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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章林黛玉眉眼之謎

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刘心武 8128 2018-03-20
在上一講中,我通過文本細讀,從原型研究入手,分別為大家解讀了中,可能與賈母、賈政、賈赦、李紈和賈蘭這五個人物相對應的生活原型,從而揭示了林黛玉與賈寶玉在生活中的原型之間的非近親關係。但林黛玉畢竟是一個文學藝術形象,她是一位與賈寶玉發生愛情故事的貴族小姐,一位沉魚落雁的絕代佳人。在流傳至今的眾多版本的中,關於林黛玉的肖像描寫有著很大的差別,那麼,究竟哪一種描寫才最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呢?在裡,曹雪芹對很多人物都有肖像描寫。比如說林黛玉初進榮國府,首先就把府裡面的三位小姐介紹給她,然後曹雪芹就通過林黛玉的眼光看過去,這實際上就是肖像描寫。 首先是迎春,說她: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然後寫賈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這跟賈迎春就有很鮮明的區別。 那麼,對賈惜春呢,寫得比較簡單,說她:身未長足,形容尚小。 王熙鳳出場也有肖像描寫,說她:一雙丹鳳三角眼,兩灣柳葉掉梢眉,身材窈窕,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賈寶玉出場也有肖像描寫,說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如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 對這些人物的肖像描寫都是比較明確的,在各種古本上個別字眼可能略有出入,但是沒有什麼很大的分歧。 到了林黛玉,麻煩就來了。我的兩位“紅迷”朋友曾在我的書房就林黛玉的眉眼問題吵得不可開交,就是因為不同的古本對林黛玉眉眼的描寫不一樣,甚至很不一樣。

比如說有一種通行本叫做《增評補圖石頭記》,現在有的出版社所出的用的還是這樣一個底本,它在第三回寫到林黛玉的眉眼的時候就說她是“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這段文字之所以讓人不太滿意,就是因為那個時候林黛玉年齡還很小,怎麼就會有一雙含情目?再比如說“庚辰本”,這是一個保存的回目比較多的一個古本,這個本子有很多優點,可是在這一回寫到林黛玉的眉眼的時候,文字是這樣的:“兩彎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也強調多情,杏眼則是一個沒有創新的形容。這是一種很平庸的寫法,甚至可以說有點惡俗。通行本里面的描寫也不能讓人滿意。所以他們兩個就爭起來了。 因此,我們讀,還是要讀曹雪芹的,讀古本。我個人認為,周汝昌先生用十一個古本,一句一句加以對比以後,選出其中最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的一句,然後加以連綴形成的“週匯本”,實是一個值得推薦的本子。當然還可以爭論,但是總體而言,它是一個家族兩代三人用了56年精校出來的一個本子,所以關於林黛玉的眉眼問題,我也建議大家看看這個本子,它應該是比較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的。那麼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的眉眼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周汝昌先生認為,在俄羅斯聖彼得堡的那個藏本的文字應該是最接近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的,我認同這個判斷。它對林黛玉眉眼的描寫是這樣的:兩灣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這樣就把林黛玉在當時那個情況下的眉眼形容得入木三分了。煙眉,就是好像要皺起來,又沒有徹底皺起來,眉毛在微微地顫動,似蹙非蹙。什麼叫“煙”?就是掛在空中的煙縷。這個“煙”是有典故的。曹雪芹有兩位皇室的朋友,是兩兄弟,一個叫敦敏,一個叫敦誠。敦敏寫詩,有一首詩叫《曉雨即事》,裡面有一句是“遙看絲絲煙柳”,就是形容柳葉在春天的薄霧當中似有非有,好像掛在空中的煙霧一樣。用“煙”,就把林黛玉那樣一個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小姑娘的那一對還可能繼續生長的眉毛形容得非常到位。似蹙非蹙的煙眉,像飄在空中掛在空中的兩彎柳葉。眼睛呢,是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好像含著露水似的。這是符合曹雪芹的總體設計的。因為在第一回就講了,林黛玉是天界的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修成女體以後,追隨神瑛侍者下凡,要把一生的淚水還給下凡的神瑛侍者——賈寶玉。剛見到賈寶玉的時候她還不可能立刻對之產生感情,所以她不可能立刻就有一雙多情的眼睛。 “含情目”、“多情杏眼”,都是後人妄改妄填的詞句。曹雪芹第三回寫她的時候,她當時已經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裡面淚水的儲存量應該是相當豐富的,所以說是一雙含露目——那時候露水還沒有變成淚水,她的眼淚是逐步流淌,最後乾枯的。這一點後來在小說裡面有很多描寫,而且在某一回還有很具體的交代,我在下面會講到,她對寶玉的感情和還淚都是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的。

有關林黛玉的肖像描寫,我認為,“煙眉,含露目”的筆法暗含著絳珠仙草向神瑛侍者還淚的藝術設計,比較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在中出場的人物不僅眾多而且區別很大,肖像描寫成為曹雪芹刻畫人物的重要筆法。那麼在對眾多人物的描寫中,是否對林黛玉的肖像描寫就是最佳的呢?也不盡然。 曹雪芹寫人物的肖像是非常下工夫的,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審美享受。前面提到的我的那兩位“紅迷”朋友,因為所看的版本不一樣,在對林黛玉眉眼的寫法這一問題上各持己見,雖然我跟他們介紹說“週匯本”從“俄藏本”裡面所提煉出來的這樣兩句是最合適的,但是他們兩個一時也很難認同,但是不要緊,我們彼此尊重,合而不同。 什麼叫和諧社會?就是大家有不同的意見,但是還能夠很愉快地相處。所以我們就各抒己見,回憶裡那些最打動自己的肖像描寫。我們三個人各有一個最深刻的印象。一位“紅迷”朋友說,他對小說裡面對鴛鴦的肖像描寫印象最深,超過關於林黛玉的眉眼的描寫,超過剛才我舉的那些例子。在第四十六回,邢夫人要完成她那昏聵的丈夫交付的一個任務,就是去動員鴛鴦離開賈母去給賈赦當小老婆,當姨娘。這個時候,小說就通過邢夫人的眼睛來看鴛鴦,有一個關於鴛鴦的肖像描寫。說她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這個還無所謂,那位“紅迷”朋友說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下面兩句——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幾點雀斑。

他說,讀了這幾句,一下子就覺得眼前出現了這麼一個特殊的女性,多生動啊!我們倆一聽,說也是啊。所以進行文本細讀的不止我一個人,人家讀得也很細,在那麼多的肖像描寫裡面,選出了關於鴛鴦的肖像描寫。我的另一位“紅迷”朋友也有他的獨特見解,他對關於司棋的一筆描寫印象特別深刻。司棋是迎春房裡的大丫頭,這個人呢還有點浪漫的行為,小說裡面有具體的描寫,那麼是被誰發現的呢?恰恰是被鴛鴦發現的。鴛鴦怎麼會發現,怎麼就知道是她呢?小說裡面寫到,鴛鴦到大觀園裡去傳完話,天已經黑了,她在離開大觀園回到賈母的院子時發現了司棋。 裡所描寫的空間關係相當複雜,拿榮國府來說,榮國府的中軸線是好幾層大園子,最後是榮禧堂,榮禧堂是中軸線上最重要的一個建築物,是賈政、王夫人他們住的地方,當然榮禧堂後面還有其他的配房;在中軸線主建築群的西邊有一個大院子是賈母的院子;後來在府的東邊、東北部又把寧國府原來的花園連起來,拆了一些下人的房屋,蓋了一個大觀園。當時在府裡面走來走去也是很累的,因為通常距離不會很近,鴛鴦當時就遇到了一個很具體的問題,就是內急。小說裡寫這個情況寫得很生動:要方便,回到賈母的院子又來不及,所以她就開始從花園的那個甬路往草里面走。這當然讓我們有這樣一個感慨:雖然榮國府那麼富貴,大觀園那麼豪華,但是當時的衛生設施跟今天完全沒法比。

且說鴛鴦當時要去方便一下,結果發現樹底下山石邊有身影晃動,這時候就通過鴛鴦的眼睛寫了一筆司棋的形象。這個“紅迷”朋友說這一形像給他的印象深刻極了,什麼形象呢——穿紅裙子,梳頭,高大豐壯身材。這就是司棋。第一,她的身材跟別的丫頭不一樣,她特別高大、豐壯;另外她的髮型很獨特,梳頭。雖然我們對清朝婦女的頭飾髮型不是很熟悉,但是頭兩個字還是能激發我們的很多想像。我這個“紅迷”朋友就比劃起來,我問他真見過頭嗎,他說反正他覺得特生動:一個身材高大豐壯的丫頭,她的頭髮自然是要蓬起來,梳得很高,才和她的身材相稱,這說明司棋很會打扮,選擇了很適合自己的身材比例的一個髮型。所以你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人家寫了那麼多賈寶玉的形象,雖然他覺得也不錯,但是印象最深的,是司棋的形象。

他們兩個當時就問我印象最深的肖像描寫是關於誰的,沒想到我突出奇兵——我不舉其中主要人物的例子,而是只提到了一個很小的角色,只出現過短短的一小段的角色,而且還不是敘述文字裡面的形象描寫,而是別人的話語裡對她的形容。這個角色是誰呢?就是秦顯家的——榮國府裡面有一個僕人叫秦顯,他的媳婦就叫秦顯家的。這個人物是怎麼出現的啊?就是因為小說後來寫到了大觀園裡面的內廚房,那裡發生了權力鬥爭。 你別看那隻是一個廚房,對有的人來說這個廚房也是一個“肥水衙門”,也需要去爭奪對它的控制權。司棋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就想把當時那個廚房頭子柳家的給轟走,以掌控廚房——當然不是自己去做廚房頭,而是找一個跟她好的人去掌控廚房,那以後她一切就都方便了。

經過一場惡鬥之後,柳家媳婦(她本來是廚房的頭兒)就因被認為和她的女兒一起偷東西遭到罷免。當時府裡面的管家林之孝和林之孝家的管這件事,他們罷免了柳家的,派了一個秦顯家的。林之孝家的在權力的更迭上這樣安排以後,平兒有所質疑,說,這個秦顯家的是誰啊?她怎麼不認識啊?平兒是很拿事的,是作為鳳姐的助手在榮國府裡掌大權的,所有的男女僕人她應該都是比較熟悉的,讓秦顯家的這個她不了解的人去頂替柳家的,平兒就覺得不放心,於是林之孝家的就來介紹秦顯家的,話中就有對秦顯家的的肖像的一個描繪:高高孤拐,大大眼睛,最乾淨爽利的。孤拐,就是顴骨。她這樣介紹秦顯家的,是希望喚起平兒對這個生命存在的一個印象,當然,平兒沒有答應她,最後還是讓柳家的主掌內廚房。我讀,沒想到讀到這兒以後,忽然覺得秦顯家的的形象活跳於眼前。我跟兩位“紅迷”朋友說,我欣賞這幾句:高高顴骨,大大眼睛,乾淨爽利——一個婦人的形象就出來了。所以你看,討論曹雪芹的肖像描寫真是樂趣橫生,非常愉快。

鴛鴦、司棋和秦顯家的這三個人物都不是的主要角色,但是曹雪芹著墨不多的肖像描寫卻頓時讓她們鮮活生動、躍然紙上,讓讀者過目難忘。在曹雪芹的筆下,“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林黛玉具有堪比西施的病態之美,那麼這種美是否只是賈寶玉的情人眼裡出西施,並不被常人所讚賞呢?曹雪芹寫人物不是只有肖像描寫,比如寫林黛玉,他不但多次寫到林黛玉的外在形象,還寫到林黛玉的肢體語言。他善於通過人物的肢體語言來傳達人物的感情,向讀者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 所以讀不能總是從一個概念出發,從框框出發。說林黛玉是反封建的,就翻著看哪點反封建,這點反封建,就看,這點沒反封建,就一晃而過。林黛玉的思想境界裡面確實有反封建的因素,值得我們在欣賞這個藝術形象的時候加以重視,但是讀我個人認為不能那樣來讀,要欣賞曹雪芹整個文筆的流動——他寫林黛玉不僅有肖像描寫,寫了她的眉眼,還寫了她的肢體語言。

第二十六回寫賈寶玉信步進入瀟湘館,對瀟湘館的環境描寫是最生動、最成功的。他寫到,“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到窗前只見一縷幽香從碧紗窗內暗暗地透出,寶玉這個時候就把臉貼到紗窗上往裡面看,不但看到了林黛玉,還聽到了林黛玉的聲音,耳內忽聽得細細地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這是裡面的一句詞,因為他們兩個在大觀園的桃樹底下偷讀過《會真記》,《會真記》就是,所以林黛玉就背熟了,情不自禁地睡完午覺後哼出了其中的一句。寶玉聽後不覺得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以下就有很多肢體語言。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一個美女在閨房伸懶腰,這個肢體語言非常優美,當然寶玉就進去了。黛玉知道被寶玉在窗戶外頭偷看了,也偷聽了,就難為情,就紅了臉,於是又有肢體語言: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裡裝作睡著了。曹雪芹就這樣刻畫了一個貴族小姐當時的狀態,很生動。那麼黛玉表示自己睡著了,寶玉走了進去,伺候黛玉的那些僕人,那些奶娘、婆子什麼的,就跟進來,說您是不是過一會兒再來,林姑娘睡覺了。這個時候黛玉就翻身坐了起來——她不願意讓寶玉走,笑道:“誰睡覺呢?”於是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麼啊?這都是對肢體語言的描寫,再結合在特定情況下對她的肖像描寫:寶玉見她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得神魂早盪,一歪身就坐在椅子上? ?多生動啊!所謂星眼微餳,“餳”這個字現在很少用,就是半張開的樣子,好像有點讓蜜糖給粘住了,是一個讓人看了以後確實會神魂早蕩的一種狀態。 那兩位“紅迷”朋友也跟我討論了這個問題,其中一個就說了,說這個林黛玉不管怎麼說她有病,用今天的檢測手段來檢測,可能她就是有肺結核,所以呢,小說裡面描寫的她的美都是病態美,因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賈寶玉愛她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這就引出一個問題,就是林黛玉客觀上美不美?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他們兩個就此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起來了,一方說林黛玉就是病態美,也就是賈寶玉喜歡她,別人看見她就煩——她不光性格尖刻,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顫顫巍巍的走路姿勢,怎麼會吸引其他的男性呢?怎麼會讓他們覺得她是個美人呢?另外一位朋友就讀得比較細,而且他往往都是讀古本,有一些在通行本中被刪去的描寫他能看見,所以他馬上就正二兒八百地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說,在第二十五回,趙姨娘通過馬道婆把王熙鳳和寶玉都給魘了,王熙鳳就跟瘋了似的,拿著刀衝進院子,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寶玉也變得接近死亡狀態了,因此驚動了所有的親友,像王子騰啊,王子騰的夫人啊,都來探視,薛家的人也來探視,當然也包括薛蟠,於是就有這樣一段描寫: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他還有孝心,怕他媽給擠倒了;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對他妹妹還算關心,當時閨中的女子不應該讓外面進來的男子看見,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已經很難免了,已經整個亂了;又恐香菱被人燥皮——怕香菱在這個情況下被有的色迷吃了豆腐,佔了便宜。對他來說,有這樣的想法都很自然,我們讀來也不至於眼熱,但是,隨後就有一句: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早已酥倒在那裡。 薛蟠雖然是林黛玉的親戚,但是他沒有什麼機會見到林黛玉。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嘛。但在那種情況下,因為一片混亂了,整個宅子亂了,親友們也都亂了,這個時候就男女混雜了,他就一眼瞥見了林黛玉。薛蟠是一個非常俗氣的人,他的審美觀念是非常俗的,但是他也覺得林黛玉風流婉轉,美死了,所以他就已經酥倒在那裡。咱們吃過一種點心叫核桃酥,他的身子就變成核桃酥了。這一段描寫在通行本里被刪掉了,可能製作通行本的人覺得:哎呀,這段描寫太過分了,寫這幹嗎啊?其實,古本里面保留的這樣的一些曹雪芹的文筆是很珍貴的,這能說明一個什麼問題?說明林黛玉的外在美是雅俗共賞的,是連薛蟠這樣的俗人也覺得好的。這反映了整個社會的一種審美共識。比如我們現在都知道的白毛女的故事,地主惡霸為什麼要搶喜兒啊,因為喜兒漂亮,喜兒漂亮不漂亮在貧農看來和地主看來,結論是一樣的。人們在審美的問題上是可以超越階級的界限而達成共識的。當然達成共識以後,壞人可能要起壞心做壞事,好人就是另外一個情況,這得另說。因此這一筆我認為曹雪芹是有他的用意的,他是要通過這樣一些文字平衡人們閱讀時產生的一些不平衡的心理。比如說那個朋友沒讀過那個本子,可能就覺得,林黛玉也就是賈寶玉看著美,別人看著就不行。不是這樣的。薛蟠看見她後早已酥倒在那裡,本來結實的身子,結果一段一段地膨化了,寫得很有意思。我認為,曹雪芹的這一筆描寫,意在表示林黛玉不僅在知她、愛她的賈寶玉眼中是美的,她的美同樣征服了薛蟠這樣的凡夫俗子。在中,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真正的愛情,但令人不解的是,曹雪芹在書中卻安排賈寶玉與其他女性發生了或朦朧或曖昧的關係,曹雪芹為什麼這樣設計?對於這種看似矛盾的寫法,應該怎麼去分析呢? 曹雪芹的寫作是非常下工夫的。比如說,他寫賈寶玉在神游太虛幻境以後就開始有了性覺醒,然後就和襲人發生了那樣的關係,對此我在之前的書中有所涉及,於是有些人就不理解了,說你討論這麼一個反封建鬥士的形象,可是又說他有這種事情,偏把這件事拿出來講,這不是流氓教唆嗎?不是這樣的,不能這樣看問題。曹雪芹那樣寫賈寶玉,是生怕讀者誤會,因為有的讀者確實產生了兩個誤會。 一個誤會是認為賈寶玉在生理上還遠沒有成熟,因此他對青春女性的那種興趣是非常混沌的,他與林黛玉之間的感情也談不上是愛情。這個誤會延伸下去還產生更嚴重的誤會,就是有人過分強調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思想共鳴,好像他們純粹是精神戀愛;賈寶玉究竟愛不愛林黛玉的身體,他的愛是不是從靈到肉的全方位的愛就成為一個問題。曹雪芹生怕你誤會,所以很多地方他就寫得很細,他就是要告訴你,這兩個人的相愛是身心發育都達到了成熟階段的這樣一種從精神到肉體的全方位的愛。這對我們理解裡的這兩個主要角色是非常重要的。 還有一個誤會呢,就是因為書裡面又寫到賈寶玉跟秦鐘好,跟柳湘蓮很好,跟蔣玉菡也很好,就認為賈寶玉是一個同性戀者。寶玉把青春女性都當做玩伴,一塊兒做遊戲,一塊兒做詩,一塊兒逗趣,他在性別上似乎沒有一個清醒的認知,如果說他有性別認知的話,就只能是一個同性戀者,他喜歡男性,喜歡聰明俊美的男性。曹雪芹通過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就很明確地指出賈寶玉不是這樣的。第一,賈寶玉的身心發育已到了成熟階段。當然那個時代人的壽命比較短,這本書一開始就有“半生潦倒”的字樣,過去認為三十歲就是半生,六十歲就是全壽,七十歲就“古來稀”了,所以過去一個男的十四五歲結婚娶媳婦不稀奇,男性的身心發育到了十三四歲就已經開闢鴻蒙,有了性覺醒,成為一個在性別認知上有自我定位的成熟男人。你當然可以說賈寶玉有點早熟,但不能認為賈寶玉是一個身心發育滯後、不懂男女之事的人。曹雪芹很具體地寫給你看,同時也告訴你,賈寶玉雖然和一些男性有著非常深厚的感情,但在性取向上,他不是同性戀者。有人說他是不是雙性戀,雙性戀的證據也不足。就算是雙性戀,他主要的性的自我認知還是定位在自己是一個男人,要和一個自己愛的女人來結婚,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林黛玉。書裡面把這一點寫得很清楚。 還有一個細節大家記得吧,也是我以前提過的:賈元春頒賜端午節的節禮,他得到的那份和薛寶釵那份是完全一樣的,裡面有什麼呢?有紅麝串。林黛玉雖然也得到了數珠兒,卻並不是紅麝串。薛寶釵得到以後就立刻戴到腕上了,一次賈寶玉想請薛寶釵把它褪下來近看,這時他就看到了薛寶釵雪白的膀子,立刻就有心理上的反應,書裡是怎麼寫的——這個膀子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意思就是可惜現在是長在寶姐姐的身上了。這是很重要的一筆,說明賈寶玉不是一個濫情的人,雖然他是有點汎愛,對所有的青春女性他都情不自禁地喜歡,但是他真正想和誰過夫妻生活,想娶誰為正妻?除了林黛玉,沒有第二人選。通過這些細節,我們應該能夠領會曹雪芹的苦心。我個人認為,書裡面寫賈寶玉和秦鐘、柳湘蓮、蔣玉菡這些人那麼好,主要是想表現賈寶玉對社會邊緣人有一種特殊的情懷。而社會邊緣人在那個時代是為主流社會和主流價值觀所堅決排斥的,曹雪芹通過他的一支筆寫出這樣一些人物和故事,對這些邊緣人物予以了讚美和肯定。他所寫的賈寶玉這個貴族公子,一方面深愛林黛玉,要娶林黛玉為正妻,一方面對所有的青春女性都尊重,都呵護,都關愛,同時,他特別願意和男性社會中的非主流的、和權力無關的邊緣人交往,特別地喜歡他們。這就是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和林黛玉。 人們一般認為的主題就是反封建,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兩個形象就代表了當時社會中的一種新人的形象,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內涵。我的兩個“紅迷”朋友就是認同這一點的,我也認同這一點,這部書確實有那樣的主題,這兩個人物形像也確實具備那樣的特點。但是,的內容是極其豐富的,它的主題不僅限於此,它的思考直達人生與社會的深層。說到這兒呢,兩位“紅迷”朋友就跟我提出來,他們看的版本雖然不一樣,而且經常地發生爭執,但是在有一點上他們倆得出的結論是一樣的,那就是林黛玉和薛寶釵兩個人在書裡面很早就和好了,就黛釵合一了,他們就問我對曹雪芹這樣的藝術處理怎麼看。這個書就拿八十回來說,怎麼會只到四十幾回就出現了主要矛盾的消弭?我在下一講裡面就要和大家一起討論這樣一個問題,即如何看待曹雪芹筆下的黛釵合一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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