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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四、文學評論(一)以文擬人,形神一貫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3882 2018-03-20
余嘗作文論中國文評特色①,謂其能近取諸身,以文擬人;以文擬人,斯形神一貫,文質相宣矣。舉證頗詳。鄭君朝宗謂餘②:“漁洋提倡神韻③,未可厚非。神韻乃詩中最高境界。”餘亦謂然。拙文中已引宋張茂獻《文箴》④、方虛谷《瀛奎律髓》評許渾《春日題韋曲野老村舍》詩語、明唐順之記《李方叔論文》⑤,而說明之矣。人之骨肉停勻,血脈充和,而胸襟鄙俗,風儀凡近,則倫父堪供使令,以筋力自效耳。然尚不失為健丈夫也。若百骸六臟,賅焉不存,則神韻將安寓著,毋乃精氣遊魂之不守舍而為變者乎。故無神韻,非好詩;而只講有神韻,恐並不能成詩。此殷璠《河嶽英靈集?序》論文⑥,所以“神來、氣來、情來”三者並舉也。漁洋“三昧”,本諸嚴滄浪,不過指含蓄吞吐而言,《池北偶談》卷十八引汾陽孔文谷所說“清遠”是也。而按《滄浪?詩辨》,則曰:“詩之法有五:體制、格力、氣象、興趣、音節。詩之品有九:高、古、深、遠、長、雄渾、飄逸、悲壯、淒婉。其大概有二:優游不迫、沉著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云云。可見神韻非詩品中之一品,而為各品之恰到好處,至善盡美。選色有環肥燕瘦之殊觀⑦,神譬則貌之美而賞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膩浙清之異法⑧,神譬則味之甘而餘回不盡也。必備五法而後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後可以入神。參觀《莊子?天運》篇論柤梨桔柚,《論衡?自紀》篇論美色、悲音、酒食。優游痛快,各有神韻。放翁《與兒輩論文章偶成》雲:“吏部、儀曹體不同⑨,拾遺、供奉各家風⑩。未言看到無同處,看到同時已有功。”竊謂倘易“已”字為“始”字,則鑑賞更深一層,譬如滄浪之論“入神”是也。滄浪獨以神韻許李杜,漁洋號為師法滄浪,乃僅知有王韋;撰《唐賢三昧集》,不取李杜,蓋盡失滄浪之意矣⑾。故《居易錄》自記聞王原祁論南宗畫⑿,不解“閒遠”中何以有“沉著痛快”;至《蠶尾文》為王芝厘作詩序⒀:始敷衍其說,以為“沉著痛快”,非特李、杜、昌黎有之,陶、謝、王、孟莫不有。然而知淡遠中有沉著痛快,尚不知沉著痛快中之有遠神淡味,其識力仍去滄浪一塵也。明末陸時雍選《古詩鏡》、《唐詩鏡》⒁,其《緒論》一編,標舉神韻,推奉盛唐,以為“常留不盡,寄趣在有無之間”。蓋隱承滄浪,而於李杜皆致不滿。譏太白太利,為才使;譏少陵失中和,出手鈍,病在好奇。 《詩病在過》一條中,李、杜、韓、白胥遭指摘,獨推尊右丞、蘇州。一則以為摩詰不宜在李杜下,再則以為詩貴色韻,韋兼有之。斯實上繼司空表聖《與王駕評詩》之說,而下接漁洋者。

後人因菲薄漁洋,而亦歸罪滄浪;塗說亂其皂白,俗語流為丹青,恐古人不受此誣也。 翁覃溪《復初齋文集》卷八有《神韻論》三首⒂,胸中未盡豁雲霾,故筆下尚多帶泥水。 然謂詩“有於高古渾樸見神韻者,有於風致見神韻者,有在實際見神韻者,亦有虛處見神韻者,神韻實無不該之所”云云,可以矯漁洋之誤解。惜未能為滄浪一白真相。胡元瑞《詩藪》內編卷五曰⒃:“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像風神而已。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像風神,無方可執。故作者但求體正格高,聲雄調暢;積習之久,矜持盡化,形跡俱融,興像風神,自爾超邁。譬則鏡花水月: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像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後花月宛然;詎容昏鑑濁流,求睹二者。”竊欲為胡氏更進一解曰:詎容水涸鏡破,求睹二者。姚薑塢《援鶉堂筆記》卷四十四雲⒄:“字句章法,文之淺者也,然神氣體勢皆由之而見。”其猶子惜抱本此意,作《古文詞類纂?序目》雲⒅:“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苟捨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此滄浪說之註腳也。古之談藝者,其所標舉者皆是也;以為捨所標舉外,詩無他事,遂取一端而概全體,則是者為非矣。詩者,藝之取資於文字者也。文字有聲,詩得之為調為律;文字有義,詩得之以侔色揣稱者,為像為藻,以寫心宣志者,為意為情。及夫調有弦外之遺音,語有言表之餘味,則神韻盎然出焉。 《文心雕龍?情採》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曰聲文,曰情文。”按Ezra Pound論詩文三類⒆,曰Phanopoeia,曰Melopoeia,曰Logopoeia,與此詞意全同。惟謂中國文字多像形會意,故中國詩文最工於刻畫物象,則稚癔之見矣。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詠歌者,則論詩當如樂;好雕繪者,則論詩當如畫;好理趣者,則論詩當見道;好性靈者,則論詩當言志;好於像外得懸解者,則謂詩當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運謀篇,倘成佳構,無不格調、詞藻、情意、風神,兼具各備;雖輕重多寡,配比之分量不同,而缺一不可焉。 (40—42頁)①指《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見於《文學雜誌》一卷四期,1937.8。附於本章之後。

②鄭朝宗:福建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 ③神韻:清王士禛(漁洋山人)提倡神韻說,要求詩歌“天然澄淡”、“風神韻致”,“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強調“興會神到”、“得意忘言”,推崇唐代的王維、孟浩然一派詩。 ④張茂獻:宋人章穎字茂獻,存疑。 ⑤方虛谷:元代方回號。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許渾:唐代詩人。唐順之:明代古文家,有《荊川集》十二卷。 ⑥《河嶽英靈集》:唐代殷璠輯唐詩選集,三卷。 ⑦環肥燕瘦:相傳唐玄宗貴妃楊玉環與漢成帝后趙飛燕,一肥一瘦,均有姿色。 ⑧蜀膩浙清:川菜與浙菜有濃膩清淡之別。 ⑨吏部:吏部侍郎韓愈。儀曹:唐以前有此官稱,即禮部員外郎,柳宗元曾官禮部員外郎。

⑩拾遺:左拾遺杜甫。供奉:供奉翰林李白。 ⑾嚴羽以李杜詩為“入神”之作,王士禛推神韻為詩中最高境界,但選輯《唐賢三昧集》,收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四十多家,唯獨不收李杜。 ⑿《居易錄》:清王士禛撰,三十四卷。王原祁:清代畫家。 ⒀《蠶尾文》:即王士禛撰《蠶尾集》十卷,續集二卷,後集二卷。 ⒁陸時雍選輯《古詩鏡》三十六卷,《唐詩鏡》五十四卷。 ⒂翁覃溪:清翁方綱號。撰有《復初齋文集》三十五卷。 ⒃胡元瑞:明胡應麟字。撰有《詩藪》內編六卷,外編六卷,續編二卷,雜編六卷。 ⒄姚薑塢:清姚範字。有《援鶉堂筆記》五十卷。 ⒅惜抱:清姚鼐有惜抱軒,因稱惜抱先生。編有《古文辭類纂》七十四卷。

⒆譯者EzraPound:譯音龐德,美國現代派詩人兼評論家。 中國古代文論,以神韻為詩中的最高境界,乃是近取於身,以文擬人者。神韻本是指人的風神氣度,從人的骨肉血脈之體中,看出人的胸襟、風儀,這跟教養志趣有關。 以神韻談藝最早見於南齊謝赫《古畫品錄》,所謂“神韻氣力”。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亦云:“鬼神人物有生物之狀,須神韻而後生。”司空圖論詩“神而自神”,在酸鹹之外(《與李生論詩》),是以神味為主。殷璠論詩以神、氣、情三者並舉(《河嶽英靈集序》),皆不離近取於身,以文擬人之“神”。可見,無神韻者非好詩,但只有神韻者也不一定能成為好詩。 嚴羽講詩法有五:體制、格力、氣象、興趣、音節;五法必備,而後列品。詩品有九:高、古、深、遠、長、雄渾、飄逸、悲壯、淒婉;九品之後,“優游不迫,沉著痛快”,可以入神,乃詩之最高境界。可見神韻不是詩法,也不是詩品中的一品,而是各品之至善至美者,嚴羽以為惟有李白、杜甫之詩當稱入神之作。明胡應麟雲:“盛唐氣象混成,神韻軒舉”(《詩藪?內篇》〉,陸時雍《詩鏡總論》雲:“詩之佳,拂拂如風,洋洋如水,一往神韻行乎其間”,皆標舉神韻,亦推盛唐。但陸氏不同意嚴羽推李杜為大家,而以王維“寫色清微”、“披情著性”,韋應物“有色有味,吐秀含芳”,高適“調響氣佚,頗得縱橫”,岑參“好為巧句”為唐詩名手。神韻說始自嚴羽,陸時雍隱承,但具體認識有如此之不同。錢先生指出陸氏實是“上繼司空圖《與王駕評詩》之說,而下接漁洋者”。王士禛選輯《唐賢三昧集》不取李杜,雖主神韻說,僅知有王維、韋應物,實則並未尊崇嚴羽的主張,他以為“優游不迫,沉著痛快”,不僅李白、杜甫、韓愈有,陶潛、謝靈運、王維、孟浩然亦有,而不知李、杜、韓的“沉著痛快”

中亦有陶、謝、王、孟之淡遠。後人在批評王士禛時,每每歸罪於嚴羽,毫無道理。翁方綱論詩,謂神韻無處不在,可以矯正王士禛對嚴羽的誤解。 明胡應麟提出作詩的要點,一是體格聲調,一是興像風神。前者關於詩的體制、風格和聲律,比較具體,有章可循;後者關於詩的意象氣韻,比較抽象,不易捉摸。他還以巧妙的比喻解釋說:體格聲調猶如水與鏡,興像風神猶如月與花,必水清鏡明,然後才能映照出水中月、鏡中花,否則水濁鏡昏,則花月皆不可見。清姚範論詩認為,字句章法雖是起碼要求,但神氣體勢均得由一定的字句章法才能表現,達不到起碼的要求,也無從表現高尚的境界。姚鼐論詩文,以神理、氣味為文之精,格律,聲色為文之粗,但如捨棄格律和聲色,神理和氣味便無從表現。這些意見均可作為嚴羽“五法備,而後列品;九品後,可以入神”的註腳。

總之,詩是可以吟詠的文字藝術,必須有聲調格律等形式上的要求,也應有寫心宣誌等內容上的要求,及至達到“調有弦外之遺音,語有言表之餘味,則神韻盎然出焉” 的最高境界。劉勰論文,以形文、聲文、情文為文采,講究對偶、聲律、詞藻,美國的現代派詩人論文有三類,即所謂顯像的詩文、音樂的詩文、語言的詩文,與劉勰的意思是相同的。 綜觀中外談藝者,大多是從上述幾個方面立論的,偶有不同也是側重點的差異。錢先生總結得很為周全:善歌者,論詩應如樂;善繪者,論詩應如畫;善理趣者,論詩應見道;善性靈者,論詩應言志;善於像外求懸解者,論詩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但是,及至自己寫作時,無一不講究佈局謀篇,格調、詞藻、情意、風神,均不應捨棄,只是輕重安排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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