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談藝錄》讀本
《談藝錄》讀本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 文學理論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365420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前言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13189 2018-03-20
柯靈先生在《促膝閒話中書君》一文中說:“錢氏的兩大精神支柱是淵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滲透,互為羽翼。渾然一體。如影隨形。他博極群書,古今中外,文史哲無所不窺,無所不精,睿智使他進得去,出得來,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攬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絕傍前人,熔鑄為卓然一家的'錢學'。淵博使他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水晶般的透明與堅實,形成他立身處世的獨特風格。這種品質,反映在文字裡,就是層出不窮的警句,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天下的警句。淵博與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錢鍾書了。”這是柯靈先生對錢先生所作的高度深入的概括。

淵博和睿智的錢先生著作的《談藝錄》補訂本,是成為當代顯學的“錢學”的名著之一,為讀者所愛讀。但對一般讀者說來,閱讀這本書,還需要作些輔導,因此,我們編這本《〈談藝錄〉讀本》。我們粗略地分為:(一)鑑賞論,(二)創作論,(三)作家作品論,(四)文學評論,(五)文體論,(六)修辭,(七)風格。每類中各選若干則,加上小標題,以便檢閱。每則後加簡註及說明,以便閱讀。前三類由周振甫起草,後四類由冀勤起草,併後互相傳閱作些訂補。 關於《談藝錄》補訂本的內容,這裡引周振甫《〈談藝錄〉補訂本的文藝論》作說明。 錢先生在《談藝錄》補訂本里探討的文藝論,這裡只能就淺見所及,作點管窺蠡測,以待海內外學者作更深入的探討。

其一,談藝術創作的模寫自然與潤飾自然,錢先生說: 長吉《高軒過》篇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語,此不特長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於道術之大原,藝事之極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無所謂道術學藝也。 學與術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 《書·皋陶謨》曰:“天工,人其代之。”《法言·問道》篇曰:“或問雕刻眾形,非天歟。曰:'以其不雕刻也,'”百凡道藝之發生,皆天與人之湊合耳。顧天一而已,純乎自然,藝由人為,乃生分別。 (60頁)錢先生接下去講西方談藝術創作,分兩大派:“一則師法造化,以模寫自然為主。”“二則主潤飾自然,功奪造化。”錢先生在這裡引了“天工,人其代之”。人代天工,不同於巧奪天工,近於模仿自然;不過人代天工,說明人的工作不能違反自然,不論學術和藝術都不能違反自然的規律,要合於“天理流行,天工造化”,即“人事之法天”。又引“或問雕刻眾形,非天歟。曰:'以其不雕刻也'。”認為自然界的萬物具有無數形象,不是天雕刻的,是自然形成的。這就指出“天一而已,純乎自然”。但“藝由人為”,就模寫自然的“人事之法天”來說,錢先生又引“昌黎《贈東野》詩'文字覷天巧'一語,可以括之。'覷'字下得最好;蓋此派之說,以為造化雖備眾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簡擇取捨之工。即'覷巧'之意也”。 (同上)藝術的模寫自然,要加一番簡擇取捨,選取自然中的巧妙處來模寫。再就潤飾自然,功奪造化來說,錢先生認為“長吉'筆補造化天無功'”一句,可以提要鉤玄。此派論者不特以為藝術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謂自然界無現成之美,只有資料,經藝術驅遣陶熔,方得佳觀。此所以“天無功”而有待於“補”也。 (61頁)這就是“人定之勝天”。

接著錢先生提出他的藝術創作論: 竊以為二說若相反而實相成,貌異而心則同。夫模寫自然,而曰“選擇”,則有陶甄矯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補”,順其性而擴充之曰“補”,刪削之而不傷其性曰“修”,亦何嘗能盡離自然哉。 ……造化之秘,與心匠之運,沆瀣融會,無分彼此。 及未達者為之,執著門戶家數,懸鵠以射,非應機有合。寫實者固牛溲馬勃,拉雜可笑,如盧多遜、胡釘餃之倫;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誕無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 (61—62頁)錢先生指出模寫自然要加以選擇,即要“覷天巧”;不能寫拉雜可笑的東西;潤飾自然,對自然加以“修補”,不能離開自然,即不能寫背離自然的荒誕無趣的東西。 這既指出“人事之法天”的要求,有選擇;又指出“人定之勝天”的要求,不能背離自然,即“人心之通天”。要是在藝術創作上背離這兩者,模寫的寫了拉雜可笑的東西,潤飾的寫了荒誕無趣的東西,都會遭致失敗。前者像盧多遜、胡釘鉸的詩寫得拉雜可笑,後者如盧仝、李賀的詩不免寫得荒誕無趣。在這裡,錢先生給我們指出藝術創作的正確道路和錯誤做法,好像沒什麼可說了。可是錢先生在《補訂》裡又說:

長吉尚有一語,頗與“筆補造化”相映發。 《春懷引》雲:“寶枕垂雲選春夢”;情景即《美人梳頭歌》之“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墜髻半沈檀”,而“選”字奇創。 ……作夢而許操“選”政,若選將、選色或點戲、點菜然,則人自專由,夢可隨心而成,如願以作。醒時生涯之所缺欠,得使夢完“補”具足焉,正猶“造化”之能以“筆補”,躊躇滿志矣。週櫟園《賴古堂集》卷二十《與帥君》:“機上肉耳。而惡夢昔昔(即夕夕)嬲之,閉目之恐,甚於開目。古人欲買夢,近日盧德水欲選好夢”;堪為長吉句作箋。 (382頁) 錢先生在這裡對“筆補造化”作了補充。 “醒時生涯之所缺欠,得使夢完'補',這是補生活中所缺欠的好夢;又身為“機上肉”,夜夜被惡夢所擾,這是補生活中的苦難的惡夢。這種選夢,是反映醒時生活以外的筆補造化,所以“頗與'筆補造化'相映發”了。經過這樣補充,顯示作品反映生活的複雜性,看得更全面和深刻了。

其二,錢先生論妙悟和神韻。錢先生說: 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採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學道學詩,非悟不進。 ……陸桴亭《思辨錄輯要》卷三雲:“凡體驗有得處,皆是悟。 只是古人不喚作悟,喚作物格知至。古人把此個境界看作平常。 ”又云:“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後,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後火可不滅。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 ”罕譬而喻,可以通之說詩。(98頁) 錢先生在這裡指出“博採而有所通”,像蜜蜂“採得百花成蜜”;“力索而有所入”,像杜甫的“讀書破萬卷”的“破”,才能“下筆如有神”。錢先生指出的妙悟,提到“凡體驗有得處”,那是讀書能破跟實踐有得的結合,所以稱“躬行力學”。錢先生指出“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不論是學術或藝術,都有待於實踐和力學,才能體驗有得,才能得到妙悟,說詩和作詩都有待於妙悟。錢先生又說:“《大學》曰:'慮而後能得';《荀子·勸學》篇曰:'真積力久則入。'皆以思力洞徹阻障、破除艱難之謂:論其工夫即是學,言其境地即是修悟。”(同上)錢先生又指出除了深造有得之悟外,又有“俯拾即是之妙悟,如《梁書·蕭子顯傳》載《自序》所謂:'每有製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李文饒外集《文章論》附《箴》所謂'文之為物,自然靈氣,惝怳而來,不思而至。'與《大學》《荀子》所言,雖勞逸不同,遲速相懸,而為悟一也。”(102 頁)這裡指的是像蕭子顯說的:“登高目極,臨水送歸;早雁初鶯,花開葉落。”就所見所遇引起的感觸,把它抓住用詩來表達。這種感觸也是一種悟,所以“為悟一也”。

嚴羽《滄浪詩話》論詩,講妙悟,講神韻。錢先生在講妙悟外,也講神韻。錢先生說: 胡元瑞《詩藪》內篇卷五曰:“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像風神而已。 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像風神,無方可執。故作者但求體正格高,聲雄調鬯;積習之久,矜持盡化,形跡俱融,興像風神,自爾超邁。臂則鏡花水月: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像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後花月宛然;詎容昏鑑濁流,求睹二者。 ”……詩者,藝之取資於文字者也。文字有聲,詩得之為調為律;文字有義,詩得之以侔色揣稱者,為像為藻,以寫心宣志者,為意為情。及夫調有弦外之遺音,語有言表之餘味,則神韻盎然出焉。(41—42頁)錢先生指出嚴羽講:“'詩之有神韻者,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透徹玲瓏,不可湊泊。不涉理路,不落言詮'云云,幾同無字天書。 ”(100頁)錢先生在這裡對神韻作了明確的闡述。講神韻就接觸到詩中的“興像風神”。“興像風神”可以用鏡花水月來比,但不是什麼“不涉理路,不落言詮”。錢先生指出詩是“藝之取資於文字”,正要落言詮,興像要“侔色揣稱”,正要涉理路。所謂神韻,還要有“弦外之遺音”,“言表之餘味”,那不光有形象格調,還要在形象格調中含有言外之音,這才構成神韻。詩有形象藻採,有情有意,再加上言外之音,又跟妙悟配合,這正是對創作詩的要求。

其三,論理趣。錢先生在論神韻時,又提到“好理趣者,則論詩當見道”(42頁)。錢先生說: 余嘗細按沈氏(德潛)著述,乃知“理趣”之說,始發於乾隆三年為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抄》所撰序,略曰:“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王右丞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乾隆九年沈作《說詩晬語》,卷下云:“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若夫理趣,則理寓物中,物包理內,物秉理成,理內物顯。賦物以明理,非取譬於近,乃舉例以概也。或則目擊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內外胥融,心物兩契;舉物以寫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吾心不競,故隨雲水以流遲;而云水流遲,亦得吾心之不競。此所謂凝合也。

鳥語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氣;而天地浩然之氣,亦流露於花香鳥語之中。此所謂例概也。 (223—228頁)錢先生認為“理趣之旨,極為精微”(224頁),對它作了深入的闡發。詩貴有理趣,反對下理語。理語是理學家把說理的話,寫成韻語,不是詩。理趣是描寫景物,在景物中含有道理。理趣不是藉景物作比喻來說理,而是舉景物作例來概括所說的理。如杜甫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鳥香。”《鶴林玉露》卷八認為“見兩間莫非生意”,在鳥語花香中見出天地的生氣,天地的生氣即從鳥語花香中透露,這是例概,舉例來概括。理趣不是罕譬而喻,是心與物的凝合。如杜詩:“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心不競和意遲,跟雲水的流遲一致,所以心與物相凝合,體會到這種不競而遲緩的道理。錢先生指出唐詩僧寒山《昨到雲霞觀》譏道士求長生,說:“但看箭射空,須臾還墜地。”“高箭終落,可以擬長生必死,然人之生理,並不能包物之動態。

皆以事擬理,而非即事即理。 ”(232頁)所以寒山的比喻,是以事擬理,還不是理趣,理趣要即事即理,事理凝合。錢先生又在《補訂》裡指出理趣與理語的分別: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競”,太白之“水與心俱閒”,均現心境於物態之中,即目有契,著語不多,可資“理趣”之例。香山《對小潭寄遠上人》雲:“小潭澄見底,閒客坐開襟。借問不流水,何如無念心。……”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維,只是“理語”耳。 (547頁) “理趣”是寫物態,在物態中現心境;理語是藉景物來說理,它雖跟道學家的說理不同,還是說理,所以還是理語。 其四,論於山水中見性情。錢先生講杜詩“水流心不競”,是“現心境於物態之中”,還不是“於山水中見性情”。

錢先生又論於出水中見性情說: (溫庭筠)《晚歸曲》有云:“湖西山淺似相笑”,生面別開,並推性靈及乎無生命知覺之山水;於莊生之“魚樂”“蝶夢”、太白之“山花向我笑”、少陵之“山鳥山花吾友於”以外,另拓新境,而與杜牧之《送孟遲》詩之“雨馀山態活”相發明矣。夫偉長之“思如水流”,少陵之“憂若山來”……象物宜以擬衷曲,雖情景兼到,而內外仍判。只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於山水中見其性情;故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為映發也。 (53頁) 《文心雕龍·物色》稱:“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即從風景和草木中探索情貌,即近乎於山水中見性情。這跟擬人法不同,擬人法是以物擬人,是一種比擬。這是從景物中看到它的性情,這個性情是景物本身所具有,不是詩人外加上去的。像《莊子·秋水》裡講“魚樂”,是魚在樂;又《齊物論》講“蝶夢”中的蝴蝶栩栩自得,是蝴蝶的栩栩,不是人外加上去的。錢先生又引郭熙《林泉高致集·山水訓》說:“身即山水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55頁)這就寫山本身所具有的情態。這樣的觀察和描寫景物,不限於山水。錢先生又說: 蘇東坡《書晁補之藏與可畫竹》第一首曰:“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 (55—56頁)畫山水或寫山水要“於山水中見性情”,畫竹也一樣,文同(字與可)畫竹,怎麼從竹中見性情呢?蘇軾《篔簹谷偃竹記》講到文同講竹子:“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比筍籜)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這裡指出竹的性情,從萌芽到長成竹,它是完整的,是有生機的,畫的時候,要把具有生機的完整的竹子成於胸中,要在紙上看到這個竹子的形象,才能把它畫好。因為腦子裡想的、眼裡看的都是這個竹子的形象,忘掉了自己,所以“見竹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從腦中、眼中到手執筆下到畫到紙上都是這個有生機的完整的竹子,這就達到“其身與竹化”的境地,這才能使作品“無窮出清新”。竹子的形態無窮,是清新的,所以筆下的竹子也是“無窮出清新”了。這樣集中精神,就達到“凝神”的境地了。 “其身與竹化”,就精神說,竹與我合而為一,即腦、眼、手都集中在竹的形像上;就“見竹不見人”說,竹與我還是分而為二,分是“有我有物”,合是“非我非物”,這裡指出凝神寫物的一種境界。 其五,論“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錢先生在《補訂》的山谷詩補注“新補六《再次韻楊明叔·引》”說: “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此詩人之奇也。”天社無注。按《後山集》卷二十三《詩話》雲: “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聖俞。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解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爾。'”……近世俄國形式主義文評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為文詞最易襲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須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竊謂聖俞二語,夙悟先覺。夫以故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謂之使野者文,驅使野言,俾入文語,納俗於雅爾。 ……抑不獨修詞為然,選材取境,亦復如是。 (320—321頁) 錢先生指出黃庭堅認為“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可見黃庭堅正是這樣作詩的。試看他的《次韻劉景文登鄴王台見寄》之五:“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嫁作蕩子婦,寒機泣到明。綠琴珠網遍,弦絕不成聲。想見鴟夷子,江湖萬里情。”“傾國傾城”比喻美女,已經很熟了。這裡用來比劉景文的詩,把劉詩比作傾城,作“未嫁已傾城”,用“未嫁”,說明他的詩才未得任用。這是新的用法,即以故為新。 《文選·古詩十九首》:“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這也是比較熟的詩句,原句下是“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這是被認為不夠雅正的。這裡作“嫁作蕩子婦,寒機泣到明”,是以俗為雅。再像說范蠡載了西子,浮游江湖,稱鴟夷子,這是比較熟的故事。這裡作“想見鴟夷子,江湖萬里情”,任淵注:“言未逢知己也。”既然劉景文的詩是傾城,即比作西子,西子在想望鴟夷子,說明她未逢知己,則也是以故為新。可見黃庭堅寫作,他的所謂脫胎換骨,正是用的“以俗為雅,以故為新”,來達到“百戰百勝”,爭取勝過同時人,創文江西詩派的。 其六,講文章佈置的“行布”。錢先生在《補訂》講黃山谷詩補注的新補十《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裡說: 范元實《潛溪詩眼》記山谷言“文章必謹佈置”,正謂“行布”。 ……賀子翼《詩筏》曰:“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句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如鄭谷《淮上別故人》詩云:'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羌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蓋題中正意,只'君向瀟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徊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瀛奎律髓》卷十九陳簡齋《醉中》起句:“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紀曉嵐批:“十四字之意,妙於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試就數例論之。 倘簡齋以十四字作中聯,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皆未嘗不順理成章,……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致,蕩然無存,不復見高手矣。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別》曰:“萬里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觴。 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急雪脊令相並影,驚風鴻雁不成行。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 ”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陳,五六句則比興,安插其間,調劑襯映。苟五六與一二易地而處,未為序倒而體乖也。就三四而下,直陳至竟,中無疏宕轉換;且云雨雪風四事,分置前後半之兩處,全詩判成兩截,調度失方矣。(323—325頁) 錢先生在這裡講“行布”,不是講一般的文章佈置,是就詩的意匠經營和文心的鉤玄抉微說的,是就創作的成就說的。即如鄭谷的詩,倘把“君向瀟湘我向秦”跟“揚子江頭楊柳春”對調,一開頭點明分別,結句卻是“揚子江頭楊柳春”,把“楊柳春”跟“楊花愁殺”的對照寫法,把離別時引起的離愁也破壞了。所以“君向瀟湘”句放在句末,不光有無限情深的意味。再像陳與義《醉中》:“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時。兩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鬢毛知。稽山擁郭東西去,禹穴生雲朝暮奇。萬里南征無賦筆,茫茫遠望不勝悲。”方回評:“三四絕妙,馀意感慨深矣。”這首詩主旨在前四句,“今古興亡事”,今古興亡,正把北宋的亡包括在內,又碰上宋玉悲秋的“搖落深知宋玉悲”時,因此引起感嘆。兩手只能舉杯澆愁,感嘆無所作為,報國的寸心只造成鬢毛斑白,無濟於事。這種感慨正是從一二句來。要是把一二句跟“稽山”兩句對調,完全可通,只是把三四句的深沉感慨的情緒減淡了。再看英庭堅的一首,元明送庭堅一直送到黔南,留數月不忍別,所以有“萬里相看”的說法;但終於別去,所以有“三聲清淚”句;跟元明經過巫峽,所以有“朝雲”句,不知何時再會,所以有“夜雨”句。經過這樣的經歷,才發出“脊令相並影”“鴻雁不成行”兩句,《詩·小雅·棠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正指“萬里相看”說。 “鴻雁不成行”,正指又要分別說。經過一二三四句的敘述以後,再用“急雪”一聯來作比,更顯出強烈的感情來。要是把“萬里”兩句跟“急雪”兩句對調,也可以通,但在表達強烈的感情上受到了損害。錢先生從藝術角度說,藝術角度是為抒情服務的,所以也可從抒情角度來說。可見“行布”跟藝術手法和抒情的密切相關。 其七,講比興風騷。錢先生說:“《錦瑟》一篇借比興之絕妙好詞,究風騷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歎,遺音遠籟,亦吾國此體之絕群超倫者也。”(371 頁)這是講用比興的手法,來表達風騷的旨趣。舉李商隱的《錦瑟》作為“絕群超倫”之作。怎樣結合《錦瑟》來說明比興風騷的寫法呢?錢先生在箋釋《錦瑟》裡作了說明,限於篇幅,稍加摘引: 三四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於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西方舊說謂“以跡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即其法爾。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 ……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詩雖琢磨光致,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 ……珠淚玉煙,亦正詩風之“事物當對”也。近世一奧國詩人稱海涅詩較珠更燦爛耐久,卻不失為活物體,蘊輝含濕。非珠明有淚歟。 (436—437頁) 錢先生在這裡指出借蝴蝶、杜鵑的形象來作比喻,表達情思,借物寄意叫“托”,深文隱旨叫“迷”,這就是比興詩騷。借形像作比,是比興;寄託深沉的情思,是詩騷。在“迷”和“托”裡,既有情思,又含深怨,可以用詩騷來比。在這裡,錢先生提出“事物當對”來。 《管錐編》 629頁指出西方說詩之“事物當對”,如“吳文英《聲聲慢》:'膩粉闌干,猶聞憑袖香留',以'聞'襯'香',仍屬直陳,《風入松》:'黃蜂頻探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不道'猶聞'而以尋花之蜂'頻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當對'聞香之'事物'矣。”《錦瑟》正是這樣,《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在“莊生曉夢迷胡蝶”裡,不點明“栩栩然”的自得之貌,而通過“迷胡蝶”來透露,“迷胡蝶”就成為當對的事物。 “望帝春心托杜鵑”,這裡不點明怨,通過“托杜鵑”來透露,“托杜鵑”就成為當對的事物。 李商隱詩裡寫怨,這點不用說明。他又有什麼栩栩自得呢?在《漫成三首》裡說:“霧夕詠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時誰最賞,沈範兩尚書。”這就是他在詩裡寫栩栩自得的感情。又“珠有淚”、“玉生煙”裡不點明“帶酸辛”和“生氣蓬勃”,在“有淚”、“生煙”裡透露,“珠有淚”、“玉生煙”就成為當對的事物。正符合“情思須事物當對”,成為“此體之絕群超倫”之作了。 其八,錢先生又多次談到曲喻,稱曲喻的修辭,有的有關神韻。錢先生說: 至詩人修辭,奇情幻想,則雪山比象,不妨生長尾牙;滿月同面,盡可裝成眉目。英國玄學詩派之曲喻,多屬此。 ……而要以玉溪為最擅此,著墨無多,神韻特遠。如《天涯》曰:“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認真“啼”字,雙關出“淚濕”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坐實渴字,雙關出沱江水竭也。 (22頁) 李商隱《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紀昀批:“姚平山曰:最高花,花之絕頂枝也。花至此開盡矣。”花開盡正指春盡,有傷春的意思。 “鶯啼”本指鳥鳴,從啼字轉為啼哭,引出淚來,由淚轉到濕,濕最高花又表示傷春。結合“春日在天涯”的表示飄泊,“日又斜”的近黃昏,加上傷春,有無限情思,在這個曲喻裡,表達這樣深沉的情思,耐人體味,這就神韻獨絕。又《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遊曲江》:“十頃平波溢岸清,病來惟夢此中行。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司馬相如有消渴病,即糖尿病,口渴要喝水。說相如不是真的消渴,倘真消渴,會把沱江水喝乾,不放它留過錦城了。聯繫他做夢只做到在十頃平波中行,含有他才是真的消渴,所以只夢到十頃平波,表示要喝水。這跟李十將軍遊曲江結合,正希望將軍幫他消渴。這個消渴,指渴望求偶,希望將軍幫他作媒,這種心情形之於夢中,比相如的求偶更急。這裡正意沒有說出,通過自己真消渴的夢中求水來透露,使人體味,情意這樣含蓄,所以稱神韻獨絕吧。 其九,從創作到修辭,還得注意心手物相應。錢先生說: 夫藝也者,執心物兩端而用厥中。興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資以驅遣而抒寫興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順其性而恰有當於吾心;違其性而強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應物。一藝之成,而三者俱焉。自心言之,則生於心者應於手,出於手者形於物,如《呂覽·精通》篇所謂:“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非存乎心,而木石應之。”自物言,所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莊子·天道》篇所謂“得手應心”,《達生》篇所謂“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210頁) 錢先生引了《精通》篇講“鍾子期夜聞擊磐者而悲”,這個“悲”是因為擊磐者內心悲苦,通過手臂拿了椎擊石磐發出悲音來。這個悲音不在手臂和椎石,是手臂和椎石跟心的悲苦相應造成的,即物、手和心的悲苦相應。又引《天道》篇講輪扁斫木作輪,不快不慢,“得之於手而應於心”,說明手的技巧的重要。又引《達生》篇稱“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工倕用手指畫圓或方,超過用圓規或方矩,手指已經化成規矩,不用留心。這是指技巧。這裡說明藝術創作要求心手物相應。興象意境,即意匠經營是屬於心;藝術創作所運用的工具和材料屬物;使心物相應的是手;心物手相應才能完成創作。錢先生又指出“物各有性”,像輪扁斫輪,斫木作輪,要順應木的本性,“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這就是“順其性而恰有當於吾心”,這才能作好輪,不能違反物性。文學是用語言來創作的,這就要適應用語言來創作的特點。錢先生在《中國詩與中國畫》裡,指出:“詩和畫既然同是藝術,應該有共同性;而它們並非同一門藝術,又應該各具特殊性”(《舊文四篇》7頁)。共同性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特殊性如畫是用色彩及線條構成,適於描繪形象和色彩,但不容易表達情意;詩是用語言構成,適於表情達意,但不容易描繪形象。 藝術家的本領,在適於描繪形象和色彩中表達情意,即“畫中有詩”;在適於表達情意的語言中描繪形象和色彩,即“詩中有畫”。怎樣做到“畫中有詩”或“詩中有畫”,就要適應線條、色彩或語言特點來進行創作,要“順其性而恰有當於吾心”,不能“違其性而強以就吾心”,像作詩就要適應語言的特點。 其十,詩意和神韻,保存在詩的詞語之中。與說理文的理與詞語可以分離有所不同。 錢先生說: 詩藉文字語言,安身立命;成文須如是,為言須如彼,方有文外遠神,言表悠韻,斯神斯韻,端賴其文其言。品詩而忘言,欲遺棄跡像以求神,遏密聲音以得韻,則猶飛翔而先剪翮,踴躍而不踐地,視揠苗助長、鑿趾益高,更謬悠矣。瓦勒利嘗謂敘事說理之文以達意為究竟義,詞之與意,離而不著,意苟可達,不拘何詞,意之既達,詞亦隨除;詩大不然,其詞一成莫變,長保無失。是以玩味一詩言外之致,非流連吟賞此詩之言不可;苟非其言,即無斯致。 (412—413頁) 錢先生指出詩的用文詞語言,跟說理文不同。讀說理文,只要懂得了這個道理,文詞語言都可不用,也可用另外的詞語來說明這個道理。詩不同,詩的言外之音,詩的神韻,就保存在詩的詞語裡,只有吟賞詩的詞語,才能體會它的言外之音和神韻,拋開了詩的詞語,言外之音和神韻都沒有了。即說理文的理與詞語可以離,懂得了所說的理,詞語都可拋棄。詩跟詞語必合。錢先生在《管錐編》裡對此作了有力的論證。 《易》之有像,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語本《淮南子·說山訓》)。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於某象,變其像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戀著於象,舍像也可。到岸舍筏,見月忽指,獲魚兔而棄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謂也。詞章之擬像比喻則異乎是。詩也者,有像之言,依像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故《易》之擬像不即,指示意義之符也;詩之比喻不離,體示意義之跡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離者勿容更張。取《車攻》之“馬鳴蕭蕭”,《無羊》之“牛耳濕濕”,易之曰“雞鳴喔喔”,“豚耳扇扇”,則牽一發而動全身, 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隨以變換,將別開面目,別成篇什。毫釐之差,乖以千里,所謂不離者是矣。 (《管錐編》12頁) 這裡明白指出《易》的擬像只是一種表示意義的符號,可以改變或捨棄;詩的比喻是表示情意的跡象,不能改變,一改變將別成面目或不成為詩了。錢先生更深刻地指出: 倘視《易》之像如《詩》之喻,未嘗不可摭我春華,拾其芳草。 ……苟反其道,以《詩》之喻視同《易》之象,等不離者於不即,於是持“詩無達詁”之論,作“求女思賢”之箋;忘言覓詞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 喪所懷來,而亦無所得返。以深文週內為深識底蘊,索隱附會,穿鑿羅織;匡鼎之說詩,幾乎同管輅之射覆,絳帳之授經,甚且成烏台之勘案。 (同上14—15頁)這裡指出把詩喻看作《易》象的禍害,含意更為深刻。這裡說明詩喻和《易》像在運用詞語上的各具特點,已經由創作而兼及鑑賞了。 ※ ※ ※ 《談藝錄》補訂本中論及前人詩論,錢先生是與其作品對看。如元好問“渠雖大言'北人不拾江西唾'(《自題中州集後》第二首),讀者苟執著此句,忘卻渠亦言'莫把金針度與人'(《論詩》第三首),不識其於江西詩亦頗採柏盈掬,便'大是渠儂被眼謾'(《論詩三十首》之十四)矣。”(481 頁)如元好問“《贈答趙仁甫》:'君居南海我北海',用山谷《寄黃幾复》:'我居北海君南海'。他如《閻商卿還山中》:'翰林濕薪爆竹聲',用山谷《觀伯時畫馬》:“翰林濕薪爆竹聲'。 《下黃榆嶺》:'直須潮陽老筆回万牛',本山谷《以團茶洮州綠石硯贈無咎、文潛》:'張子筆端可以回万牛',……《世宗御書田不伐望月婆羅門引》:'兩都秋色皆喬木',施注:'山谷句';遺山七律《贈答樂丈舜諮》、《存歿》均有此句,蓋三用也。 ”(485頁)是元裕之於江西詩,再引三引,所謂“不拾江西唾”者,徒虛語耳。 又錢先生於詩論,將文學史上通常習而不察之概念,既為之樹藩籬,復為之通牆壁。如稱:“至吾州張氏兄弟(惠言、琦)《詞選》,闡'意內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推求寄託,'比興'之說,至是得大歸宿。西方文學有'寓托'之體,與此略同。……顧二者均非文章之極致也。言在於此,意在於彼,異床而必口同夢,仍二而強謂之一;非索隱註解,不見作意。”(231—232貝)錢先生在這裡既指出常州派詞論的寄託說,與西方“寓托”之體略同;又指出這種寄託說不免牽強附會。 錢先生於前人詩論,又作出重新估價,如對《滄浪詩話》,郭紹虞先生《中國文學批評史》稱:“滄浪論妙悟而結果卻使人不悟,論識而結果卻使人無識,論興趣而結果卻成為興趣索然,論透徹玲瓏、不可湊泊而結果卻成為生吞活剝摹擬剽竊的贗作。”(下卷一,77頁)對《滄浪詩話》的論點作了否定。錢先生對《滄浪詩話》作了重新估價,郭先生在《滄浪詩話校釋》裡就改變了看法,稱引錢先生的《談藝錄》所說“最為圓通”,因引“胡應麟《詩藪》雲:'嚴氏以禪喻詩,旨哉!'”(又21—22頁)錢先生因稱:“撰《談藝錄》時,上庠師宿,囿於馮鈍吟等知解,視滄浪蔑如也。《談藝錄》 問世後,物論稍移,《滄浪詩話》頗遭拂拭,學人於自詡'單刀直入'之嚴儀卿,不復如李光照之自詡'一拳打蹶'矣。 ”(596頁)《補訂》更論“詩與禪之異趣分途”。“《元遺山詩集》卷十《答俊書記學詩》:'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下句正後村所謂'將鉛槧事作葛藤看',須一刀斬斷,上句言詩於禪客乃贅疣也。 ”(580—581頁)以此論詩禪,較《談藝錄》原本更深入了。 錢先生論文學史,有將歷來文學史上的說法澄清的,如論明末詩派之稱“七子”“竟陵”而輕“公安”。錢先生說:“餘瀏覽明清之交詩家,則竟陵派與七子體兩大爭雄,公安無足比數。聊拈當時談藝語以顯真理感。”(418 頁)此外微言勝義,觸處皆是,如論宗師與開派,錢先生稱:“是故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師,而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師。常言弟子於師'崇拜傾倒',竊意可作'拜倒於'與'拜之倒'兩解。弟子倒伏禮拜,一解也;禮拜而致宗師倒僕,二解也。”(517頁)此說尤耐尋味。 《談藝錄》內容極為廣博,在1948年出版時已經以它的博極群書、學貫中西引起學界的震驚和讚嘆。經過了三十五年,錢先生再寫《補訂稿》,份量跟《談藝錄》相同。錢先生在《談藝錄》補訂本的《引言》裡說到這次“逐處訂益之,補為下編;上下編冊之相輔,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通過錢先生的逐處訂益,來研討錢先生的早晚心力之相形,這還有待於海內外學人作深入的探討。在這裡只能淺嚐輒止。錢先生在《談藝錄》序裡說:“《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那時是抗戰時期。又稱“麓藏閣置,以待貞元。”已望見抗戰的勝利。書中也反映當時生活,如引鄭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東川》詩:“逢樹便停村便宿,與牛同寢豕同興。昨宵蚤會今宵蚤,前路蠅迎後路蠅。”稱:“軍興而後,餘往返浙、贛、湘、桂、滇、黔間,子尹所歷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飢,腸飢不避蠅餘”(183—184頁);想見抗戰中的困境。 錢先生的文藝論,就這裡所引的看,已包括了美學、藝術論、詩論、詩的賞析、修辭、創作論等。除文藝論外,本書還有論文學史的,論作家的,評各家詩論的,論作品的,論詩注和補詩注的,就是錢先生在本書裡講的文藝論,方面也很廣,不限於上面所舉各點,這裡只能管窺蠡測罷了。冀勤從1937年的《文學雜誌》裡讀到了錢先生的《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認為在這篇文章裡,錢先生對於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即“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與西洋的文學批評作了多方面的細緻的比較論述,又是屬於中西比較文學批評論。不論就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說,或就中西比較文學批評說,這篇文章都可以作為《談藝錄》很好的參考,因此附錄在後。 由於我們水平的限制,這個《讀本》,不論在分類選材上,在簡註上,在說明上,一定有許多不恰當或失誤處,謹向錢先生表示深切歉意。本書的不恰當和失誤處,謹請讀者多多指教。 周振甫 1990年7月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