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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歷史情況(甲)

文言和白話 张中行 8678 2018-03-20
6.1文言的主流 文言的歷史情況,千頭萬緒,簡直無從說起。這裡想只解答一個小問題,就是:鳥瞰一下,各個時代都有什麼樣的文言。但就是這樣,也仍是千頭萬緒,因為一是時間太長,二是庫存太多。多,不得不提綱挈領。選定綱領,可行的辦法不只一種,我以為,至少為了解說的方便,以分作兩股水流為比較合適。一股是主流,指處理事務之文(由功用方面看),也就是無韻之文(由表達形式方面看)。這股水流,有不少人稱為“散文”。不過散文有歧義:對詩詞說,它指無韻之文;對駢體說,它指散行(即不對偶)之文。如果稱這股主流為散文,它的意義應該指前者,與詩詞相對的無韻之文。另一股是支流,指吟詠之文(由功用方面看),也就是有韻之文(由表達形式方面看)。這樣分主流和支流,可以從兩類作品的質和量方面找到根據。大體上說,主流的文是日常性的,支流的文是禮樂性的。日常,可以任意寫,宜於任意寫,所以成為散;又因為總在用,所以產量大。禮樂,求美,而且經常要歌唱,所以宜於句式整齊,協韻;又因為不是經常用,所以產量不大。自然,禮樂性的文會引來文人模仿,不再歌唱,產量增加,如賦、詩、箴、銘等就是。但無論產量怎樣增加,與無韻之文相比,究竟是小巫見大巫;至於早期,用為歌詞,如《楚辭》,與先秦時期的無韻之文相比,那就數量相差更多。因此,就全部文言作品說,我們可以說無韻之文是主流,有韻之文是支流。本章先談主流的情況。

6.1.1定形以前 前面第2.3.2節說過,文言在秦漢時期定形,那時候的作品可以充當標本。根據這種看法,我們可以把無韻之文分為三個階段:秦漢以前是一個階段,特點是古奧,其中一部分詞彙和句式有別於定形時期;秦漢是一個階段,特點是牌號正,衡量對錯要以它為標準;漢以後是一個階段,特點是順著秦漢的路子走,或說是模仿。這裡先說秦漢以前。 這個階段文獻資料不很多,可是問題不少。一方面是時代過早,如甲骨,其中的一些文字還不能確切認識。另一方面是有些資料年代有問題,如《周禮》,劃入前一個階段是否合適,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又如,寫作年代雖然比較早,可是成書之前難免經過修潤。幸而這裡著重的不是考證古文獻的真偽,所以無妨量材為用,只取一些年代清楚或比較清楚,並且能夠說明問題的。這樣的資料,大部分來自實物,這是指甲骨文和金文;一部分來自書本,這是指《尚書》(其中不少是抄錄官府舊存的前期文件)。我們讀這類資料上的文,會感到與秦漢時期的作品,如《孟子》和《史記》,韻味很不同。看下面的例:

甲骨文 (1)甲戌卜卿貞翌乙亥肜於小乙亡它在一月(羅振玉〔實為王國維〕《殷虛書契考釋》卷下) (2)丙子卜貞酒羔三小牢卯三牢(同上) (3)甲辰卜貞翌日乙王其賓俎於稟衣不遘雨(同 上) (4)甲辰貞來甲寅有伐甲羊五卯牛—(同上) (5)辛亥卜出貞其鼓肜告於唐九牛—月(同上) 金文 (6)商旗鼎銘——唯八月初吉,辰在乙卯,公錫旗僕。旗用作文父日乙寶尊彝,子孫。 (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卷一) (7)周伯克尊銘——唯十有六年十月既生霸乙未,伯大師錫伯克僕卅夫。伯克敢對揚天君王伯休,用作朕穆考後仲尊盝,克用丐眉壽無疆。克克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享。 (於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卷下之二)

(8)周無專鼎銘——惟九月既望甲戌,王格於週廟,燔於周室,司徒南仲右無專入門,立中廷。王呼史友冊命無專,曰:“官司鴡王,遉側虎方,錫女元(玄)衣帶束,戈琱戟,縞縪彤矢,攸勒鑾旗。”無專敢對揚天子不顯魯休,作尊鼎,用享於朕烈考,用割眉壽萬年,子孫永寶用。 (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卷四)《尚書》 (9)盤庚既遷,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爰綏有眾,曰:“無戲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於朕志,罔罪爾眾,爾無共怒,協此讒言予一人。古我先王,將多於前功,適於山,用降我兇德,嘉績於朕邦。今我民用盪析離居,罔有定極,爾謂朕,曷震動萬民以遷。肆上帝,將復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朕及篤敬,恭承民命,用永地於新邑。肆予衝人,非廢厥謀吊由靈,各非敢違卜,用宏茲賁。嗚呼!邦伯師長百執事之人,尚皆隱哉。予其懋簡相爾,念敬我眾。朕不肩好貨,敢恭生生,鞠人謀人之保居,欽欽。今我既羞告爾朕志,若有,罔有弗欽。無總於貨寶,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商書·盤庚下》)

(10)時甲子昧爽,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 “嗟!我友邦塚君,禦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解爾戈,比爾幹,立爾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姦宄於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愆於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勗哉!不愆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勗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於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勗哉夫子!爾所弗勗,其於爾躬有戮。”

(《周書·牧誓》) 這些文字都簡古,難讀,是因為詞彙、句式的一部分,後代不再用,也就是沒有成為通用文言的成分。三類資料之中,《尚書》的性質與甲骨文和金文不盡同,它來自書本,有可能受後代的影響而有些變動;還有,它列入經書,為讀書人所必讀,也就有較多的可能予後代以影響。但就是這樣,在一般文人的眼裡,它終歸是老古董,執筆為文,不能完全照它,而要照秦漢。因此,就文言的歷史說,這類商周的文字是文言定形以前的事物,它可以算作文言,卻與通用的文言有分別。 6.1.2秦漢時期 我們翻看這時期的作品,與甲骨文、金文、《尚書》相比,就會有由面生變為面熟的感覺。如: (1)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

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左傳》隱公元年) (2)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下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論語·學而》) 在先秦的作品裡,《左傳》的文字比較深奧,的文字比較簡古,可是我們讀它,如果剛讀過金文、《尚書》,就會覺得都是淺易的。艱澀與淺易之外,兩個時期的文字還有個重要的分別:商周時期的文獻是“辦公事”,到戰國時期就不然,而是“作文章”。如《荀子·天論》由“天行有常”寫起,《韓非子·說難》由“凡說之難”寫起,都是憑空發議論,所以寫出來的是“文”。文有文的特點,是不只內容精粹,組織有條理,而且語言有腔調。就文言能夠定形、成為標本說,語言的腔調很重要,後代所謂“文必秦漢”,揣摩追求的主要是這個。什麼是腔調?比較難講,大致說,不同句式的適當配合有關係,聲音的適當變化有關係,甚至用適當的虛詞(主要是表語氣的虛詞),使意思貫串起來也有重要的關係。如:

(3)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 (《孟子·告子上》) 像這樣的文章,句式整齊中有變化,語氣繁富,使意思和情調融會到一起,是秦漢風格,商周時期是沒有的。 秦漢時期文獻資料很多,流傳到後代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為數還是不少。用現在的眼光看,這些都是文言。作者多而雜,時間由春秋戰國之際到東漢末,地域以中原一帶為主,還有中原之外的東西南北,階層以士大夫為主,還有少數平民,思想包括各家,行文包括各種風格,因此,就表達習慣說,大同之中總難免小異。所謂定形,所謂以秦漢為標本,是指這小異之上的大同。還有,由後代“文必秦漢”的角度看,採取標本,並不是有一份算一份,而是分別輕重。所謂重,是照傳統的讀書法必讀的那一些。因為必讀,熟悉,所以自己寫,就容易甚至不得不用那個格調。這所謂必讀的書,主要可以分為三類:一是諸子,二是史書,三是解經的著作。

諸子主要在先秦,因為那是處士橫議的時代,是思想奔放的黃金時代。著作很多,成就很大,單是學派,班固《漢書·藝文志》就分為九家(小說家不算):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各家都有不少大師,不少著作,可惜絕大部分沒有傳下來。傳下來並對後代有大影響的是以下這些:(舊時代曾算作經書),《孟子》(也曾算作經書),《荀子》,《老子》,,《列子》(成書年代有小問題),《墨子》,《孫子》,《管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淮南子》,《論衡》。重要性差一些的還有以下這些:《慎子》,《商子》,《鄧析子》,《尹文子》,《公孫龍子》,《法言》,《新語》,《新書》,《鹽鐵論》,《潛夫論》,《新論》等。

史書種數不多,可是分量很重,因為其中有空前絕後的大著作。這是指《左傳》(舊時代看作解經的書或經書)和《史記》。地位差不多的還有以下三種:《國語》,《戰國策》,《漢書》。重要性差一些的還有以下這些:《越絕書》,《吳越春秋》,,《新序》,《說苑》,《東觀漢記》(殘)等。 解經的著作漢朝不少,因為那時候經師很多,他們的專業就是講解經書。這類著作,有不少是章句的註解,零碎幾句,不成篇。成篇而傳到後代,比較重要的是以下這些:《易傳》(也稱易十翼),《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小戴)禮記》。重要性差一些的是以下這些:《大戴禮記》(殘),《韓詩外傳》,《春秋繁露》,《白虎通義》等。 我們說這些著作是文言的標本,是因為,一方面,無論從內容方面看還是從表達方面看,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最上乘的。所謂最上乘,為了說明的簡便,我們可以舉個旁證,就是:兩千多年來,無數的文人發議論,記史事,一般說,還沒有人認為某人的文筆已經超過《孟子》和《左傳》《史記》。這不是厚古薄今,因為直到現在,多數人大致還是這樣看。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後代的無數文人都願意學,或說不能不學。前面曾提到必讀書,照傳統的不成文的治學規定,秦漢時期的絕大部分著作,不只必讀,而且要一讀再讀,直到很熟,甚至能背誦。這樣,秦漢時期的大量文句印在心裡,到自己下筆為文,有相類的意思,不知不覺地用了相類的表達方式,就是很自然的了。

6.1.3漢魏以後 上一節把秦漢看作一個階段,是因為文言在這個時期定形,成為後代模仿的樣本。由這個角度看,漢魏以後,直到清末,一千六七百年,可以看作一個階段,因為就表達方式說,都是順著秦漢的路子走,也就是用的是同一個詞彙句法系統。不過這個階段時間長,作者多,作品更多,不只多,其中還有秦漢不見的花樣。為了減少頭緒,容易說明,我們把駢體留到下一節談。但就是這樣,也還是苦於材料太多。不得已,這裡想以“怎樣模仿”和“模仿的成果”為綱,說說大致的情況。 怎樣模仿,可以粗略地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不知不覺地隨著走,另一類是把學秦漢看作方向,有意地並且用力地隨著走。先說前者。文言定了形,文人,不管是唐宋的還是元明清的,表情達意,除非不用文言,只要用,就不能不用秦漢的格調。舉例說,“未之有也”的說法,秦漢通行,漢魏以後,不管時分古今,地分南北,只要用文言寫,表達同樣的意思,就一定也說“未之有也”,而不說“未有之也”。這樣,我們無妨說,除了一些標榜“文必秦漢”的流派以外,凡是用文言寫作的,由建安七子到章太炎和王國維,數目多到無限,都是不知不覺她模仿秦漢的。這所謂模仿,還不只是散行文字。駢體也是這樣,如“夫迷塗(途)知返,往哲是與;不遠而復,先典攸高。”(丘遲《與陳伯之書》)用意湊成四四對四四,可以說是新花樣,但是拆成四句,每一句的表達方式仍舊是秦漢的。詩詞也是這樣,“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春望》),“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賀鑄《青玉案》),其中的每一句,就表達方式說,都沒有跳出秦漢的舊格局。 再說有意的模仿。有意是不只學,而且心裡想,嘴裡說。這種模仿,一般說是起於唐朝的韓愈和柳宗元等;也有人說,六朝末年,陳隋之際已經露了苗頭。這股風是來自對駢體的厭倦。駢體盛行於南北朝到唐朝中期,行文要求工整的四六對偶,這有如纏小腳走路,縱使纏的人覺得美,很不方便是任何人都會感覺到的。並且,內容大多是風花雪月,寫很費力而並不實用。這樣,駢體這個像是很美的工具就成為不適用的工具。不適用,不能不改,於是就有了古文運動。大的方向是改用秦漢的散體寫。用駢體寫的是時文,所以模仿秦漢寫的是古文。但這是就概括的格局說,至於實踐,那就還有不少分別。分別之一,秦漢作品,有不少偏於古奧,但那是任時代的自然;古文運動的有些作家就不然,而是有意追求,如柳宗元就是比較突出的。分別之二,秦漢時期對於對偶,也是任其自然,碰巧就用,碰不巧就不用,如果說間或是有意,那也是有意用,而不是有意不用,如賈誼、枚乘等就是這樣;古文運動的作者就不然,而是盡力躲避,惟恐沾染一點點駢體的氣味。分別之三,秦漢時期,尤其先秦,作品都是言之有物,並且沒有正統觀念,孟子罵楊墨無父無君(《滕文公下》),韓非也可以罵儒墨非愚則誣(《顯學》);唐朝古文運動的首領韓愈,口頭也是著重文章內容的,他標榜“師其意,不師其辭”(《答劉正夫書》),可是他所謂“師”,不是師先秦諸子的各抒己見,而是“師古聖賢人”(同上),具體說是要宣揚孔孟之道。風花雪月換成孔孟之道,由表面看是化虛為實,值得歡迎。可是看後果卻又不完全是這樣,因為一方面,唐宋以來的古文,通病是氣勢盛而思想貧乏;另一方面,由宋朝開始的經興文,以及漸漸轉化成的八股文,即使不是古文的嫡系子孫,也總是近親。分別之四,上一節曾談到,秦漢的文已經有腔調,但那是任語言的自然;古文運動的作家就不然,而是有意地深追,不只在實行方面要求後來居上,而且想在理論方面找到根據。韓愈在《答李翊書》裡曾談到“氣”,說“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者皆宜”,好像氣是內容方面的事物;其實,縱使它不能完全脫離內容,可是想使讀者感到,卻不能不靠表達(曹丕《典論·論文》說“文以氣為主”,氣有清濁,如音樂有巧拙,顯然也是指表達方面)。我們讀韓文,其中多數篇章確是使人感到氣盛。宋以來數不盡的文人讀韓文表示讚歎,主要原因也是感到氣盛。這氣的理論到清朝桐城派手裡就說得更神乎其神,是:“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其實說穿了不過是在腔調上下了大功夫,比之秦漢多了濃厚的造作成分。 古文運動在唐朝是創始時期,經過宋朝尹洙、梅堯臣、歐陽修、蘇氏父子等的努力才獲得徹底勝利。大方向都是學秦漢,用散體寫,可是大同之中有小異。如與唐的古文作家相比,宋的古文作家,尤其歐陽修和蘇軾,行文比較平易。還有,同是宋代作家,風格也不盡同,如曾鞏用力求精煉,文章就顯得造作氣重;蘇軾就不然,寫小札、筆記之類,行雲流水,像是毫不在意。此後,大聲疾呼學秦漢的是明朝的前後七子:前七子的重要人物是李夢陽、何景明等,後七子的重要人物是李攀龍、王世貞等。口號都是“文必秦漢”,可是拿起筆,就連韓癒的“師其意,不師其辭”的主張也忘記了,而是生吞活剝,甚至剽竊,以致內容和文字都無足取。這股歪風當然要引起反感,於是有唐宋派興起,代表人物是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等。學唐宋其實是間接學秦漢,因為唐宋也是學秦漢。這學唐宋的風刮到清朝成為方苞、姚鼐等的桐城派,多講義法,也就是更在表達方面下功夫。其後惲敬、張惠言等發思古之幽情,用秦漢的高古自然矯正桐城派的拘謹,成為陽湖派,就模仿的口號說,算是又回到文言的老根據地,秦漢。 以上說的是以秦漢為標本以及其中的大同小異,總的說都屬於模仿的水流。有沒有這股水流之外的文言?這要看從哪個方面說。如果只是看口號,明朝晚年以袁宗道、袁宏道為首的公安派可以算,因為他們反對前後七子的模仿,主張文章好壞,關鍵在達不達,不在古不古,意思是不必學秦漢。但這是就方向說,至於動筆寫,那就還是離不開秦漢,因為他們用的是文言,想避開秦漢的格調是行不通的。 再說“模仿的成果”。顯然,這方面材料太多了,因為只要是文言作品都要算。刊刻而收入各正史藝文志的,有不少沒有傳下來;只計傳下來的,數量也仍是汗牛充棟。為了以簡馭繁,這裡想只談幾個要點,或說特點。按通用的編目辦法,分為經史子集四類。 先說集部。其中的“別集”是秦漢以後的新事物,傳統書目所收,最早是《蔡中郎集》和《曹子建集》。別集是個人的各體文章的彙編,從漢魏之際開始,直到清末,不要說名家,就是《顏氏家訓》譏為“上車不落”的人物,也總要想方設法,刊印求傳世。因此,這個秦漢以後的模仿階段,數量最多的文言作品是各朝代大大小小作家的文集。總集也不少,全收的有《全唐文》之類,選收的有《宋文鑑》之類。 再說史部。這不是新事物,但比起秦漢來,產量大多了,不只各朝有正史(有的不只一種,如《唐書》和《五代史》都有新舊兩種),而且出了不少重要的大著作,如“編年”的有等,“政書”有《文獻通考》等。其他記事的雜著,如《金石錄》《野獲編》等,更是多到數不清。 再說子部。像先秦那樣,處士橫議、成獨家之言的著作少了,勉強說,王通《中說》、黃宗羲《明夷待訪錄》之類還可以算數。產量多的是另一類,可以總稱為“雜記”。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偏於講學問,如《容齋隨筆》等等,成就很大。另一種偏於記見聞,如《酉陽雜俎》《癸辛雜識》《輟耕錄》等等,成就也不小。 最後說經部。經是文獻中的老牌號,後代當然不可能有;有的只是解經的著作。這類著作主要出於唐代和清代,唐代的多見於《十三經註疏》,清代的大多收入《皇清經解》和《皇清經解續編》。 6.2駢體 駢體“文”一般不押韻,可以算作無韻之文的一個支流。駢體的形成和規格,作為文言的一種特點,前面第5.7.3節已經談到;這裡是從另一個角度,談談駢體作品的歷史情況。表情達意,多用對偶,而且盡力求工整,應該說是從漢魏之際開始,我們讀曹丕、曹植兄弟的文章,可以明顯地嗅到這種氣味。此後經過兩晉,無數作家都是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就是說,用對偶,要求數量更多,聲音更講究。南朝沈約、週顒等創四聲八病說以後,對偶的要求越來越嚴格,於是文人動筆就費盡心思,通篇駢四儷六。這時期以及其前的這類作品,蕭統編的《文選》收了不少,更多的見於各家的文集,甚至專著,如劉勰。文集之外的許多著作,如屬於史部、子部的,記事說理,也常常用駢體。 齊梁以後,一直到唐朝前期,寫作用工整的四六成為風氣。風氣的力量是不可抗的,如唐太宗是皇帝,寫《大唐三藏聖教序》,用駢體;魏徵是政治家,寫史傳的論贊,也用駢體。這風氣並且使駢體成為無孔不入,如斷案的判詞,也要玩駢體的花樣,白居易並且把它收入文集,此外張鷟還有單行的《龍筋鳳髓判》。這結果,顯然,駢體的作品就會多到數不清。其中也有價值很高的,如史學家劉知幾的《史通》和政治家陸贄的《陸宣公奏議》就是。由喜愛駢體的人看來,這時期,工巧可以當作標本的作品確實不少,如徐陵《玉台新詠序》,王勃《滕王閣序》等,都是辭藻穠麗,用事典雅,可以當作詩詞來吟誦的。 韓柳古文運動興起以後,在一段不很短的時間之內,駢體的勢力並沒有大消減,如晚唐還出了個四六大家李商隱;其後到宋初,楊億、錢惟演等追隨李商隱,並且變本加厲,成為壟斷文壇的西昆派。直到歐蘇等重新掀起古文運動,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有了大建樹,古文才取得最後的勝利。所謂勝利,是文人都相信秦漢是文的正宗,表情達意應該用平實自然的散體。但就是這樣,駢體也沒有死亡,而是縮小陣地並堅守陣地。所謂縮小陣地,是由遍布於各體變為只用於一部分文體,如製、表之類是必須用駢體,碑、序之類是經常用駢體。所謂堅守陣地,是規格更來謹,面目更清晰。古文運動以前的駢體,雖然以通篇駢四儷六為工,但有不少是雜有少數散句的;古文運動勝利以後的駢體就不然,只要是駢,就要求清一色(不合格的是極少數)。這是說,規格更嚴謹了。規格嚴謹的結果是面目更清楚,或說與古文的界限更分明。以王安石的書札為例: (1)某愚戇淺薄,動多觸罪。初叨一命,則在幕府,當此之時,尤為無知。自去吏屬之籍,以至今日,雖嘗獲侍燕語,然不能自同眾人之數也。 ……(《上宋相公書》) (2)此者冒躋官次,榮托使車,躬裁瑣瑣之文,私布惓惓之意,乾磨為吝,震疊於懷。會走乾之鼎來,辱幐書而寵答,優為體貌,略去等夷,繄獎予之大隆,滋回皇之失次。 ……(《上宋相公啟》) 例(1)是古文,例(2)是駢體(“啟”必須用駢體),涇渭分明。這現象可以使我們明白兩件事,一是駢體堅韌,雖退讓而並未投降,二是即使是大名鼎鼎的古文家,也不能不網開一面。這堅韌的性格,到後來還有不容忽視的表現,就是到清朝,駢體竟有中興之勢,不只喜歡寫的人很多,而且出了毛奇齡、洪亮吉、汪中等不少名家。 駢體難寫,等於工具很不順手,而且容易華而不實,總之是有大缺點。可是古文運動勝利之後,它偏安而不滅亡,是什麼原因?我想,是因為舊時代的文人看駢體,除去穠麗典雅之外,還可以表示鄭重。這像是服裝,如果分為禮服、便服兩類,在某些需要穿禮服的場合,穿便服就成為不禮貌,不鄭重。因此,經常處於上層的文人,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衣箱裡總不能不存儲禮服,也就是不能不具備寫駢體的本領,以便到需要寫的時候,也能夠駢四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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