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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元好問評蘇詩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2347 2018-03-20
《紀文達公文集》卷九《趙渭川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詩抄序》雲①:“東坡才筆,橫據一代,未有異詞。而元遺山《論詩絕句》乃曰②:'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蘇詩百態新';又曰:'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言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二公均屬詞宗,而元之持論,若不欲人鑽仰於蘇黃者,其故殆不可曉。余嘉慶壬戌典會試三場③,以此條發策,四千人莫餘答也。惟揭曉前一夕,得朱子士彥卷,對曰:南宋末年,江湖一派④,萬口同音,故元好問追尋源本,作是懲羹吹虀之論;又南北分疆,未免心存畛域,其《中州集》末題詩⑤,一則曰:'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⑥;一則曰:'若從華實論詩品,未便吳儂得錦袍⑦。'詞意曉然,未可執為定論也。

喜其洞見癥結,急為補入榜中”云云。《策問》五道見卷十二。按此說是矣而尚未盡。 “華實”二字,正可與李延壽《北史?文苑傳序》參觀。錢竹汀《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雲⑧:“呂本中《江西詩派圖》意在尊黃涪翁⑨;後山與黃同在蘇門,詩格亦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誕甚矣。元遺山雲:'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西江社里人';又云: '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 '遺山固薄黃體而不為,亦由此輩尊之過當,故有此論”云云。竹汀是節亦有語病,而差與紀序相發。遺山“詩到蘇黃盡”一絕後即曰: “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宜時。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此絕亦必為東坡發。 “俳諧怒罵”即東坡之“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山谷《答洪駒父》第二書所謂⑩:“東坡文章短處在好罵”,楊中立《龜山集》卷十《語錄》所謂⑾:“子瞻詩多於譏玩”;戴石屏《論詩》十二絕第二首所謂⑿:“時把文章供戲謔,不知此體誤人多。”

“豈宜時”即東坡之“一肚皮不合時宜”,《遺山文集?東坡詩雅引》曰⑿:“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詩至於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云云,絕句中“坡詩百態新”之“新”字、“雅言都不知”之“雅”字,皆有著落。按《後山詩話》亦云⒀:“詩欲其好則不好,蘇子瞻以新。”(151—152頁)①紀文達公:清紀昀諡文達,有《紀文達公遺集》文十六卷,詩十六卷。 《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詩》四卷,清黃璟撰。 ②元遺山:金元好問號,有《論詩三十首》。 ③嘉慶壬戌:1802年。會試:在京師考進士試。 ④江湖派:南宋陳起編《江湖小集》九十五卷,錄六十二家詩,稱他們為江湖派,有洪邁、葉紹翁等人。 ⑤《中州集》:十卷,元好問編,選金代詩。

⑥江西唾:江西詩派的殘餘,即不彷效江西派作品。曾郎;曾慥,有《皇宋詩選》 五十七卷,選為二百餘家,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詩都不選,摹仿王安石《唐百家詩選》不選李白杜甫。這是說,金人不取江西詩派,不是仿照曾慥的不選黃庭堅詩。 ⑦錦袍:《隋唐嘉話》:武后遊龍門,命群臣賦詩,先成者賜錦袍。東方虯受賜未安,宋之問詩就,文理兼美,乃就奪錦袍賜之。李延壽《北史文苑傳序》:“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平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 ⑧錢竹汀:清錢大昕號,有《十駕齋養新錄》二十卷。 ⑨呂本中:著《江西詩社宗派圖》,推黃黃庭堅(涪翁),以陳師道(後山)列入江西派。

⑩洪駒父:宋洪芻字。 ⑾楊中立:宋楊時字,有《龜山集》四十二卷。 ⑿戴石屏:戴復古字,有《石屏集》六卷。 ⑿遺山文集》:四十卷,金元好問撰。 ⒀《後山詩話》:一卷,宋陳師道撰。 這一則論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論蘇軾黃庭堅詩。紀昀提出問題:元好問《論詩》 說:“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蘇詩百態新。”即認為“蘇詩百態新”不好,蘇門果真有忠臣,應該起來反對“蘇詩百態新”。為什麼要反對“蘇詩百態新”呢?又說:“只言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只說詩到蘇軾、黃庭堅已到了盡頭,滄海橫流又是誰呢?這是說蘇詩的百態新加上黃詩,造成滄海橫流。那末,對蘇黃詩不滿又是為什麼呢?他說“其故殆不可曉”。因此紀昀做考官時出了這個問題。考生朱士彥認為宋在南,金在北,南北分隔。北人看不起南人,認為南人未必勝過北人,因此元好問的貶低蘇黃,未為定論。即認為元好問提的問題,是出於北人貶低南人的私心,並不正確。

錢先生認為這樣回答還不夠。又引錢大昕說,認為江西派等人推尊黃庭堅過分,引起元好問的反感,所以要貶低蘇黃。錢先生認為錢大昕的說法也不夠。錢先生指出元好問又有“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宜時”,是批評蘇詩好罵的缺點。認為今人學了蘇詩的好罵,反去批評古人的拙劣,”認為古人除開雅言別的都不知道。即批評蘇詩的好罵,蘇詩的百態新,都不是雅言,不夠雅正。黃庭堅也指出蘇軾文章的短處在好罵。 楊時指出蘇軾詩多譏玩,即譏諷開玩笑。戴復古認為把文章供戲謔是不好的。元好問又說:“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即批評蘇軾文章的不夠雅正。這樣看,所謂“蘇詩百態新”的“新”,即《後山詩話》說的“蘇子瞻以新”,認為“新”不好,即認為蘇詩的“新”失去雅正,即“不能近古”,不夠雅所以不好。

元好問《論詩》又說:“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謝靈運嘗詩思不成,忽夢謝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為似有神助。那末元好問也贊成“新”的,為什麼又反對“蘇詩百態新”呢?原來他反對的“百態新”,即反對蘇詩的“俳諧怒罵豈宜時”,認為“俳諧怒罵”不宜入詩,一入詩即有失雅正。 “池塘生春草”這句新而自然,不失雅正,所以得到他的稱賞。他《論詩》又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審淵明是晉人。”稱讚陶淵明的詩是“天然萬古新”的,這個“新”跟自然和性情真淳結合,所以是好的。這樣看來,蘇詩的“百態新”,除了“俳諧怒罵”以外,也有很多自然真淳的好詩,應該歸入元好問讚賞的“新”字中去。

元好問反對的蘇詩“百態新”,應限於“誹諧怒罵”一類的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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