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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五)喻之二柄異邊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072 2018-03-20
《豫章黃先生文集》①卷十六《福州西禪暹老語錄序》雲:“蓋亦如蟲蝕木,賓主相當,偶成文爾。”惠洪喻本東坡《次韻呂梁仲屯田》②:“空虛豈敢酬瓊玉,枯朽猶能出菌芝”;山谷喻本《大智度論?如是我聞總釋論第三》③:“諸外道中,設有好語,如蟲食木,偶得成字。”山谷此處以“蟲蝕木”為褒詞,而《山谷內集》卷八《次韻冕仲考進士試卷》:“少年迷翰墨,無異蟲蠹木”,又以為貶詞,一喻之兩柄也④(呂居仁《東萊先生詩集》⑤卷十一《贈益謙兄弟》:“爾來所為文,宛轉蟲蛀木”,亦褒詞)。 (582—583頁) (黃庭堅)《次韻答斌老病起獨遊東園》第一首:“蓮花生淤泥,可見嗔喜性。” 天社注引《維摩經》⑥:“高原陸地,不生蓮花,卑濕淤泥,乃生此花。”按是也。

《次韻中玉水仙花》第二首:“淤泥解作白蓮藕”,天社無注。 《贛上食蓮有感》: “蓮生淤泥中,不與泥同調”,天社注亦引《維摩經》。蓋前兩詩謂花與泥即,後詩謂花與泥離;言各有當,同喻而異邊之例也。 (322頁)①《豫章黃先生文集》:黃庭堅(號山谷道人)撰,三十卷。 ②惠洪喻是指他的《和遊谷山》:“我慚衰老亦作詩,譬如菌芝出朽木”(《石門文字禪》卷七),又《題珠上人所蓄詩卷》:“錄於文字,未嘗有意,遇事而作,多適然耳,譬如枯株,無故蒸出菌芝。”(同上卷二十六)等所用之“菌芝”喻。 ③《大智度論》:龍樹菩薩撰,秦羅什譯,百卷。釋《大品般若經》者。 ④二柄:戰國時哲學家慎到提出二柄是“威德”,韓非提出的二柄是“刑德”,這裡所說二柄不是指此,而是藉指同一比喻的或褒或貶。

⑤《東萊先生詩集》:宋呂本中(字居仁)撰,二十卷。 ⑥《維摩經》:佛經《維摩詰所說經》之略稱,三卷。 作為一種修辭手法,無論明喻(直接比喻)、暗喻(隱喻)皆是只取兩個事物的一端(一邊)或一點相似作比,如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是取西施之美直接比喻;孟郊《曉鶴》:“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是取口形似月,星形類心的暗比;這兩則就比喻這種修辭手法,又提出同喻異邊和喻之二柄的說法,皆是前人所未道及者。 一、喻之二柄說。錢先生在《管錐編》論《周易正義》的《歸妹》節裡,對此有詳細論述:“同此事物,援為比喻,或以褒,或以貶,或示喜,或示惡,詞氣迥異;修辭之學,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嘗曰:'萬物各有二柄',合採慎到、韓非'二柄'之稱,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二柄'可也。”二柄者,韓非謂刑德,殺戮之為刑,慶賞之為德,亦即賞罰或褒貶的意思。如黃庭堅《福州西禪暹老語錄序》之“蟲蝕木”喻,雖然句妙,卻非獨創,出自佛經《大智度論》的“設有好語,如蟲食木”,這個“蟲食木”是褒詞,喻“偶得成字”,而黃庭堅學得此喻,一云“如蟲蝕木,賓主相當,偶成文爾”,與佛經原是褒詞同義,喻“偶成文爾”;一云“少年迷翰墨,無異蟲蠹木”之“蟲蠹木”則為貶詞,同一個比喻,便有兩種極端不同的意義,這就是喻之二柄。又如《管錐編》中舉引兩例,即王充《論衡?自紀》中的“如衡之平,如鑑之開”,與諸葛亮的《與人書》中的“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皆以秤喻人無私心,對人對事“公平允當”,屬褒誇之詞。而朱熹的:“這心之正,卻如秤一般,未有物時,秤無不平,才把一物在上面,秤便不平了。”(《朱子語類》)與清人周亮工的:“佛氏有'花友''秤友'之喻,花者因時為盛衰,秤者視物為低昂”(《因樹屋書影》卷十),皆譏人的趨炎附勢,心的不平失正,秤喻又成為貶辭。比喻的二柄,也有用來指同樣的事物的,主要是寫變化,例如屈原的《離騷》,先是“扈江離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其“闢芷”與“秋蘭”都是以好的香的草為佩;後來“蘭芷變而不芳兮”,便變異其體,失去本性了;再接下去“覽察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椒蘭香草都已變壞,何況揭車、江離這些香草;最後在香草均已變惡之時,“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惟有自己有瓊佩之美了。同是蘭蕙一個比喻,在一篇文中始為香草,後變醜惡,由褒至貶,亦為喻之二柄。

二、同喻異邊。即同一個比喻,可以比作多種意義,如月,可取其彎如眼、如眉、如弓,圓如面、如團、如餅,明如鏡、如水、如目,等等。黃堅庭《次韻答斌老病起獨遊東園》有“蓮花生淤泥”句,任淵注引佛經,說蓮花本性喜歡淤泥,這是花與泥近;另一首《次韻中玉水仙花》有“淤泥解作白蓮藕”,也是花與泥近;而《贛上食蓮有感》雲:“蓮生淤泥中,不與泥同調”,則將蓮與泥分離了。但是無論花近泥或是花離泥,都比喻得當,就是同喻異邊。西方文學中同喻異邊的例子不少,《談藝錄補訂》中例舉古希臘詩人稱蝸牛為“戴屋者”,英國古小說將埃及婦女“足不出戶”比作“蝸牛頂屋,不須臾離”,法、意詩人則用蝸牛譏諷比喻“墨守之自了漢”和“戀家鬼”,中國古時將蝸牛戴屋而行,看作是“曲謹庸懦之象”,如清陸世儀《五蟲吟和陸鴻逵》之四《蝸以牛名》雲:“引重原從利物稱,如君只足戴家行”(《桴亭詩集》),“戴家”即蝸牛。英國十七世紀玄學詩派的宗祖約翰唐善於取譬,稱頌“蝸牛戴殼之無往而不自適”。

皆取蝸牛作比喻,其中有褒有貶,也有無所謂褒貶的,都是同喻異邊的好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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