之意,但持燭賞的是殘謝之花,沒有將花擬人。在李商隱之前,白居易的《惜牡丹》中早雲:“夜惜衰紅把火看”,也是怕明天看不到了,而須燃火夜間觀賞,句式和詞章幾乎相同,但蘇軾將花擬人化,翻出了新意,融進了感情,所以說是點鐵成金。相比之下,陸游的“常恐夜寒花寂寞,錦茵銀燭按涼州”,臨摹之中僅表達出一份愛花惜花之感,確實遜色。怎樣才能學習到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藝術手法,通過這幾首詩的比較,似乎不言自明了。 (2) (黃庭堅)《送王郎》雲:“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①,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②”天社未註句法出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謂仿歐公《奉送原父侍讀出守永興》③:“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須之管”等語④。孫奕《示兒編》卷十謂顧況《金璫玉佩歌》雲⑤:“贈君金璫大霄之玉佩,金瑣禹步之流珠⑥,五嶽真君之秘籙,九天文人之寶書”;山谷仿作云云;晁無咎仿作《行路難》雲⑦:“贈君珊瑚夜光之角枕,玳瑁明月之雕床,一繭秋蟬之麗穀,百和更生之寶香⑧。”按胡孫二說皆未探本。鮑明遠《行路難》第一首雲⑨:“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晁作亦名《行路難》。歐黃兩詩又皆送人遠行,蓋均出於此,與顧歌無與。宋趙與時《賓退錄》⑩卷四謂黃詩正用鮑體,明謝榛《四溟山人集》⑾卷二十三《詩家直說》及郭子章《豫章詩話》⑿卷三亦謂本鮑詩而加藻潤,是矣。 (7頁)(黃庭堅)《戲答王定國題門兩絕句》之二雲:“花里雄蜂雌蛺蝶,同時本自不作雙。”天社引李義山《柳枝》詞云:“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按斯意義山凡兩用,《閨情》亦云:

“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竊謂蓋漢人舊說。 《左傳》僖公四年⒀:“風馬牛不相及”,服虔注:“牝牡相誘謂之風”⒁卷四《齊孤逐女傳》⒂: “夫牛鳴而馬不應者,異類故也”;《易林》大有之姤雲⒃:“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猭無猳,鰥無室家”;又革之蒙曰:“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獨無室家”;《論衡?奇怪篇》曰⒄:“牝牡之會,皆見同類之物,精感欲動,乃能授施。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相與合者,異類故也。”義山一點換而精彩十倍;馮浩《玉溪生詩詳註》於此詩未嘗推究本源,徒評以“生澀”二字,天社亦不能求其朔也。 (9—10頁)①桑落:陝西蒲城產的名酒。湘累:被放逐在湘江上的罪臣,指屈原。他在《離騷》裡說:“夕餐秋菊之落英。”

②黟川:在安徽。指安徽產的墨,甚黑。陽關:即陽關曲,亦稱送別曲。 ③《苕溪漁隱叢話》:宋胡仔撰,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分類編排,論詩考義者居多。歐公:宋歐陽修。原父:宋劉敞字。 ④魚枕之蕉:用魚頭骨來裝飾的似蕉葉的酒杯。鼠須管:用鼠須制的筆。 ⑤《示兒編》:宋孫奕撰,二十三卷。分總說、經說、文說、詩說、雜記等。顧況: 唐詩人。 ⑥金璫大霄之玉佩:金璫,金飾;大霄,當指大雲。金瑣禹步之流珠:配上金鎖,走道士作法的巫步時用的流珠。 ⑦晁無咎:宋代作家晁補之字。有《雞肋集》,七十卷。 ⑧角枕:用角裝飾的枕。百和香:多種香料配製成的香。 ⑨鮑明遠:南朝宋作家鮑照字。撰有《鮑參軍集》十卷。

⑩《賓退錄》:宋趙與時撰,十卷。多考證經史,辨析典故,兼及論詩。 ⑾《四溟山人集》:二十四卷,內含《詩家直說》,即《四溟詩話》。 ⑿《豫章詩話》:六卷。多論其鄉人詩,及詩作於其鄉者。 ⒀《左傳》:即《左氏春秋》,相傳魯左丘明撰。 ⒁服虔:東漢史學家。 ⒂:漢劉尚撰,七卷。 ⒃《易林》:梁焦延壽(字贛)撰,十六卷。 ⒄《論衡》:漢代哲學家王充撰,三十卷。 這裡兩則講的是關於仿擬格,是句法和句意的仿擬,前人在造句的方法和造句的含意上,都有不少摹仿,但後人往往不能作探本之論。比如:黃庭堅的《送王郎》,題目已點出是送人遠行之作,在即將分手之時,詩人與王郎同飲酒,同泛舟,贈紀念品,唱送別詩,用這樣四句排列在一起的排比句法,表達一個送別的意思。宋代的胡仔、孫奕都曾作出探本之論,但均未探出本源。錢先生從晁補之仿作鮑照的《行路難》發現了黃詩句式亦源於鮑照。鮑詩的句法,是一連四句排比,首句用一個動詞“奉”字,一個賓詞“君”字,然後是美酒、雕琴、羽帳、錦衾,形容詞對形容詞,名詞對名詞,虛詞對虛詞,十分嚴格的四句排比式,而這種句式現在發現鮑照用得最早。黃庭堅仿作時,在文字上有所潤飾,逐句以動詞起句,形成“酌”、“泛”、“贈”、“送”四個動詞的相對,更覺結構完整。又如黃庭堅《戲答王定國題門兩絕句》中,在詩意上採用了層層遞進的句法,用雄蜂與雌蝶的對比句,說明異類之異性不能成雙的道理,任淵同樣沒能尋到本源。錢先生指出,李商隱的《閨情》寫到“黃蜂紫蝶兩參差”,異類互不吸引的意思,但其本源在《左傳》“風馬牛不相及”、“牛鳴而馬不應”,異類之故。焦延壽用母牛和公豬不慕,王充用馬牛、雞雀不合,都是說同一個意思。而李商隱的詩,有脫胎換骨之妙,用“黃蜂紫蝶”換去牛馬雞雀,顯得格外優美和精彩。

(3) 韓致堯《三月》頸聯雲①:“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靜安此聯似之。 而“一事能狂便少年”,意更深永。謂老成人而“能狂”,即不失為“少年”,即言倘狂態尚猶存,則少年未渠一去不回也。 (352頁)①韓致堯:唐韓偓字。 這裡講修辭的仿擬格。王國維《曉步》中的“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仿擬韓偓《三月》一聯。但韓偓的一聯有傷情意,感嘆少年的一去不回。王的一聯,言老人而有少年精神,錢先生稱為“意更深永”,“少年未渠一去不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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