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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二八)評黃遵憲詩(1)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5261 2018-03-20
近人論詩界維新,必推黃公度①。 《人境廬詩》奇才大句,自為作手。五古議論縱橫,近隨園、甌北②;歌行鋪比翻騰處似舒鐵雲③;七絕則龔定庵④。取徑實不甚高,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每成俗艷。尹師魯論王勝之文曰⑤:“贍而不流”;公度其不免於流者乎。大膽為文處,亦無以過其鄉宋芷灣⑥。差能說西洋制度名物,掎摭聲光電化諸學,以為點綴,而於西人風雅之妙、性理之微,實少解會。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譬如《番客篇》,不過胡稚威《海賈詩》⑦。 《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不過《淮南子?俶真訓》所謂⑧:“槐榆與桔柚,合而為兄弟;有苗與三危,通而為一家”;查初白《菊瓶插梅》詩所謂⑨:“高士累朝多合傳,佳人絕代少同時”;公度生於海通之世,不曰“有苗三危通一家”,而曰“黃白黑種同一國”耳。凡新學而稍知存古,與夫舊學而強欲趨時者,皆好公度。蓋若輩之言詩界維新,僅指驅使西故,亦猶參軍蠻語作詩⑩,仍是用佛典梵語之結習而已。 (23—24頁)①黃公度:黃遵憲字,清末詩人。著有《入境廬詩草》十一卷。

②隨園:清袁枚字子才,有隨園別墅,著有《隨園詩話》十六卷,補遺十卷。 《小倉山房詩集》二十六卷。甌北:清趙翼號,著有《甌北詩話》十卷,續二卷,《甌北集》五十三卷。 ③舒鐵雲:清舒位字,著《瓶水齋詩集》十六卷。 ④龔定庵:清龔自珍號,著有《定庵文集》三卷及《龔定庵全集》。 ⑤尹師魯:宋尹洙字,撰《河南集》二十七卷。王勝之:宋王益柔字。 ⑥宋芷灣:清宋湘字,撰《紅杏三房詩》五卷。 ⑦胡稚威:清胡天遊字,撰《石笥山房文集》六卷,詩集十二卷。 ⑧《淮南子》:漢淮南王劉安撰《淮南子》二十卷。 ⑨查初白:清查慎行字,著《敬業堂集》五十卷。 ⑩參軍蠻語作詩:《世說新語?排調》:“郝隆為桓公(溫)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攬筆便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為娵隅。'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

這一則講清末黃遵憲的詩。在康有為、梁啟超提倡維新運動時期,康有為在《與菽園論詩》中說:“新世魂奇異境生,更搜歐亞造新聲。”主張在詩歌上融合歐亞,創造異境新聲。梁啟超與夏曾佑、譚嗣同等提倡“詩界革命”。梁啟超《夏威夷遊記》中說: “欲為詩界之哥倫布、瑪賽郎,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成其為詩。”“時彥中能為詩人之詩,而銳意欲造新國者,莫如黃公度。”錢先生認為“若輩之言詩界維新,僅指驅使西故”,所以稱他們為“詩界維新”,不稱為“詩界革命”。錢先生推“《人境廬詩》奇才大句,自為作手。”黃遵憲的“奇才大句”是怎樣造成的?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寫:“僕嘗以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於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嘗於胸中設一詩境:一曰,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於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於今者,皆採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闢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康有為《人境廬詩草序》:“及久游英美,以其自有中國之學,採歐美人之長,薈萃熔鑄而自得之。尤倜儻自負,橫覽舉國,自以無比。而詩之精深華妙,異境日闢,如游海島,仙山樓閣,瑤花縞鶴,無非珍奇矣。”這樣推重黃遵憲的詩。錢先生有不同看法。認為他的五古議論縱橫,近袁枚趙翼,歌行鋪比翻騰處似舒位,七絕則龔自珍。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每成俗艷。大膽為文,亦無以過其鄉宋湘。對於“無以過其鄉宋芷灣”的評語,錢仲聯先生說:“以單行之氣運用於七律,正是宋湘詩的專長,而作者生長在宋湘的家鄉,很早從《紅杏山房詩》中有所濡染,也是無可置疑的,所以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如《武夷道中作》等五律裡,還明顯地保存著學習宋湘詩的痕跡。”

(《人境廬詩草箋注》前言)至於“傖氣尚存,每成俗艷”的評語,又見下論黃遵憲詩。 錢先生對別人讚黃遵憲詩的新境界、新意境有不同看法,認為“差能說西洋制度名物,掎摭聲光化電諸學,以為點綴,而於西人風雅之妙,性理之微,實少解會。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錢先生論嚴復、王國維詩,就是從新理致著眼的。這樣觀察,就比較深刻了。推重黃遵憲詩有新理想的,如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鏡廬集》中有一詩,題為《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半取佛理,又參以西人植物學、化學、生理學說,實足為詩界開一新壁壘。”又像(番客篇》,寫南洋華僑風俗及其悲慘遭遇。 這些詩就是寫新內容的。錢先生認為這些詩還沒有新理致。錢先生認為《番客篇》,不過像胡稚威的《海賈詩》,寫海上商人的生活。像《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黃遵憲在新加坡華僑佘山樓養病,那裡“雜花滿樹,無冬無夏,餘手摘蓮菊桃李同供瓶中。”

見《己亥雜詩》自註)以蓮菊桃花合在一起來抒發不同種族的團結思想,像《淮南子?俶真訓》里以“槐榆與桔柚”合在一起,來比把苗族遷到三危,使苗族與三危地區的人合為一家;像查初白《菊瓶插梅》,來比高士合傳,佳人同時。不過黃遵憲生在清末,所以不說“有苗三危通一家”,而說“黃白黑種同一國”了。這是說,黃遵憲詩裡寫的,類似的內容前人也有寫過,不過時代不同,說法稍有不同罷了。又提到“贍而不流”,說黃遵憲的詩,贍而不免於流。即內容豐富而文辭不夠凝煉吧。 (2) 評黃公度詩一節,詞氣率略,鄙意未申。吳雨僧先生頗致不滿①,嘗謂余曰:“'新學而稍知存古',亦大佳事。子持論無乃太苛乎。”先生素推崇公度,曩在清華大學為外語系講授中國舊詩,以公度之作為津梁。餘事不掛心,鬼來擘口,悚謝而已。錢君仲聯箋注《人境廬詩》②,精博可追馮氏父子之注玉溪、東坡③,自撰《夢苕庵詩話》,亦摘取餘評公度“俗艷”一語,微示取瑟而歌之意④。胡步曾先生命餘訂其《懺庵詩》⑤,因道及《談藝錄》,甚許此節。先生論詩,初與胡適之矛盾相攻,後與雨僧先生鑿枘不合,二人之所是,先生輒非之;餘未渠以其言自壯也。餘於晚清詩家,推江駔叔與公度如使君與操⑥。駔叔或失之剽野,公度或失之甜俗,皆無妨二人之為霸才健筆。乾嘉以後,隨園、甌北、仲則,船山、顀伽、鐵雲之體⑦,匯合成風;流利輕巧,不矜格調,用書捲而勿事僻澀,寫性靈而無忌纖佻。如公度鄉獻《楚庭耆舊遺詩》中篇什⑧,多屬此體。公度所刪少作,輯入《人境廬集外詩》者,正是此體。江駔叔力矯之,同光體作者力矯之,王壬秋、鄧彌之亦力矯之⑨;均抗志希古,欲回波斷流。公度獨不絕俗違時而竟超群出類,斯尤難能罕覯矣。其《自序》有曰:“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豈非明示愛古人而不薄近人哉。道廣用宏,與駔叔之昌言:“不喜有明至今五百年之作”(符兆綸《卓峰堂詩鈔》弁首駔叔序⑩,參觀謝章鋌《賭棋山莊文集》卷二《與梁禮堂書》)⑾,區以別矣。梁任公以夏穗卿、蔣觀雲與公度並稱“詩界三傑”⑿,餘所睹夏蔣二人詩,似尚不成章。邱滄海雖與公度唱酬⒀,亦未許比肩爭出手。餘稱王靜庵以西方義理入詩,公度無是,非謂靜庵優於公度,三峽水固不與九溪十八澗爭幽蒨清冷也。觀《人境廬集外詩》,則知公度入手取徑。後來學養大進,而習氣猶餘,熟處難忘,倘得滄浪其人,或當據以析骨肉而還父母乎。輯者不甚解事。如《春陰》七律四首,乃腰斬為七絕八首;《新嫁娘詩》五十一首自是香奩擬想之詞,“閨艷秦聲”之屬,乃認作自述,至據公度生子之年編次。此類皆令人駭笑,亟待訂正。 《日本雜事詩》端賴自註,櫝勝於珠。假吾國典實,述東瀛風土,事誠匪易,詩故難工。如第五十九首詠女學生雲:“捧書長跪借紅毹,吟罷拈針弄繡繻。歸向爺娘索花果,偷閒鉤出地球圖。”按宋芷灣《紅杏山房詩草》卷三《憶少年》第二首雲⒁:“世間何物是文章,提筆直書五六行。偷見先生嘻一笑,娘前索果索衣裳。”公度似隱師其意,扯湊完篇,整者碎而利者鈍矣。 (347—348頁)①吳雨僧:吳宓字。曾任清華大學教授。

②錢仲聯:錢萼孫字,東吳大學教授。有《人境廬詩箋注》。 ③馮氏父子:清馮浩注李商隱詩,有《玉溪生詩集箋注》。馮應榴注蘇軾詩,有《蘇文忠公詩合注》。 ④取瑟而歌:《論語?陽貨》:“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⑤胡步曾:胡先驌字,曾任東南大學教授。 ⑥江駔叔:清江湜字,有《伏敔堂為錄》十五卷,《續錄》四卷。 ⑦隨園、甌北、仲則、船山、顀伽,鐵雲:袁枚、趙翼、黃景仁、張問陶、郭麘、舒位。 ⑧《楚庭耆舊遺詩》:前集二十一卷,清伍崇耀輯。 ⑨王壬秋、鄧彌之:王闓運、鄧輔綸。 ⑩符兆綸:有《卓峰草堂詩抄》二十卷。 ⑾謝章鋌:有《賭棋山莊文集》七卷。

⑿任公:梁啟超字。夏穗卿:夏曾佑。蔣觀雲:蔣智山。 ⒀邱滄海:邱逢甲號。 ⒁宋芷灣:宋湘號,有《紅杏山房詩抄》十三卷。 這一則再論黃遵憲詩。錢先生在上一則裡論黃遵憲詩,評他“傖氣尚存,每成俗艷”。 錢先生在清華大學唸書時,老師吳宓是不贊成這樣批評的,吳宓《人境廬詩草自序跋》: “謹按嘉應黃公度先生,為中國近世大詩家。《人境廬集》,久已流傳,膾炙人口。二十餘年前,梁任公嘗稱其最能以新思想新事物熔入舊風格,推為詩界革新之導師。”錢仲聯《夢苕庵詩話》稱:“《人境廬詩》,論者毀譽參半,如梁任公、胡適之輩,則推之為大家。如胡步曾及吾友徐澄宇以為疵累百出,謬戾乖張。錢鍾書則又以卑格俗艷評之。予以為論公度詩,當著眼大處,不當於小節處作吹毛之求。其天骨開張、大氣包舉者,真能於古人外獨闢町畦。撫時感事之作,悲壯激越,傳之他年,足當詩史。至論功力之深淺,則晚清做宋人詩一派,盡有勝之者。公度之長處,固不在此也。”這裡不同意貶低黃遵憲詩的說法,包括“卑格”“俗艷”的說法在內,但並不具體批駁,所謂“取瑟而歌”之意。胡先驌(字步曾)《讀鄭子尹巢經巢詩集》:“梁任公所著《清代學術概論》雲:'直至末季,始有金和、黃遵憲、康有為,元氣淋漓,卓然稱大家。'此語大足以證明任公之於詩實淺嚐者也。”“黃公度、康更生之詩,大氣磅礴則有之,然過欠剪裁,瑕累百出,殊未足稱元氣淋漓也。”徐英《論近代國學》:“金和、黃遵憲、康有為之詩,謬戾乖張,醜怪已極。而梁啟超謂其元氣淋漓,卓然大家。阿其所好,非通論也。”這是對黃遵憲詩本有不同評價。

錢先生又稱:“餘於晚清詩家,推江駔叔與公度如使君與操。”曹操煮酒論英雄,稱:“天下英雄,惟使君(劉備)與操耳。”認為江湜與黃遵憲詩可以匹敵。邵祖平《無盡藏齋詩話》,稱江湜《伏敔堂詩錄》:“大概長處在意致新緩,氣勢流暢,隨筆寫來,不窘篇幅。而短則在貪多就熟,步驟太快。步驟太快之病,比之作山陰道上客,光景雖好,終嫌行步匆忙,不能深細領略也。”錢先生稱黃遵憲詩贍而不免於流,江湜詩也這樣,“貪多就熟,步驟太快”,贍即多,步驟太快即不免於流了。 錢先生又講黃遵憲時與乾嘉以後時的風氣,認為乾嘉以後各家的詩,形成一種風氣,流利輕巧,不矜格調,寫性靈忌纖佻。遵憲少作也近這種風格。黃遵憲後來的詩,“不絕俗違時而竟超群出類”,即不反對這種風氣,卻能夠超群出類。他怎樣超群出類?錢仲聯說:“在黃遵憲當時的中國詩壇,籠罩著濃厚的複古云霧。主要出現了這樣幾個流派:一是模仿漢魏六朝的湖湘派,以鄧輔綸、王闓運為首;一是模仿宋詩的江西派和閩派,當時號稱'同光體',以陳三立、沈曾植、陳衍為首;一是標榜唐人風格的,以張之洞為首,他的門人樊增祥、易順鼎隸屬於這一派;一是模仿西昆體的,以李希聖、曾廣鈞、曹元忠為首。'同光體'在這個時期獨占上風。這些流派,模古的目標不同,其為模古則一。”“遵憲自稱他的詩為'新派詩'。”(《人境廬詩草箋注》前言)黃遵憲的詩不同於當時幾派的模仿古人。錢先生又指出:“其《自序》有曰:'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豈非明示愛古人而不薄近人哉。

道廣用宏”,所以又和江湜不同,能“超群出類”。 錢先生又稱黃遵憲大膽為文處,無以過其鄉宋湘的詩。按顧蓴《紅杏山房詩抄題辭》: “淋漓元氣,充塞高厚。人隨化運,孰能窺牖?有大力者,負之而走。陶冶在心,端倪在手。或一卷書,或一杯酒。興來莫遏,揮斥萬有。”這裡講的,跟黃遵憲詩有一致處。 如“元氣淋漓”,“人隨化運”,“揮斥萬有”都是。這裡又指出黃遵憲《日本雜事詩》詠女學生一首,仿宋湘《憶少年》,但宋湘是反映少年時生活,是確切的。黃遵憲缺乏日本女學生生活,所以扯湊完篇,顯得“整者碎而利者鈍”了。又稱他的《新嫁娘詩》是“閨艷秦聲”之屬。錢先生評黃遵憲詩的“俗艷”,或指這一部分的詩。黃遵憲自序稱“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但也說“然餘固有志焉而未能逮也”,他自認為沒有達到。錢先生認為他的五古近袁枚、趙翼,歌行似舒位,七絕則龔自珍,取徑實不甚高,並沒有做到從陶、謝、李、杜、韓、蘇煉格,所以說他“格卑”。大膽為文處,不超過宋湘,不能改變“格卑”的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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