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第48章 (四)論庾信詩賦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952 2018-03-20
竊謂子山所擅①,正在早年結習詠物寫景之篇,鬥巧出奇,調諧對切,為五古之後勁,開五律之先路。至於慨身世而痛家國,如陳氏所稱《擬詠懷》二十七首②,雖有骯髒不平之氣,而筆舌木強,其心可嘉,其詞則何稱焉。蓋六代之詩,深囿於妃偶之習,事對詞稱,德鄰義比。上為“太華三峰”,下必“潯陽九派”;流弊所至,意單語复。 《史通?敘事》篇所譏:“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一言足為二言,三句分為四句。如售鐵錢,以兩當一”;文若筆胥然。例如:“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雖好相如達,不同長卿慢”;“千憂集日夜,萬感盈朝昏”;“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多士成大業,群賢濟洪績”。彥和《麗詞》笑為“駢枝”,後來詩律病其“合掌”。子山此詩,抗志希古,上擬步兵,刮除麗藻,參以散句。而結習猶存,積重難革,失所依傍,徒成支弱。如“誰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憒憒天公曉,精神殊乏少”;“對君俗人眼,真興理當無”;“誰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由來千種意,並是桃花源”;“懷生獨悲此,平生何謂平”;“洛陽蘇季子,連衡遂不連”;“寓衛非所寓,安齊獨未安”;“吉人長為吉,善人終日善”。按子山頗喜為此體,幾類打諢。如《傷王司徒褒》雲:“定名於此定,全德所以全”;《傷心賦》雲:

“望思無望,歸來不歸。從宦非宦,歸田不田。”皆稚劣是底言語。與平日之精警者迥異。其中較流利如“榆關斷音信”一首,而“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多”等語,亦齊梁時艷情別思之常制耳。若樸直淒壯,勿事雕繪而造妙者,如: “步兵未飲酒,中敬未彈琴。索索無真氣,昏昏有俗心”;“搖落秋為氣,南風多死聲”;“陣雲平不動,秋蓬卷欲飛”;“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無悶無不悶,有待何可待。昏昏如坐霧,漫漫疑行海”;“壯冰初開地,盲風正折膠”;“其面雖可熱,其心長自寒。匣中取明鏡,披圖自照看。幸無侵餓理,差有犯兵欄。”在二十七篇中寥寥無幾。外惟《寄徐陵》雲:“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時。莫待山陽路,空聞吹笛悲”;沈摯質勁,語少意永,殆集中最“老成”者矣。子山詞賦,體物瀏亮、緣情綺靡之作,若《春賦》、《七夕賦》、《燈賦》、《對燭賦》、《鏡賦》、《鴛鴦賦》,皆居南朝所為。及夫屈體魏週,賦境大變,惟《象戲》、《馬射》兩篇,尚仍舊貫。他如《小園》、《竹杖》、《邛竹杖》、《枯樹》、《傷心》諸賦,無不託物抒情,寄慨遙深,為屈子旁通之流,非複荀卿直指之遺,而窮態盡妍於《哀江南賦》。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運故實,明麗中出蒼渾,綺縟中有流轉;窮然後工,老而更成,洵非虛說。至其詩歌,則入北以來,未有新聲,反失故步,大致仍歸於早歲之風華靡麗,與詞斌之後勝於前者,為事不同。 《總目》論文而不及詩,說本不誤。陳氏所引杜詩,一見《詠懷古蹟》;“庾信哀時更蕭瑟,暮年詞賦動江關”,一見《戲為六絕句》:“瘐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皆明指詞賦說。若少陵評子山詩,則《春日懷李白》固雲:“清新庾開府。”下語極有分寸。楊昇庵英雄欺人,混為一談,陳氏沿襲其訛,不恤造作事實,良可怪嘆。 (299—301頁)①子山:庾信字,有《庾開府集箋注》四十卷。

②陳氏:清陳沆字太初,有《詩比興箋》四卷。 這一則論庾信詩賦。錢先生認為庾信詩所擅長的正在他早年詠物寫景的詩,即在梁代所作的詩,為“五古之後勁,開五律之先路。”如《詠畫屏風詩》:“高閣千尋起,長廊四柱連。歌聲上扇月,舞影入琴弦。澗水才窗外,山花即眼前。但願長歡樂,從今盡百年。”這首詩作為五言古詩,是當時比較好的,可稱後勁。它又是開五律的先路。 五律詩要求:一,一首八句,這首正是八句。二,用平聲韻,這首正是用平聲韻。三,中間兩聯對偶,首聯可對可不對。這首中間兩聯對偶,首聯也對。四,要講究平仄,這首詩的平仄,除第三句“歌聲上扇月”,平平仄仄,連用三仄;又“山花”句平起,“但願”句仄起不合外,即除兩句不合外,其餘都跟五律一致,所以說是“開五律之先路”。

陳沆講庾信《擬詠懷》二十七首,在《詩比興箋》裡說:“令狐德棻撰《周書》,稱子山文浮放輕險,詞賦罪人。第指其少年宮體,齊名孝穆(徐陵)者耳。使其終處清朝(清明之朝,指梁朝),致身通顯,不過黼黻(禮服上花紋,指穿禮服做大官)雍容,賡和綺艷,遇合雖極恩榮,文章安能命世。而乃荊吳(指梁)傾覆,關塞流離,冰蘗之閱既深,艷冶之情頓盡。湘累(屈原)之吟,包胥(申包胥)之哭,鍾儀之風(楚鍾儀囚於晉而唱楚歌),文姬悲憤,固當六季(六朝) 寡儔,豈憔孝穆卻步。斯則境地之曲成,未為塞翁之不幸(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者也。 ……少陵詩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詞賦動江關',有以也。 ”錢先生評為:“按此段議論,全襲《四庫總目》,而加以截搭。 《總目》卷一百四十八謂:庾信駢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導四傑(王、楊、盧、駱)之先路,為四六宗匠。初在南朝,與徐陵齊名。故李延壽《北史?文苑傳》稱徐庾意淺文匿,王通《中說》亦謂徐庾誇誕,令狐德棻《周書》至斥為詞賦罪人。然此自指台城應教之日,二人以宮體相高耳。

至信北遷以後,閱歷既久,學問彌深,所作皆華實相扶,情文兼至,抽黃對白,變化自如,非陵之所能及矣。杜甫詩曰:'庾信文章老更成。 '則諸家之論,甫固不以為然矣。 陳氏所謂'境地曲成,未為不幸',即趙甌北《題元遺山集》:'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之意。 《總目》引杜詩,專論子山駢文;陳氏以之說子山詩,蓋又本於楊昇庵。 《丹鉛總錄》卷十九雲:'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艷,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艷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其妙。余嘗合而衍之曰:綺多傷質,艷多無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塵,所以為老成也。 '陳氏牽合諸意,曲為之說,無徵失據,不堪一駁。 ”

錢先生在駁陳沆說時,提出了對庾信詩賦的評價。大體認為杜甫的評價是對的。庾信早期的詩,杜甫稱為“清新庾開府”,評為清新。錢先生再加補充,稱為“鬥巧出奇,調諧對切,為五古之後勁,開五律之先路”,這是應當肯定的。庾信晚年的詩,“筆舌木強”,“徒成支弱”。有的是劉彥和即劉勰《文心雕龍?麗辭》所譏的兩句一意的“對句之駢枝”,亦後來批評的“合掌”。庾信的《詠懷》詩裡就有這種合掌。如“乘舟能上月,飛髖欲捫天”;“上月”“捫天”都指上天,兩句一意。再像“誰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直如弦”是空的,等於“志不就”了。 “憒憒天公曉,精神殊乏少”,“憒憒”就是“精神'少了。這就是所謂“稚劣”。因此,陳沆把庾信的《擬詠懷》詩說成是楊慎所推重的詩是不恰當的。

錢先生又講到庾信的賦,認為庾信在梁朝所作賦,是緣情綺靡之作。如《春賦》: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裡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河陽一縣並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游絲即橫路。……”到梁朝滅亡,庾信屈留在西魏北周,像《小園賦》:“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盜(指侯景)潛移,長離永滅。摧直轡於三危,碎平途於九折。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關山則風月淒愴,隴水則肝腸斷絕。……”寫亡國之痛,就是杜甫所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了。 《哀江南賦》,是他的凌雲健筆的代表作了。這是較全面地評價庾信的作品。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