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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三、作家作品論(一)論陶淵明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795 2018-03-20
按陶公詩又云:“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又云:“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又云:“週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載,今朝复斯聞。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蓋矯然自異於當時風會。 《世說?政事》注引《晉陽秋》記陶侃斥老莊浮華,淵明殆承其家教耶。明人郎仁寶《七修類稿》卷十七論陶詩①,至欲語語以性理求之。近人沈子培《寐叟題跋》上冊有論支謝詩三則②,深非劉勰“莊老告退、山水方滋”二語,以為“六朝詩將山水莊老,融併一氣。謝康樂總山水莊老之大成,支道林開其先,模山範水,華妙絕倫。陶公自與嵇阮同流,不入此社”云云。沈氏知作詩“以莊老為意,山水為色”,頗合“理趣”之說。 《世說》一書所載曲阿、印渚、華林園、山陰道等遊觀諸語,皆老莊風氣中人所說;孫興公“齋前種鬆,楚楚可憐”③,亦幾有濂溪、明道愛玩階草之意④。然支道林存詩,篇篇言理,如《八關齋》、《述懷》、《詠懷》、《利城山居》等作,偶點綴寫景一二語,呆鈍填砌,未見子培所謂“模范華妙”者。子培好佛學,故論詩蠻做杜撰,推出一釋子,強冠之康樂之上,直英雄欺人耳。以山水通於理道,自亦孔門心法,子培必欲求之老莊,至不言讀,而言讀皇侃疏,豈得為探本窮源乎。陶公不入此社,固也,與嵇阮亦非同流。陶尊孔子,而《擬古》肯稱莊周為“此士難再得”;阮學老莊,而《達莊論》乃大言莊周不足道。子培之言,誠為淆惑矣。

顏魯公《詠陶淵明》以張良、龔勝比淵明。山谷《懷淵明》詩略云:“歲晚以字行,更始號元亮。淒其望諸葛,忼戇猶漢相。時無益州牧,指揮用諸將。”真西山《跋黃瀛甫和陶》稱其“有長沙公之心而力未逮”⑤。盧摯《題淵明歸去圖》以留侯、武侯相比⑥。 王述庵《書淵明傳後》稱有經略用世之志⑦。龔定庵《已亥雜詩》中讀陶詩三首稱其有“俠骨”而“豪”⑧。蓋皆韓昌黎《送王秀才序〉所謂:“阮籍、陶潛為事物是非相感觸有托而逃”。餘复拈出其儒學如左,以見觀人非一端雲。 (239—240頁)①郎仁寶:明郎瑛字,有《七修類稿》五十一卷。 ②沈子培:沈曾植字,號乙鰋,又號寐叟。支謝:支遁,字道林,謝靈運,襲封康樂公。 ③孫興公:晉孫綽字。

④濂溪:宋周敦頤居濂溪,世稱濂溪先生。明道:宋程顥稱明道先生。 ⑤真西山:真德秀,學者稱西山先生。有《西山文集》五十五卷。 ⑥盧摯:元詩人,有《疏齋集》。 ⑦王述庵:王昶號,清人,有《述庵詩抄》十二卷。 ⑧龔定庵:清龔自珍號,有《龔定庵全集》。 這一則講陶淵明詩。錢先生認為陶詩有儒家思想,引了“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 先師指孔子,《論語?衛靈公》:“君子憂道不憂貧。”又引“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又引“週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 指周續之傳授孔子的道,有祖企、謝景夷兩人響應到來。陶淵明也響應著。說明陶淵明不同於當時崇尚老莊的風氣。 《世說新語?政事》“陶公性檢厲”條引《晉陽秋》,稱陶侃以為“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當正其衣冠,攝以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耶!”因此錢先生說:“淵明殆承其家教耶?”家教即指他曾祖陶侃傳下來的家教。孔子儒家學說,到了宋朝,發展成為性理學。明人郎瑛用宋人的性理學來研究陶詩,是不恰當的。清末民初的沈曾植認為陶淵明與嵇康、阮籍是一流人,不加入當時的白蓮社。白蓮社是晉釋慧遠與慧永、劉遺民、雷次宗等十八人在廬山東林寺結的社,修佛教的淨土宗。陶淵明信奉孔子的教導,沒有入社。嵇康、阮籍不滿於司馬氏專政,嵇康被司馬昭所殺。阮籍縱酒談玄,以求自全。陶淵明嫌仕途惡濁,不願做官,辭去彭澤令,歸鄉親自參加農業勞動,過著清貧的生活,與嵇康阮籍不同。陶的《擬古》稱莊子為“此士難再得”,推重莊周。阮籍《達莊論》說莊周不足道,看輕莊周。

說明陶跟阮不同。所以沈曾植說他與嵇阮同流是不對的。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裡講:“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當時的玄言詩用莊子老子的思想來做詩。玄言詩衰落了,山水詩興起來了。這話是對的。沈曾植極力反對這話,他認為當時山水莊老融為一氣,認為謝靈運是山水莊老結合在一氣的集大成者,支道林是創始者,描摹山水,寫得極好的。錢先生認為沈曾植提出以莊老思想來寫山水景色,頗有合“理趣”的說法。 “理趣”即在寫山水景物中透露出一種情理來。中講到當時人在遊歷觀賞許多名勝地方,像曲阿、印渚、華林園、山陰道等處,所說的話,都受到老莊風氣的影響。像《世說新語?言語》:“王子敬(獻之)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這裡就含有頭緒紛繁,應付不過來的道理在內。又:“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這裡的“濠濮間想”,便有莊子與惠子在濠濮水觀魚,講魚樂的故事。莊子在濮水上釣魚,楚王派使者來請他去做官,莊子辭謝不去的故事。反映莊老風氣中說的話。又:“孫綽齋前種一株松,恆手自壅治之。高世遠時亦鄰居,語孫曰:'松樹子非不楚楚可憐(愛),但永無棟樑用耳。'”錢先生認為孫綽愛小松,近乎宋人周敦頤、程顥愛階前草,觀察草的生意的意思,即從景物中體會道理,有理趣之意。錢先生又指出支道林的詩並不華妙。如《述懷》:“總角敦大道,弱冠弄雙玄。逡巡釋長羅,高步尋帝先。妙損階玄老,忘懷浪濠川。達觀無不可,吹累皆自然。窮理增靈薪,昭昭神火傳。熙怡安衝漠,優游樂靜閒。膏腴無爽味,婉孌非雅弦。恢心委形度,亹亹隨化遷。”

寫得“呆鈍填砌”,未見華妙。這是批評沈曾植的說法不對。錢先生又指出“以山水通於理道,自亦孔門心法。”如《論語?雍也》:“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所以沈曾植一定要把山水道於理道,歸於老莊,也不確。 錢先生又提出陶淵明詩的另一方面。如顏魯公即顏真卿《詠陶淵明》:“張良思報韓,龔勝恥事新,狙擊不肯就,舍生悲縉紳。鳴呼陶淵明,變葉為晉臣。”用張良得力士狙擊秦始皇,為韓報仇。龔勝不事王莽,絕食而死。用他們來比陶淵明忠於晉朝。又引黃庭堅《懷淵明》,說他本名潛,字淵明,晚年以字行,稱淵明,改號元亮,在想望諸葛亮,用諸葛亮來比他。真德秀稱陶淵明有長沙公陶侃建功立業的用心,而力不及。

盧摯用張良、諸葛亮來比陶淵明。王昶說陶淵明有為晉朝建功立業的志向。龔自珍《己亥雜詩》中有讀陶詩三首:“陶潛卻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不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已無多。”這兩首詩,一首把陶淵明比諸葛亮,諸葛亮作《梁甫吟》,所以說陶詩是二分《梁甫吟》,一分《離騷》。一首詩講陶的《詠荊軻》。說他“豪”和“俠骨”。再歸結到韓愈《送王秀才序》稱阮籍、陶潛“為事物是非相減觸”,即阮籍不滿於司馬氏的代魏,陶潛不滿於劉裕的代晉,都託於縱酒以逃禍。錢先生在這裡主要提出兩點:一點是陶淵明的儒家思想,一點是不少人推重他的志節。指出要全面地觀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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